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曾经沧海的遗憾,使她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伤心话,于是怜惜她。连她的泼狠,也有种不顾一切的痛快。后来才觉得,鱼玄机是生生把自己活成一株罂粟,抑或,她本来就是一株罂粟,开始的美丽无邪并不能改变恶毒的本质。那暗花妖娆的李季兰,都不敌她的偏激。二十六岁的鱼玄机因妒挞死了侍婢绿翘,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长安,没有鱼幼薇已经很久了。传说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岁诗名远播长安城的女诗童鱼幼薇。
不过,长安城郊的咸宜观里,多了一个鱼玄机。
大张艳帜的鱼玄机。
温庭筠走了,李亿走了,所有男人都是林花谢春红,太匆匆。她这一生,似乎注定是留得住男人赏春,留不住他们为春停伫。
从一开始就是悲剧。悲剧无论怎么也翻覆不出手心,是宿命的棋子。人生是生死早限定的戏。
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你可知,被你抛弃的我,后来虽有“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的豪言,也曾有生不如死的黯然时候。
子安,我忆君,君共裴氏转江陵,夜半醒转可忆我?还是我已经成为你心头陨落的星光。
温庭筠,为什么你只愿收我为徒而不爱我,你可知,三年,大唐的桃花开了又谢。长安长亭,你走时我插下的柳,绿了又青。
流光飞舞。我青黛眉,满了黑发,长了腰肢,还是等不到你说那个字。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我不再是那个“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的无知少女。我彻夜跪在神像前,到底是我不爱你们,还是你们不爱我?因你们不爱我。高高在上的神灵,无暇顾及我的寂寞。我痛苦地全身颤抖。我需要证明还有别人可爱我。爱虽败亡,我要证明还有被爱的能力。我不是被人在这道观的残花败柳。
我要!这全长安的男人为我癫狂,你看,曲江随水而下的桃花笺,是我尊贵的邀请,你们去捞,去争夺,我在这道观里静看你们。
看你们,为我,疯!癫!痴!傻!贪!嗔!怨!怒!五毒不侵,六根不净,七情已生,八风凌冽。
鱼玄机醉了,醉眼如饴,波光流淌。这水波,漫过了金山,就要人命。在男人眼里却是乔张乔致,盈盈有情。
被李亿抛弃,被温庭筠拒绝,当鱼幼薇改名鱼玄机的那一刻起,她已经举起祭刀,以最圣洁的方式和以往诀别。
不可否认。弃妇鱼玄机诡艳地蓬勃绽放。她的生动、鲜活、泼辣、才情,倾倒了整个长安城。男人们争先恐后俯在她的石榴群下,听候她的差遣。若不然,哪个寻常女人敢放出“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的豪言!
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绿翘就付出了代价。她居然在我的情夫面前赶着问,陈公子,陈公子,你说,我好,还是我师父好?
那样的娇声太刺耳。我聋了,苦痛入心。她是我疼爱信赖的婢女,她为我梳髻,发不曾醒,她为我熏衣,衣也迷香。甚至那些人,我一个眼神,她自知怎样区别对待,高高低低,零零落落,总不辜负。
我爱她的灵慧狐媚,却忘了,哪个狐狸精不狐媚?她能替我帮手,如何不能独挡一面?何况这只小狐狸在我的熏陶下,见惯了风月。手里起起落落,也总有男人垂涎。我替她挡驾,以为她太小,却忘了,她已经十三岁。
豆蔻梢头二月初。
夏日蔷薇浓艳如血,我攀附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风里的蝴蝶,轻飘飘的,只要他一嘬嘴,吁气,我就身不由己的飘移。
咸宜观偌大的院落,阳光碎如我手心的花瓣,瓣瓣无声。
怎么了,你不会回答吗,陈公子,求你了,说嘛,我要你说嘛。翘儿,我的好翘儿,声声逼问,婉转莺啼。
好像有人爱把少女娇音比作出谷黄莺。她是黄莺才出谷,我是杜鹃声已嘶,杜鹃啼血。
他说,陈韪,他终于说了,你好,翘儿,当然是你好。
好在哪里?
你年轻啊!
绿翘笑了,那是年轻女人赢了老女人骄傲的笑声。
恨。
她再一次被信赖的人抛弃。
花刺刺满手心,血被封印。她不能呼吸。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她的耳朵原来未聋,听得清清楚楚。这两个最亲近的人联手给了她致命一击,她爱的男人在他最宠爱的女人身上宣布—
她已不再年轻。
二十六的鱼玄机,外表依然美艳绝伦,心似张了毒斑的铜器,霉素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幽暗的中毒已深的铜绿色。凄凉的浅绿,深绿,仿佛是她生命复杂难辨的底色。
嫉妒是一盏鹤顶红。因妒,她失手挞死了绿翘。而审问她的,竟是旧日追求她而被扫出去的裴澄。
命途,在她十三岁时好像已经注定。断头台上,断头的那一霎,她又看见他。目光交错,轻轻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
我看见他的眼泪了,刽子手的刀太快,头落地,人还有知觉。我看见他跪倒在人群里,泪流满面。台下,无数的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曾经为抢她的花笺而打破头的男人们,他们来睁睹她的死亡。
一场烟花寂灭了。观众一哄而散,最终,肯为她落泪的,还是他。原来不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早知如此,最初相逢时,就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不知躲不躲得开,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