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是诗中的秋意。自古逢秋悲寂寥,秋意萧索时,最能勾起愁肠。就是那奔放不羁的李白,到此时都要“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了,而对于“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辛弃疾,到了晚年,“如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无法言说的愁怀,往往化成平淡的语句,一句“天凉好个秋”,已经包含着无尽的蕴意,个中愁滋味,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古诗词,能够略略道出个一分半分。
古时候写愁写得最好的不外乎李煜、秦观、李清照、纳兰容若几人。“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易安居士这寥寥几字,轻轻的愁意就已经氤氲而生,而当她说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时,已是无处着一愁字,却又愁意无尽了。这种愁没有重量,萦绕在心头,总是挥之不去。如果说愁有重量,却又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了。
而那个亡了家国的南唐后主李煜呢,他的愁是绵长无尽的。如流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流之不尽;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愈解愈乱。也难怪,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昔日庙堂天子,一朝归为臣虏,怎能不愁肠萦怀呢?
“伏雨朝寒愁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对于富贵少年佳公子纳兰容若来说,也许很多人会疑惑:他有什么好愁的?偏偏这位当朝宰臣的儿子,天子近旁的臂膀,生来就是痴情郎,富贵于他如浮云,他一生所求的,恐怕就是一知己,能打动他的,恐怕也只有一个情字了。所以他才能写出“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这样的诗句,发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感慨,因为失去的,永不再回来,只是“当时只道是寻常”,无限的追思,无限的愁怀,“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唯有词中豪杰辛弃疾,大丈夫羞作女儿态,说起愁,是想着要去戏虐一翻的,“谁言头上发,皆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然而,他终究也有无尽愁的时候,“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所以他说“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因为家国难复,人已垂暮,“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岂不悲哉!
人生无常,天地不仁,忽然间厄从天降,令人猝不及防,却又无可奈何。生离死别,阴阳两隔,“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最是催人心肝。古代的悼亡词中,萦绕着的都是未亡人的愁怀。“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虽说元稹一直被人诟病为无行文人,但他的的悼亡词却是情真意切,同样被人指谪的还有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想如果因为一个人没有在妻子死后保持孤独,而是去另结新欢了,就诘责他对以前的感情不真,似乎有失公允,何况用现代人的价值观去苛求古人,似乎也不太合适。在“尘满面,鬓如霜”的十年之后,忽然梦到前尘往事,却只“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因为实在有太多话要倾诉,不知如何说起,暮然间惊醒,佳人已逝多年,“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怎叫一个愁字了得。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陆游为了唐婉的郁郁而亡感伤了一辈子,悼亡词一首接着一首,直到八十四岁高龄,自己行将就木之时,还在低喃“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终于也带着一生的遗憾溘然长逝了,留下了无限的惝恍。正像纳兰容若的那声悲叹:“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真心爱过的人,就算阴阳两隔,又怎会彻底遗忘?午夜梦回,纵然是再好再妙的诗笔,也不过是“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罢了。
佛家有语:野草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世间的愁,本就无休无止无尽,也不是非要遭遇什么灾厄,也不是非要突逢什么变故,愁来时,花事也伤心,雨中也夹愁。你去看,“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你去问,“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你去说,“倘若东君问鱼雁,心情说在雨声中”。
愁为何物?愁是没有答案的,难以名状的,问了也没用,说了也枉然,于是又回归到了最初的也是最终的那一声叹息,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