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空庭,折桂思故人


萧焕第一次见到云婳时,恰是盛夏。

彼时,他刚经历了一场刺杀,鼻尖处还似弥漫着鲜血的气息。他嘴角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坐在湖边,处理着手臂处的伤。

云婳正是在此时出现。碧水湖中,她立在船头处,从莲花深处慢溯而出,潋滟的水色在脚下荡漾,衬着她柔和的眉眼,却呈现出圣洁般的光彩,连娇艳的红莲也不及她眼中的半分神采。

只一眼,就像经历了千百万年,穿越了层层空间,翩然而至。

她的蓬船靠岸,衣袂飘飘,火红如莲。可萧焕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剑,面色冰冷。

云婳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似是踏风而来,她问:“你可知将军府在何处?”

他没有回答,双眼好似在看她,又好似在看她身后的风景。那是满池的碧色,于清风中相互摩挲,淡淡的荷香散逸,有点像她身上的气息。

云婳对他的态度不喜,秀眉不由得微微一蹙,正欲说话,却听得他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不带任何感情:“将军府?原来还有人知道将军府的存在。可惜,将军府几年前就已经没了。”

她微抬着头,疑惑地瞧着他许久,道:“那你可识得萧焕?”

“萧焕?”他笑了笑,“萧焕自是同将军府一块没了。”

云婳不信,她笑道:“如若你见着萧焕,同他说一句:蔺虹之徒,奉师父之命,来助萧焕。”

蔺虹,是萧焕父亲的至交好友,亦是名闻天下的剑术高手。

“对了,此药赠你,谢你解答之情。”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精致小巧的金创药瓶落到了他的怀里。接着云婳脚下生风,运展轻功离开了此处。

萧焕手执药瓶,望着云婳离去的方向,轻笑一声,将药瓶收起,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进门之时,他听得对面屋檐之上传来一句叫唤:“萧焕!”

他循声抬头望去,那个红衣如火的少女正站在高檐之上,亭亭立于晚霞之中,惊艳得整个画面都只剩下她的笑靥。她说:“原来你就是萧焕。记住了,我名云婳。”

两人眼神交汇。云婳似是一团烈焰,蓦地落入人间,像罂粟花般侵蚀萧焕的防线。他笑了笑,好似又成了当初策马扬鞭的恣意少年,“我是萧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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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萧焕的父亲萧衍在数年前战死沙场,以换得夷族二十年不再侵犯之后,手握重兵的将军府便成了众矢之的。萧衍是忠臣,亦是孤臣。皇帝借天下太平之势,迫萧家交出了兵权,有名无实的将军府便再无昔日的风光可言。

良禽择木而栖,短短几年下来,偌大的将军府,就只剩了一些残疾的老兵和寥寥的几个下人。唯有庭院里的那株桂花树,不知外界的兴衰更替,顾自生长,舒展着绿叶。

云婳尾随萧焕进入大门,看见这般景象,心中微凉,秀眉不仅微微蹙起。

萧焕见她顿足,便也停了步子,回身相询:“怎么了?”

“萧焕,你恨吗?”恨朝廷让你失了父亲,恨亲朋好友的落井下石,恨世人的目光势利?云婳迫切想知道他的想法,可其实她也能猜到答案,应该是恨的吧。

“云婳,你说,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会在天上看着我?”他双手负在身后,微仰着头,看着暮合的夜色,目光很远很远,远到她不可及的地方。许久,他才这般问道。

云婳听见这话有些恍惚,她想起母亲去世前,把她叫到床边。母亲曾经姝丽的容颜被病痛折磨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她的手冰凉,轻抚着云婳的脸,低声细语:“婳儿,别害怕,还记得娘亲与你说过的故事吗?娘亲不会离开你,而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会看着你的。”

萧焕自顾自地嗤笑一声,又道:“云婳,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被图谋的了?你的目的又是什么?”他转头看着她,澄澈的双眸像是揉碎了的星辰般,宁静而深邃。

“需要的时候,你自会知晓。”云婳对上他的双眼,淡淡地只说了这一句。

萧焕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云婳在将军府住了下来。

短短两月的时间,将军府已经来过不少不速之客了。每一次,来人都被云婳和萧焕联手迫退。

云婳不解,只是一个没落的将军府,怎么会有那么多无端的访客。萧焕只是在听她说过之后,嘲讽般一笑,没有其它反应。

她问过他:“你不怕吗?”

