（一）

　　我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听说明子哥杀了人了。

　　明子哥是我表哥，是我妈最喜欢的侄子，妈老夸懂事，到家来浪吃了饭就帮着干活，不像有的亲戚到家来就像贵人一样坐炕上等人伺候。那时候我家在镇子上，所有来赶集的亲戚都会到我家来转转，我妈总是承担着照顾人的角色，具体任务就是不停地做饭端饭再给新来的客人做饭端饭。虽然我妈对此毫无怨言，但像明子哥这样善良勤快的小伙子就格外受老妈喜爱。

　　但明子哥突然就杀人了，杀了人自己跑了。

　　明子哥杀的是自己的小舅子。说来明子哥的老丈人在当地非常霸道，小舅子也是地方一霸，明子哥长期受着小舅子的欺负。据说那次是因为羊的事情跟小舅子发生了纠纷，头天小舅子就带人来打了一顿，走时扬言“明天我再来收拾你。”然后明子哥晚上就偷偷藏好了一把刀。第二天小舅子果然又带人来了，又打，明子哥就拿出刀子给了一刀子。明子哥戳完人就跑了，也不知道后果怎样，结果是明子哥刀法很准，他小舅子没熬到医院就死了。

　　明子哥其实是个胆小的人，他最后还是觉得没法逃，投案自首了。我记得明子哥宣判前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我父亲说，现在要赶紧拿着东西到对方家里去赔礼，争取谅解。结果我舅舅跟亲家本来就不合，舅舅又是个爱说大话的人，发生这事儿后亲家要疯了，舅舅却很扬眉吐气，在人跟前说大话：“你就让他去告吧，有本事告去，到我们家门前来找事，这是正当防卫”什么什么的。明子哥一审被判为防卫过当，判了８年，我父亲又建议舅舅去亲家家安抚亲家，毕竟人家是死了儿子，可舅舅把头一扭，还是那句话：“你让他上诉去，上诉到哪儿我也不怕。”后来对方就上诉了，明子哥二审被判成了故意杀人，无期。

　　那时候我和几个小些的表哥都在上中学，社会上忽然就流行起了迟志强的铁窗歌曲，我们都唱着“铁门啊铁窗铁锁链”，家里一直笼罩着一种悲伤压抑的气氛。

　　说来我对案发地点，舅舅家那个庄子也不是很熟，因为家里孩子多，妈不怎么带我出门，加上妈妈本来出门就很少，所以我去过舅舅家的次数极其有限，只记得舅舅家地势很高，在一个高台子上，一块十分平的院子，可以打场用，院子的一侧有几个箍窑，仅仅是这么个印象。

　　我给明子哥写过两封信，明子哥给我回过一封，大意是说自己做了错事十分痛悔，要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来之类。那时候我们的去信和回信都充满着浓浓的感情，对突发悲剧的嗟叹和对亲人的牵挂思念。

　　明子哥的妻子，死者的姐姐，亚茹嫂子说自己哪儿也不去，要在家里等着明子哥回来。亚茹嫂子长得很好看，跟明子哥感情也很好，她大概是对家人和弟弟都不满吧。家里还有一个小姑娘，那时候才五六岁。

　　家人在舅舅去看明子哥的时候也会带点钱带点东西。

　　后来我上大学了，明子哥的刑期被减成了二十几年。有一年还请假回家呆了几天，正好是在假期，我在家里，明子哥回来时我见到了他，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以前一个很清秀好看的小伙子，忽然脑袋也秃了，脸上也苍老了，很像舅舅的样子。穿着一件黄大衣，脸上没有了青春时代的热情，大家见到后都有些萧瑟的样子。明子哥说他需要钱，想给监狱里能说上话的人塞钱，想办法再减刑，里面实在是不想呆了。他走的时候我的几个哥哥姐姐一人给了他一千块钱。

　　等我工作不久明子哥真的就出来了，一共服了十一年还是十几年刑，人已经变老了，不过还好，还算能干活。亚茹嫂子终于还是没等住，改嫁了，姑娘也随着走了，明子哥出来后先是支了个卖肉的摊，卖牛肉，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挣不上钱，有时候肉卖不完，就给我哥和姐他们一人分一些，大家都按市场价把钱给他，可是有时候肉全卖完了，算下来却不挣钱。后来就开始转行，卖废品，开三轮车。又娶了个媳妇，生了两个孩子，宠得要上天。

