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残疾人叔叔

比我大一辈份的那些“大人们”(也就是说父亲这一辈)总喜欢把他们圈子里人的身份“夸大化”,比如说,张叔是一位在教育局中负责水电安装的,逐渐地,“教育局主任”便成了他外号;李伯是以前一个小啤酒厂的老板,尽管后来倒闭了,便被称作“李董事”。每次一吃饭喝酒,便出现这样的场景:

“喂,张主任?怎么还没到?哦,破线路怎么还没修好,别干了,赶紧过来。”

“董事长,来来,我敬你,你看你今天穿的,微服私访啊?”

黄叔是街道残疾人联合会的一个理事,久而久之,便被称作“黄总”。

如职位,黄总是一位残疾人,平时就用两个拐杖架在腋下,然后双手一前一后地撑着拐杖前进,双腿是飘浮着的,不怎么沾地。他也开车,不过是一辆“镇跃”牌的破旧三轮车,平时去哪里两个儿子就坐着他身后。爸爸是他们这段路程的司机,也是这一生的司机。

史铁生在《秋天的怀念》一文中这样写道,双腿瘫痪后,我的脾气变得暴躁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不,我不去!我活着有什么劲!”那大概是残疾后最真实的内心写照。在黄总的身上,好像我从未在他身上寻觅到一丝“自暴”的踪迹,或许是我对他双腿残疾后初的那段日子不了解。但至少现在,他比绝大多数行动方便的人都要活得乐观。最起码,他撑起了一个家庭。

早在十年前,那个QQ刚兴起的时代,他通过网络与现在的妻子相识。

那时候流行网恋,两根网线就是月老的红线,把不同地方的两个人紧紧连在一起。说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因为是网上认识,他们开视频只能看见上半身,而黄总读过一些书,话语中也是挺幽默且有墨水,样貌也是端正,把对方给迷住了。但是后来第一次出来见面那时,对方跟父母说,他走不了路。对方父母说,不行,那以后不是他照顾你,而是你照顾他。我们不同意。

不知道后来怎么的,他们还是结婚了,而且生养了两个孩子。当父亲了,自己行动又不便,妻子也是不去找工作上班,一家的重任落在了他肩膀上。腿不行而已,不是还有双手吗?于是他通过给人修理家用电器,收购、出售二手电器,有时候还帮别人炒股(是的,炒股)赚钱去养活一家人。

我第一次见黄总是我高二那年,他跟我爸是很好的兄弟,因为我家里是开个小店的,平时在店里吃饭老爸时常会叫他过来吃。

有次准备开饭时,一辆残破的三轮车停在店门口,老爸说,黄总到了,你去给黄总开一下(玻璃)门。我纳闷着,哪位领导这么大架子,我个小店还要给你开门。我到门口一看,他正用两腋撑着拐杖,双手攥着拐杖中间那个横轴,慢慢挪来。

我马上把两道玻璃门都打开并且努力控制让自己用一个正常的眼光去欢迎他。

他说谢谢你啊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是贵哥的儿子吧?

我说是啊,黄叔叔。

他说,贵哥儿子都这么大了啊,读书很辛苦吧?这么瘦。来,叔叔带了盐焗鸡,等下吃多点。

待他坐下后,我把他的拐杖放好,他又说,谢谢你啊。

他一共很认真说了四次谢谢,而我只是做了些举手之劳。仔细想想,在这座城,这家店,很少试过这样听到连续感谢的话。饭饱酒足后,给他开门,遂重复谢谢。

后来,他的妻子开始信佛,所以家里面的饭桌上经常看不到肉,大人虽说没关系,可孩子还在长身体啊,读书需要营养。老爸跟他说,下次来吃饭带上孩子吧,都饿瘦了。他也照做了。此后店里有时总会多了个孩子吃饭,不过多出的,还有他带来的各种名贵药材、酒、以及给我的书。

2015年5月一个周末,我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那时老爸从其他家长口中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是考试前去爬下隔壁那座笔架山,很灵的,能够保佑考生在考试中取得好成绩。本着“拜拜无妨”的念头,便决定启程前去爬山。老爸给黄总打了个电话,对方听到后也就急急忙忙驾着三轮车带上准备中考的儿子最后与我们欣然前往。

途中,通过黄总的口中得知,他儿子在班上的成绩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然后还参加了些补习班,这次前来笔架山,就是想“沾点福气”好让儿子在接下来的中考好好发挥,考上一个好的高中。

我没上过补习班,便细声问他儿子,说,平时作业这么多,而且在这个该玩的年纪,还去上补习课,其实你应付得过来吗?

他看了一眼正在眯着眼睛睡觉的父亲,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应付不过来,有时候看着爸爸瘫坐在地上,满手污迹然后拿着螺丝刀去修理那些电视机啊,忽然就觉得自己做的也不算什么辛苦。

他15岁,我18岁,那时我有种错觉:是不是我们的年龄被调换了?一个15岁少年的成熟,满是他父亲的影子。

我们一行人驱车到达森林公园山脚时,黄总对他儿子说,把我那条毛巾拿来。

他问了下,拿毛巾要干嘛啊?

黄总说,陪你爬山啊,可能会流很多汗。

爸,不用啊,我们几个去就好了,你留在车里休息。

我们是带着虔诚的心来的,作为你爸,我们要诚心诚意地祈祷。上阵父子兵嘛。

我们都在劝黄总,说,不用的,爬山这么累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在车上休息就好嘛。

可他不听,最终商讨出的一个结果是,我们一起爬山,不过黄总要在上面的第一个亭子里休息,并等我们下来。

开始爬山了,黄总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向前移动,或许是熟练,他的速度并不比我们慢,但上坡时仍可看出他的吃力。听着拐杖撞击到地面的一声声撞击,我的心里不是滋味,他儿子心里更不是滋味。2015年5月的一个下午,我爬了一座山,脚下都是石头。

又是5月,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家里,恰逢黄总过来吃饭,我依然习惯性地给他开门,他依然习惯性地不断重复着谢谢,三年以来,这样的情节重复了很多次,却没有一次觉得是烦躁或者多余。饭桌上,我爸说,趁着这日子没那么忙,过几天我得去广西看望岳母娘了。

黄总说哪一天去?你提前通知我,我也去看看她老人家,都好久没去看他了。

都好久没去了。他和我爸并非有血缘关系,却不止一次地和他坐三个多小时的车去看望我外婆。我能感觉到,是那种对老人真正的关心。他和我爸一样,都无比希望我外婆能够身体健康,那就是他们一直的心愿。

哦,对了,有次在饭桌上看到他的残疾人证,我第一次知晓黄总的名字,他叫黄建勋,建立的建,功勋的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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