他举着茶杯的手顿在唇边,淡漠道:“如果怕的话,我也活不到今天了。”说完,一饮而尽。

屋中的茶香飘逸,她却无意于此。她看着屋门外的桂树,不明白为什么还未入秋,她竟感到寒冬的温度。

一日,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子,探入房中,斜斜地射在床边一角。

云婳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长时间的不规律作息,已经影响到了自己。

她无奈地起身。

为避免突发情况,她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和衣而睡,取下挂在床边的长剑,她缓缓打开房门。

恰好,看见了院中桂花树下的人影。

萧焕坐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背靠着树干,仰头望月,右手上还持着一小壶酒。

浅浅的月色笼在他的身上,侧颜俊美,那身普通的蓝衣怎么也掩饰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贵气,还有那似是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冷意。

云婳没有靠近,她在一处石阶坐下,那个位置刚好可以将他纳入画面,她看着树下的他,眸中流露出不可言说的温柔。

她甚至想,如果一直这样子,好像也不错。可旋即想到什么,面色浮现一丝苦色。

寂静的夜里,有黑衣人踏空而至,利刃在月下寒光乍现,刀尖直指树下的萧焕。只此一击命中,他必死无疑。

萧焕冷眼瞧着即将刺入胸口的长刀,没有惊恐,没有躲闪,甚至没有表情。

那把刀并没有顺利完成它的使命,云婳的长剑破空飞来,直接折断了刀面。

黑衣人虎口一震,仍是去势不减,好似即便是残刃也要将萧焕斩于刀下。可刚才的一瞬滞停,云婳到了,直接一脚踢飞黑衣人的刀柄,欺身而上,与其缠打在一起。

萧焕扶着树干站起,因醉酒身子不住地晃了晃。他望向院中打斗的两人,云婳招招凌厉,很快就压制住了黑衣人。眼见黑衣人就要招架不住,萧焕突然力喝一声:“住手。”

云婳眉眼一敛,一掌打在黑衣人的肩膀上,黑衣人捂着伤处,踉踉跄跄后退了好几步。不服气想要再上,却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只因萧焕说了句:“青鸾,够了。”

青鸾?不是刺客?

云婳愣住,这是个女子的名字。

不知道为何,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她第一次有心酸的感觉。

青鸾扯开面纱,一张美丽的面容暴露在两人眼前。

她真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精致的五官带着一股子灵气,肌肤胜雪,左脸颊上的一颗泪痣盈盈欲滴,美艳得不可方物。

“萧焕,你跟我走。”声音有些沙哑,美眸中含着泪,青鸾看向他,幽幽说道。

萧焕站在树下,上半身藏在阴暗中,看不出表情。“青鸾,你走吧,别再来了。”

青鸾冷笑,“萧焕,你心里当真不愿给我留一丁点位置吗?你知道的,我等了你多久。”说到后面,她有些声嘶力竭。

那么静的夜,没有风,她哭泣的声音,那么清晰。

那一夜,云婳远远地看着他们两人在那站了许久,他们在那站了多久,她就看了他们多久。

青鸾最后还是走了。但云婳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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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桂花开了,嫩黄色缀满枝头,昨夜落下的花瓣铺成金黄一片,微风中,清香溢鼻。

云婳在树下练剑,引得剑风阵阵,枝头的花朵似是经不住这种杀伐剑气,簌簌地往下落,每一招,每一势,都带起大量落花,她在花中舞剑,红衣翩然。

舞毕,她孑然立于树下,面带犹豫之色。

萧焕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唤了她一声,可她全然没有听见,只是目视前方。

他伸手要拍去掉落在她肩上的花瓣,可还没碰到,云婳就条件反射的转身将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等她反应过来时,剑身已染了朱色,一丝血线沿着他的颈侧流下,连衣领都点上红色。

她神色一晃,急忙放下剑,发现只是擦破了皮,才冷下脸来,道:“你疯了?不是说过,我练剑的时候不能打扰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

“云婳,”萧焕打断她,“你是谁?”