　　我回家去经常能见到明子哥。明子哥和嫂子、孩子经常会去妈妈家。明子哥显得很苍老，但嫂子看着却还年轻轻的样子，孩子们都十分大胆，可以看出他们在家是被宠爱的。在我看来明子哥的日子还是不错的，人也不错，舅舅脾气大，得罪了几个儿子，明子哥虽然不满意，嘴里唠叨着不满意，行动上总还是去看舅舅舅妈的。

　　我对明子哥一直有好感，也很希望他的好日子能过下去。可最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明子哥三轮车不开了，好像在做传销，大家都有些叹息。

　　明子哥是妈妈的亲侄子。

  妈妈每次说起娘家来都很痛苦，说起来妈妈的娘家是很不幸的，外爷和外奶奶一共生了七个儿女，却在成年后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地生病去世了。大姨结婚后突然经常吐血，去世了，留下一个男孩。二姨更莫名其妙，婚后突然发了一种怪病，她到哪儿哪儿就容易起火，据说擀着擀着面，擀面杖就起火了，还有在哪儿站着站着忽然衣服就着火了，后来连惊带吓，就生病去世了。小舅舅是妈妈最喜欢的弟弟，夜晚上完厕所起来突然就不能动了，喊我妈：“姐姐，我不行了。”等我妈跑过去，人已经不行了。外奶奶的七个孩子最后就剩了我妈和大舅，我妈和大舅都有病，我妈是肺结核，在家躺着快不行了，外奶奶把妈接到家，外爷每天都亲自用嘴巴从妈的脖子上往出吸脓。后来还是外奶奶让我爸把我妈送到县城医院去，住院治疗了半年才把病看好，我妈因为脖子上做手术留下疤痕后来一直被人称为“烂脖子”。我大舅也一直有病，咳喘不止，身体十分虚弱，但大舅人顽皮，扔了从师范毕业后得到的正式教师工作，自己跑到新疆去在牛奶厂打工，领了个湖南的汉民女人一起生活，最后我外爷托人找到叫回家，我大舅把那个汉民女子也领回家了，成了我的第一任舅妈，明子哥就是那个舅妈生的孩子。据说可能因为大舅在新疆牛奶厂的两年时间天天喝牛奶，甚至用牛奶洗脸，竟就这样把病治好了。舅舅一辈子狂放不羁，抽烟喝酒打麻将，不近主道，所以爸爸虽然跟舅舅是老同学，因为舅舅才认识的妈妈，但他一向看不上舅舅，对舅舅敬而远之，也经常因为舅舅跟妈妈发生争执。第一任舅妈生了两儿一女后带着女儿回湖南再没有回来，舅舅又娶了第二任舅妈，生了三个儿子。从对明子哥事情的处理上来看，舅舅远远不如爸明了事理。当然爸爸一生做人做事接近完美，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但可能正因为如此，他的儿女也都是过于规矩，显得谨小慎微，出不了大差错，却也没大出息。

　　（二）

　　刚刚，也就是昨天，突然又传出一事，一个亲戚娃杀人了。

  这人是姑姑的外孙，因为姑姑没有儿子，女婿是招女婿，说是外孙其实就是孙子。

　　小哥一直叹息，说明明儿——姑姑的外孙——是个攒劲娃，干电焊工，很好的一个娃，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事情竟是酒后争执引起的，酒后三个人发生了纠纷，一个从家取来刀子，另一个人，就是姑姑的外孙，就把人捅了，正好捅在了大腿动脉上，流血过多导致死亡。那个回家取刀的人也是亲戚，一个外甥。三个娃娃都年纪轻轻的，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想来令人唏嘘，一场酒，花季少年就各自背上了悲惨的命运。

　　小哥一直说：“幸亏姑姑现在痴呆了，啥都不知道了。”

