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读了古龙为《边城浪子》写得后记，觉得很受触动。

他说：“作为一个‘写武侠小说的’，我当然绝不反对以诡谲变化，惊人的情节，和性格凸出的英雄人物来吸引读者的。我只不过觉得，除了这些之外，还应该再给读者一点别的东西，一些可以振奋人心的东西。一些可以让别人承认武侠小说也是小说的东西。”

他说：“我总希望武侠小说将来也能被人称为‘小说’，和别的小说一样，可以让人堂堂皇皇的摆在客厅里。”

且不管古龙的期望是否算得上已经实现，今天单纯地聊聊他笔下的一个人物。

熟悉《边城浪子》的读者都知道，这部小说展现了超乎寻常的爱与宽恕。这便是古龙试图传递给的“可以振奋人心的东西”。

仇恨和报复，虽然并不可耻，但也绝不值得尊敬。仇恨虽然是种原始而古老的情感，但却绝不是与生俱来的。

读者们都能感受到，故事里叶开身上集中体现着这种振奋人心的东西，这是十分明显的。然而，读到最后会忽然为之一振，原来故事里的另一个人有着与叶开极其相似的处境和人格。这个人不是另一位男主傅红雪，而是真正的丁家三少、丁灵琳的亲三哥、荆无命的弟子路小佳。

01.

路小佳其实算不上特别主要的人物，但在网上稍微浏览一下帖子就会发现，表白他的读者实在是不少。

先说路小佳的身世。他出生于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正常来说，必然会深受宠爱，在充满温情和关爱的环境中长大。

奈何由于上一辈的恩怨，这个无辜的孩子于襁褓中便被交于他人抚养。而丁家三少的位置被另一个孩子取而代之。

一个人身上往往兼具有情和无情，丁乘风对妹妹有情的另一面，便是对路小佳这个小儿子的无情。“难两全”的无奈和人性的冲突，不仅是小说精彩的来源，也是现实生活残酷和多姿的诱因。

抚养路小佳的人，便是昔日里被称作“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的用剑高手荆无命。

路小佳尚未出场的时候，从吃瓜群众的言谈中，读者们便已了解到，这个人得荆无命真传，一把快剑用得出神入化，而且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杀手。

出场之后，爱好贫嘴的他，言辞中也流露着一种“老子想杀谁就杀谁，想什么时候杀就什么时候杀”的冷酷与傲慢。

然而，读者们很快就发现，原来在整部小说里，路小佳的“恶”总是存在于吃瓜群众的言谈中，以及他自己的一张臭嘴里。而他的“善”却在真实发生事件中一次又一次展现。

02.

除了躲在房顶未露真身的那次，路小佳第一次走进读者视野的方式十分有新意——在街头当众洗澡。

随之便是他借着与丁灵琳斗嘴的机会查户口：“你大哥好吗？”、“你二哥呢？”、“你三哥呢？”、“你有多少个姐姐？”

看到结尾，再返回来读这段，忽觉心酸。唯有借着斗嘴的机会，方可稍稍了解自己的家族的现状。

“你爹也是我爹，你大哥也是我大哥，你是我妹妹啊。”他与丁灵琳斗过很多次嘴，但这样的秘密却始终不能出口。

一无所知的人，往往是幸福的；而怀揣着天大的秘密的人，比如叶开，比如路小佳，要么痛苦，要么已然从剧烈的痛苦中穿行而过。

当丁灵琳一个个说出家人的情况后，当她极力激怒路小佳的时候，路小佳的反应，古龙是这样写的：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是因为得知丁家一切安好？是因为享受于与妹妹斗嘴这样的事吗？总之这一定是个阳光的人。

03.

路小佳很快就干了件“背信弃义”的事，金背驼龙等人重金雇佣他来杀傅红雪，他反而出其不意地杀了自己的主顾。

这位杀手，请问您的职业道德呢？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金背驼龙等人的行径实在不够光明磊落，他们想要的并非路小佳与傅红雪之间单纯的一决生死，而是打算趁二人交手的时机从旁暗算傅红雪。如此傅红雪必死无疑，因为无论是谁在跟路小佳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路小佳泡澡用的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是的，金背驼龙就埋伏在木桶里。只不过路小佳剑光一闪便要了他的命，好快，吃瓜群众纷纷看呆，转而狂喊666。

仅通过这一件事，读者们起码已经知道，路小佳的剑真的很快，而且，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至少不是小人。

接下来，路小佳又对傅红雪说：“我从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下去，现在我已收了别人的钱，也已答应别人要杀你。”

他还是要杀傅红雪，现在就要杀。

然而，傅红雪道：“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如此，他和傅红雪自然没打起来。这也可以看出，路小佳这个人不管是不是好人，起码行事风格足够君子。

他用剑尖从雇主身上挑起两张银票，一张5000两是雇他在街心洗澡的，另一张10000两是雇他帮忙杀死傅红雪的。

他说：“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下，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雇主的尸体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拜托，你都把家杀了，现在又来关心人家会不会怪你？

这些描绘难免让人忍俊不禁，原来这个人非但行事风格不讨厌，而且还十分有趣。更有趣的是，那5000两银票他随后便送给了叶开。这个画面古龙是这样写的：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叶开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如此任性、如此随性、如此视金钱为儿戏，逗逼路小佳简直实力圈粉，天知道有多少舔屏少女将被他俘获芳心。

04.