云婳愣住,刚要开口,便听萧焕说道:“蔺虹消失已久,很多人说,他已经死了。他的确收了一个女弟子,但是,我宁愿你不是她。”

“我想过这一天,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云婳的神色轻松,她说:“萧焕,我是景国公主,封号出云。”

萧焕垂着眼帘,没有看她。“为了什么?我说过,我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了。”

“不,萧焕,你有。你是龙脉宝藏的传人。”云婳定定地看着他,道:“只要你愿意告知宝藏的下落,父皇一定会帮助萧家恢复以往的荣光。你难道不想……”

“够了。你觉得,萧家为何会成了今天的境地,不就是因为你的好父皇吗?”

“萧焕……”

“就因为一个空穴来风的宝藏,你们害死了我父亲,收回了萧家的兵权,这些还不够吗?”他捂眼冷笑,“云婳,如果真有什么宝藏,景国早就此消失了。”

“萧焕你放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就不怕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吗?

“我放不放肆又有何关系,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他看着云婳,眼神中满是暴戾,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如霜似雪的凉意很快侵袭上身,她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焕此时此刻已经没有多说什么的必要了,他给了她熟悉的一句话:“云婳,你走吧。”

这句话,萧焕与她说过很多次,从她入府至今,每次危机过后,他都会对她说一次,可她未有一次听从。可是这一次,她留不下来。

“萧焕,你离开吧,父皇不会相信你没有宝藏的下落,他不会放过你的。”这是云婳最后留下的话。

她转身的时候,眼泪从眼角滴下,落在脚边的残花上,粉身碎骨。

萧焕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还是有了一丝不舍,不自觉抬起的手,却还是终于埋入袖中。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不是朋友。今日之后,她或是过客,或是敌人,别无其他。

风过,吹起落花飞舞。只不过,再没有那个喜穿红衣的姑娘,在树下看着他笑了。

“萧焕,你喜欢上她了,对不对?”隐在暗处的青鸾慢步踱出,走至他的身旁。

“我与她只是朋友。而且,喜不喜欢又有何意义,我和她立场不同,再无可能……”

“那我呢?”     

青鸾笑了,那么美的一张脸,那么动人心魄的笑容,只见她伸手接住飘落的黄花,道:“我五岁的时候,就是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你。那时你就站在门边,对着我笑。”

说到这时,她顿了顿,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第一个真心对我笑的人。”

“从没有人那样对我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讨厌我,远离我。我的父母抛弃了我,我的族人驱逐了我,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萧焕,如果没有义父和你,就不会有今日的青鸾。只要你想,哪怕是这个天下,我也愿意去为你夺来。呵,我也不想奢求你欢喜我,但你也阻止不了我想做的一切。”她说得坚定,话音融进风里,萧焕看着青鸾,已经想不清当初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起来的模样了。

云婳走出萧府时,几欲倒下,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今日的局面,也已经做好了与萧焕决裂的心理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一边是她最敬爱的父亲,景国国君;一边是萧焕,她最不想伤害的人。

她该怎么办?

萧府前的长街,云婳曾走过千百次,她知道整座萧府并不大,还抵不上富贵人家的一所别院,现在更是萧索冷清。可那么短的一段路,她却走得万分艰难,每一步落下,她就离他越远,下一次再见,可能就是不死不休。

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萧府的大门,可是她想看到的身影仍旧没有出现。

不再犹豫,她转身离开,只不过火红色的身影,尽是冷寂之色。

“公主,属下林岩,奉陛下之命……”就在云婳转入一个无人角落时,尾随之人的话音在她身后响起。   

   

几日之后,萧府挂满红绸,有消息传出,前大将军之子萧焕要与其义妹青鸾共结连理。

云婳在茶馆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的杯盏一不小心碎裂开来,划破了指尖,艳艳鲜红落在桌上,她却未有感到痛觉。

入夜。今晚的月色很好,没有云,浓郁的月光落在院中,照亮了站在树下的人影。

云婳跳入院中时,青鸾正抬眼瞧着她,明媚的容颜在月下如梦如幻,她说:“如果你是来道喜的,那我接受,你请回。”

“如果不是呢?”云婳的眸光闪过一抹凌厉,握住长剑的手又紧了几分。

青鸾只是笑,道:“他不会见你的,我也不会让他见你。”