　　姑姑痴呆一直是我们心底的痛，因为痴呆而感觉不到痛苦却又成了欣慰，真是矛盾。

　　姑姑虽跟我们家没有血缘关系，感情却一直很深。爸爸本来有个小妹妹，奶奶唯一的女儿，订婚后却忽然生了病，１６岁上去世了。奶奶十分悲痛，后来跟姑姑订婚的那个男人又和别人订婚了，奶奶就把这个女孩认为义女，我们一直称姑姑。谁知姑姑和姑父的命运也很悲惨，姑夫本来是有公职的人，有一次下雨天押解犯人，结果不知怎么的犯人就逃跑掉了，那时候刑法十分严厉，姑父不仅丢了公职，还被判了十几年刑。家人和姑父本人都劝姑姑退婚改嫁别人（其实并没有结婚，还不能算改嫁），姑姑却说：“绝对不行，既然给了马家，生死都是马家的人，我就等着他。”姑姑等了姑父十几年，等姑父刑满回家才和姑父结了婚。

　　我一直没有想到姑姑会有这样近乎英勇的事迹。姑姑看上去眼睛小小的，颧骨很高，脸鼓鼓的，个子矮身材略肥，是个很不起眼的女人，长得一点儿也不漂亮，竟然有这样了不起的作风和这样坚定的主意。知道这事后我对姑姑的好感又多了一些。

　　姑父劳改回来以后人就变得有些呆，但农活总还是可以做的，姑姑和姑父就主要靠种地生活。我们家因为父亲身有教职，常常顾不上农事，于是就把地分成了两半，一半给姑姑家免费种，另一半归我们家，每年由姑姑和姑父帮着犁地、播种，我们自己负责收割和打粮食，给姑姑家种那一半地就算是给他们的酬劳，我们自己种的这一半地，除了收来的粮食，打出的柴草什么的都由姑姑家拉走喂牲口填炕。因为我们当地的土地都是旱地，收成很少，所以这种合作方式其实姑姑和姑父并没有占多大便宜，也是互相帮忙的意思而已。姑姑和姑父给我们家做事总是很尽心，常常犁了农田以后还会主动到我们家来，把院子里的半亩地也帮着犁了。有时候还用他们的车帮我们拉水。

　　姑姑是个心很大的人，母亲经常说起一件事来，说跟姑姑一起往驴车上装麦柴，装着装着，母亲觉得车装偏了，几次告诉姑姑，姑姑总说“不要紧”，装了一会儿，越来越偏，姑姑还说“不要紧”。到最后，车终于翻了，母亲大惊失色，结果姑姑在车翻了后第一句话还是“不要紧”。确实不要紧，把车翻回来重新装就是了，母亲觉得姑姑心态好得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姑姑生了七个姑娘，没有儿子。姑姑家开了一个店，偶尔有过来赶集来不及回家的人会留宿，住一夜才七毛钱。姑姑的二女婿就是来住店认识的。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也去姑姑家住过几次，当然不是住店，是跟姑姑和几个表姐挤在一个炕上，只记得晚上姑姑脱了上衣，被表姐指着肚子笑称作“喜虫”，“喜虫”是我们那里对一种小型蜘蛛的叫法，姑姑肚子很大，确实有些像“喜虫”。当时我心里暗暗惊讶，也很羡慕她们母女间竟然有如此平等的关系，女儿可以拿妈妈开这样的玩笑，这在我们家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家家教非常严厉，我那时候还处于一碗饭吃不上，就会被母亲或姐姐指着脑门威胁“要用擀杖捣下去”的处境里。后来跟小表姐交流，我问：“你要吃不上饭会挨骂吗？”小表姐很不理解地说：“吃不上饭放下就是了，为什么会挨骂呢？”

　　但姑姑家的孩子后来也都生活得不幸福，女婿里有吸毒的，有贩毒被抓的，还有家暴的，三姑娘因为老实温顺，被姑姑和姑父选中了招了个女婿，女婿不错，搞电焊有技术，人也很老实，生了个儿子明明，姑姑和姑父都疼爱得不要不要的。谁知道后来却会出这种事。