路小佳受人诟病的另一件事，发生在他与好友薛大汉之间。出于信任，薛大汉将自己的妻子与钱财委托与路小佳，然而，据薛大汉所言：“他却带着我的全副家当和我的女人溜了。”

事实上路小佳没有溜，他觉得自己又没干什么坏事，根本用不着溜。

只不过是人家将老婆交托于他，他却给人家杀了；人家将家当交托于他，他却全给败光了而已。而已！

从路小佳实力坑队友事件中，我们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娶妻不易、赚钱更难，因此，交友务必谨慎。

路小佳非但没有溜，反而懒洋洋地站在阳光下，将薛大汉拦截在路中央，厚颜无耻地告诉人家：“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然后他道出了个中原因：你的女人想要偷人，我为了不让你戴绿帽子，只好杀了她。

汗~这果然是武侠小说。试问假如现实中也是“出轨者死”，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目测老鼠和蟑螂将很快统领全球，因为人类已经灭绝了。

至于钱财，且看路小佳与薛斌的一段对话。

薛大汉厉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给你的八十万两银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汉大叫道：“什么？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们既然是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财之义，你的银子我为什么不可以花？”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你怎么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汉道：“送给了谁？”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给了黄河的灾民，一小半送给了那些老公被你杀死了的孤儿寡妇。”

他不让薛大汉开口，又抢着道：“你的银子来路本不正，我却替你正大光明地花了出去，你本该感激我才是。”

读到这里时，赫然发现，陆小佳不要脸归不要脸，但毕竟是个慈悲之人。

05.

不知不觉地，路小佳这个鲜活有趣的形象逐渐令人难忘。他骑一匹马在酒楼下高呼：“叶开，叶开。”他将一粒花生米高高地抛起，用嘴巴接住，咀嚼的时候，就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但他人格上的光辉直到了小说的最后才真正得以彰显。

为了救丁灵中，路小佳只好将秘密道出。哔哔了无数次杀人的他，这一次是为了救人。只不过他自己却因说出秘密而招致杀身之祸。

只听“叮”的一声，丁灵中掌中剑已被击落，傅红雪刀光再一闪，就要割断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声大喝，凌空飞起。

又是“叮”的一声，他的剑已架住了傅红雪的刀。

好快的剑，好快的刀！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傅红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烧。

路小佳大声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杀他！他也是白天羽的儿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叶开忽然问道：“这秘密既已隐藏了多年，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为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突然扭曲变形，慢慢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丁灵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锋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间。

丁灵中也狠狠地瞪着他，满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来，嘶声道：“这秘密既然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路小佳已疼得满头冷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着道：“我也知道这秘密说出来后，难免要伤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说了，我……”

丁灵中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能不说？”

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因为他若不说，傅红雪就非杀你不可。”

06.

第一次读到路小佳倒下去的一幕，真的被他赚足了眼泪。

路小佳微笑着，道：“我就是丁灵中，你也是丁灵中，今天丁灵中居然杀了丁灵中，你们说这样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着，又拈起粒花生，抛起来，抛得很高。

但花生还没有落下时，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但别人却已笑不出来了。

倒下去之前，关于父亲，路小佳有过一段表白。

路小佳倚在梧桐树上，喘息着，忽然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信丁老庄主会是杀人的凶手！”

叶开目光闪动，道：“难道你比别人都了解他？”

路小佳道：“我当然比别人了解他。”

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是如此的高大，他是如此笃定地信任着、爱着他。尽管从一出生父亲便将他送于他人抚养，尽管他同父亲并未有过哪怕是一天的相处。

所以我说，路小佳这个人跟叶开实在是很像，他们怀揣着天大的秘密却隐忍着不说，他们承受的痛苦全都藏在嬉笑之中，他们胸中没有怨怼。

没有怨怼，所以有很多很多的爱。

此外，我认为从路小佳的人格中，可以稍稍窥见，李寻欢与上官金虹一战过后，败于阿飞剑下的荆无命逐渐有了转变。虽然叶开说荆无命偏激的性格害了路小佳一生，但倘若他仍是从前那个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的荆无命，路小佳又如何成长为这样一个不怨怼、爱贫嘴、心怀善念的青年人？

可见，《边城浪子》被称作“小李飞刀”第二部，不止体现在叶开继承了李寻欢的飞刀绝技和慈悲之心，荆无命和路小佳这对师徒在一定意义上同样直接、间接地受到了“小李飞刀”精神的感染。

最后路小佳被荆无命带走了，我从未觉得他生死未卜，我愿意相信荆无命一定可以将他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