云婳敛起眉眼,自知多说无益,剑柄入手,剑身出鞘,在月色下寒光流转。

青鸾亦是拔出腰上别着的短刀,四目相对,下一刻,刀剑相击,两人带起的风在小小的院子里肆虐,娇嫩的花瓣簌簌落地,仅余残香。

刀光剑影,招招夺命。云婳始终是公主,如何比得过被当成死士培养的青鸾,不过十招,云婳就被划伤了左臂。可青鸾并不停手,霸气的刀法在她手中有一种别样的英气,威力也丝毫不弱。

云婳一个反应不及,青鸾的短刀就架在了她的颈上,长剑也被一个手刀斩落在地,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铿锵的声响。

“你对我有杀心,却为什么不杀了我?”云婳很奇怪,刚刚青鸾还是招招致命,现在刀都已经架上脖子了,她却没有动手。

“杀了你?我的确想要你死,但是你死了会让他愧疚,我不希望他心里有别的女人,哪怕是个死人。”青鸾真的是个美到极致的女子,她笑了,像含毒的罂粟,只一眼便可沉沦,她说:“而且,我还想让你看见我与萧焕的婚礼。”

她放下短刀,望向云婳的目光冰冷:“景国的公主,你不可能不知道,萧家如今的没落就是你们一手造成的,你见他干什么?是觉得对他的伤害还不够吗?”

“我承认,萧家的没落的确和皇族有关,但,我不会伤害萧焕。”云婳看着青鸾,坚定地说道。

青鸾冷哼一声:“是吗?”她将一物扔到云婳脚下,云婳的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看着青鸾。那是她早时送予萧焕的玉佩,说是有静心安神之效,可她没有说的是,玉佩里藏有一种名为千日醉的毒,是皇族里常用来赐死的剧毒。长期佩戴这个玉佩,毒素会慢慢深入骨髓,直至死亡。而中毒之人只会觉得身体日渐衰弱,哪怕再高明的仵作也查验不出死因。

“这就是你的不会伤害?我算是见识到了,皇族的人,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青鸾冷眼瞧着她,锐利的目光似刀剑般要把她切开,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沧桑得像经历了沧海桑田,又黯淡得近乎绝望。

很快,青鸾并不再理会云婳,转身回房。

云婳久久地站在院中,拾起脚边的玉佩,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即拾起长剑,疾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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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焕醒来时,青鸾就坐在床边,趴在床沿上,好看的眉眼在梦中也是敛在一起,好似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在云婳离开的那天夜里,萧焕第二次毒发,莫名其妙地力有不逮,昏迷不醒。此时天色已晚,他觉着自己应是睡了一天。他看着守了自己一天的女子,微抚着她的发,轻声叫她的名字:“青鸾。”

青鸾很快从梦中转醒,就像她并未睡着一般。

“你醒了。”青鸾显得很高兴,扶着萧焕坐起,还给他倒了一杯水。他睡了好久,一定渴了。“你也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熬点粥。”

青鸾刚起身要走,却被萧焕一把拉住手,他的身体还很虚,可抓在手腕上的力气却是不小。他沉默着,不说话,青鸾也站在原处不动。小小的房间里,安静得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良久,寂静被打破,他抬头看着她,说:“青鸾,我们成亲吧。”

青鸾的娇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焕。她等这句话等了整整十五年,从她第一次见到那个朝着她笑的少年时,她就发誓,长大后要成为他的新娘,无论需要多久,她都愿意等。

“青鸾,你知道的,我给不了你要的白头偕老,但是你想要的,我也会努力给你。”他说的话并不多,脸色却惨白一片,握住青鸾的手越发的紧,让她生疼。

青鸾弯下身,用空出的一只手抚着他的面庞,笑得绝美:“萧焕,我不管你爱的到底是不是我,也不在乎我们能不能白头到老,我只知道,你的墓碑上,必然刻着我的名字。我不怕死,但怕死后仍是不能与你在一起。”

第二日,青鸾便开始筹备婚礼,消息也很快传遍。云婳来的那夜,他一直都在房中坐着,听着院中刀剑作响,反射的光芒偶尔照入房内,猛地照亮了他的眉眼,苍白又冷漠。

云婳离开萧府后,失神地走在路上,手上的玉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握碎了,鲜血沿着指缝间落下,染上了一路血迹斑斑。直至有人提醒,她才回过神来,道了一声谢。她抬起手,看着那血色淋漓,心想,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公主,陛下已经在催促了。”林岩见云婳出去一趟又带伤归来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淡淡地提醒了一句。