　　姑父已经去世了。

　　姑姑已经痴呆了。

　　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回家取刀的那个孩子是个外甥，外甥的外公是我的一个伯伯，伯伯很早就去世了，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大妈也已经去世了，但我记得，而且印象很深。那个大妈身材十分高大魁梧，但面相温和，跟谁说话都是慢声细语。大妈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小名黑蛋，我们都叫黑蛋哥。黑蛋哥生性不羁，长大后竟然去贩毒了，两次被抓，至今仍在监狱里。我仍然记得出嫁我大姐的时候黑蛋哥应该是第一次出狱后获得自由身，也代表娘家人去送亲，黑蛋哥穿着夹克，戴着墨镜，气质不俗，也爱说话，在送亲的队伍里十分醒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次送亲后没多长时间黑蛋哥就又被抓了，判的是无期。

　　大妈的女儿叫丛丛，比我大一些，大的不多，身材跟大妈一样是高大魁梧型的，丛丛脸蛋长得大方美丽，面如满月，大大的眼睛，两根又粗又长黑黑的辫子，有点电影明星的风范。可惜丛丛也是命不好，嫁人后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孩子没多大丛丛竟生了红斑狼疮，治疗无效去世了。

如今儿子也出事了。从家取刀，偏偏这把刀把人杀了，预计怎么也得判几年吧。

　　现在双方家长都在给死者家里凑钱，本来都是乡里乡亲的也没什么矛盾，希望对方拿到钱后能心软一些，孩子们也是酒后出事，望能取得谅解，能从轻判决吧。

（三）

　　有一件事情算来至少发生了有20年之久了。也跟杀人有关，发生在亲戚身上。

　　那时候我家和二伯家都住在镇上，隔墙居住，二伯和我爸是亲弟兄，少不得交往，二伯和大妈常常到我们家来，我们也会去伯伯家找哥哥和妹妹玩。

　　大妈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在乡下定居，偶尔也来伯伯家住几天。大妈的妹妹长得不错，我仍记得她站在大妈家院子里的样子，身材很好，有一双秀气的眉毛，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睫毛浓密，很有几分妩媚。她的声音很甜美，我小哥经名叫“主麻儿”，大妈的妹妹叫起来总是柔柔的叫“主mia儿”，带着撒娇的味道，我们经常拿这件事说笑。

　　大妈的妹妹大约生了4个孩子，她丈夫偶尔也会来伯伯家，丈夫长得人高马大，很结实，却是个老实人，据说挺能干活的，也挣了点钱，一度跟我哥讨论想买风力发电机的事情，被我哥耻笑为“赚了点小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却觉得有这种想法是挺不错的，可以真的去打听打听可操作性，尝试过了才能知道是否可行。然而他的风力发电机还没买上，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去研究怎么买，人却出事了。

　　有一天那边有人带过信来，说大妈的妹夫暴病身亡，第二天要下葬，让伯伯和大妈过去。大妈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紧张。

　　谁知没过几天，又有离奇的情节传来，说妹夫不是病亡，实为妹妹和他人合伙弄死的，凶手已经被抓起来了。原来妹夫死亡后妹妹着急想把丈夫下葬，谁知丈夫的家人发现蹊跷，妹夫身上有伤，脸色不对，就报了案。

　　后来跟大妈屡次说起这件事，大妈总说：“我一听说死了，心里就说，坏了，这两个把那个给捂治了。”原来大妈的妹妹一直跟人偷情，大妈知道，乡里很多人都知道，老实的丈夫却被蒙在鼓里。偷情的对象竟然是夫家的妹夫，两个人感情太好了，不想偷偷摸摸，于是妹妹跟丈夫提出离婚，丈夫却死活不同意。后来两人合计，在夜晚睡觉的时候连捂带勒，把强壮的男人活生生的弄死了。

　　两个人知道事情暴露后还互相商量，女人跟男人说，“我把事情都拦下来，到时候我死，你照顾孩子。”虽然是商量好却只是一厢情愿，因为事件性质太恶劣，两人都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这件事轰动过一阵子，但并不具有典型性。既非防卫过当，也非过激杀人，商量的好好的十分清醒地杀死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实男人，这种行为真的是太可怕太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