云婳背对着他,林岩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她说了句:“照计划行事吧。”

林岩遵令退下。

云婳望着窗外的灯火阑珊,眼泪重重地滴在了窗沿上……


萧焕和青鸾的成亲之日,云婳盛装出席。素日里不爱装点自己的她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当真是令人惊叹不已。火红色的华服着在身上,绣这海棠花纹的裙摆在她走动之间盈盈摆动,划出好看的弧度。她肌肤似雪,淡红的唇微抿,衬得眉间的花钿越发鲜红。

她一步一步,走至两人面前,举杯,道了一句:“恭喜!”

萧焕笑,举杯道谢。青鸾搂着萧焕的臂,浅笑嫣然,随之举杯,红唇轻启:“谢谢你今日能来。”

云婳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再道一句恭喜。

婚宴还未结束,云婳就已经离开。离去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萧焕,决绝转身。

这一夜,宁静的夜晚被刀剑相交的动静打破,很快,早上还在喜庆当中的将军府突然燃起了火光,火势迅速蔓延,整座府邸被火光包围,冲天的火光将微凉的空气变作热浪,救火的百姓们不少被火烧伤,有经验地百姓看着火势,只能哀叹一声。

火光燃了一夜,云婳便在远处的阁楼上看了一夜,没有人从里面逃出来,是不是说,他们都死了?

“公主,昨夜派出去的人都不幸陨命,但据守着将军府的各探子回报,昨夜,无有一人逃出。”林岩半跪在云婳身后,尽职地禀告,“公主,陛下传信,如若事情解决,请公主回宫。”

“那便通知下去,午后启程……”

“遵令。”


云婳没有料到自己还能见到萧焕,可惜两人再见之日,却是刀剑相向之时。

不过短短一月,萧焕率领军队连破七城,直逼皇城。云婳走上城门,看着兵临城下。萧焕骑马立在军前,威武的铠甲寒光乍现。青鸾一身轻铠,伴在他身旁。

最后,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早在云婳身份败露之际,萧焕便计划着炸死逃生,将军府里有一条逃生密道,那是萧衍留下的,他早知皇帝无能,只能守成,却权欲熏心。萧衍虽是忠臣亦非愈忠,因此为自己和家人留了后路,但可惜,他自己没能用上就被设计死在了沙场之上。

萧家确有宝藏,但那不是什么传承,而是萧衍年轻时灭了一个侵犯景国的小国家,意外发现的一座铁矿山。靠着这座矿山,萧衍手下的士兵装备的都是最好的武器,吃的都是最好的粮食。同时,靠着这座矿山,萧家秘密养着五千家将。萧家虽没有夺位之心,但却有自保之意。

皇帝重文轻武,不少武将被文臣打压,而且任谁都清楚萧衍不可能轻易死在战场上,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萧衍曾经的亲信纷纷跟随萧焕,在一些守城的武将不作为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萧焕的大军直入皇城。

战争结束得很快,皇帝死在了王座之上,他至死,都不愿离开那个位置。而云婳,自城破之后,没人见过她。

那一夜,萧焕坐在御书房里,问:“青鸾,你会开心吗?”

一旁磨墨的青鸾顿住了手上的动作,僵硬地笑着,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萧焕没有抬头,只是平淡地在阐述一个事实。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放下手中的墨块,轻声问道,语气中有着几分倦意。

“千日醉。”

青鸾没有回应,在等着他说完。

“父亲去世时,你就与我提起过千日醉,我当时就奇怪,皇族的密事你是如何得知。接着,你从第一眼见到云婳便知她是皇族中人,还能看出玉佩的玄机。你太了解了,好似你就是从皇宫出来的一样。”

“青鸾,千日醉没有解药。”萧焕也中了千日醉,不过不是因为云婳的玉佩,而是在战时,他与萧衍同吃同住,也同时中了毒。萧衍征战多年,暗伤和毒药同时发作,因此失了性命。而萧焕,也不过是仗着年轻多撑几年罢了。

“不会的,萧焕,我们会找到解药的。”青鸾脸上失了颜色,她眼中含泪,轻轻摇着头。

萧焕走到她的身边,缓缓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青鸾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狠狠地抱着萧焕,泪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

三天后,萧焕正式登基,改国号为萧。青鸾为后,凤袍加身。

大典上,她看着脚下百官齐跪,万民敬仰,脸上却笑得牵强。父皇,你可曾想过,女儿有一天也能走到今天这步?

萧焕见她神情落寞,不自觉叹了口气。纵使得到了这天下又如何,这天下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长宁,母妃求你了,你就帮母妃一次吧,我可是你母妃啊……”她的母亲早就被这深宫逼疯了,每天都做着皇后的梦,可她如何知道,就算杀了皇后,杀光整个后宫的女人,她也依然只能做个妃子,也只能是个,妃子。

她和母妃不一样,她不喜欢这里的朱瓦琉璃,不喜欢这里的勾心斗角,她只是想要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过普通人的生活。

她亲眼看着母妃将那碗有毒的羹汤呈给皇后,看着皇后倒地身亡,看着母妃在父皇面前指证自己,她没有一句辩驳。

最是无情帝王家,那一年,她才五岁,却好似经历了一生,连眸子里都是沧桑的死寂。皇帝还是没有下杀手,可却不是为了所谓的父女之情,而是帝王心术。那个时候,她就知道,帝王最不需要的,或许就是情感吧。

她的命之所以还在,只是她的好父亲为了平衡政局而已。毕竟,她是前朝皇帝唯一的孙女,最后的血脉。她一旦身死,朝堂上的旧臣难免不会动乱。所以,她被杖责二十,贬为庶人。她离宫那天,满身伤痕,天上下着大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她很冷,很累,她走不动了,倒在一个角落里,很想就这样睡过去,那样她是不是就可以再也不痛了?

她笑一切都显得很讽刺,她的母亲拿她顶罪,她的父亲拿她收拢人心,她最亲的人没有一个会考虑她的感受。

“将军,如果被别人知道……”

“这里没有人,这么大的雨,这还是一个孩子。”一双大手把她抱起,从此,她有了新的姓名,新的人生。


“你就是父亲说的妹妹吗吗?太好了,我以后也有一个妹妹了。你有名字吗?我叫你青鸾怎么样?”少年笑得灿烂,身后的桂树上黄花点点,映着她的心,似有一丝暖意。

在皇帝面前一句话也没说的她,一脸肃然地看着少年,一字一句说道:“青鸾,我以后就叫青鸾。”

“来,我带你看看今年刚开的桂花……”少年见妹妹接受了这个名字显得很高兴,一把拉住她的手,带着她踏进家门,一阵风吹起,风中的黄花落在她发上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这里,就是她以后的家吗?

看着少年指手画脚的为她介绍四周的环境,她第一次笑得那般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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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请恕臣无能为力。”又一名太医如是说道。

青鸾满脸倦色,只是轻轻一挥手,道:“下去吧。”

“是,臣告退。”

所有人都走了,青鸾颤抖着手抚着床上人的脸,眼泪不住地往下落。

他只坚持了一年。直至千日醉的毒深入骨髓,回天乏术。这一天,她早就预见了。可真正到了这时候,她很害怕。

萧焕闭着眼,脸色苍白的有些透明,眉头微微蹙着,好似在经历什么痛苦一般。

青鸾轻轻地躺在他的身侧,牵起他的手,两人五指相扣。她微笑着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看见了黄花下,那个清澈的少年……

“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与他同眠一穴。”青鸾见到云婳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她为云婳安排好了一切,就好似萧焕的登基只是一场游戏一样。

“为什么?”云婳问。被青鸾捉住的那天起,她就没想过能继续活下去。

“为什么?”青鸾笑了,美得令人心颤,“我以为你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我亲爱的妹妹……”

从来没有为什么,她只是想任性那么一次而已,也是最后一次了。

“青鸾,你要好好活着……”这是那天萧焕在她耳边说的话,但是,她不想听。

是夜,萧帝驾崩,皇后殉情。

次日,先景国公主云婳持萧帝圣旨在萧家大军的拥护下顺利登基,沿用国号萧。

每年桂花开时,女帝云婳总要在树下站着许久,有一次随行伺候的宫女问及女帝,女帝微微一笑,低头看着被风吹落的满地金黄,轻声道:“只是思念故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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