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岁到15岁,成长过程中的种种不美好,裹挟于我,致使我的记忆有些断节。这大概就是医学上说的“选择性记忆”吧;所选择的,都是不怎么明亮的,有让人害怕的,有让人仇恨的,也有让人说不清道不明、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比如,即将要说的、王集村和老寡妇。
一、恐怖的村落
幼时,大概6岁前后吧,我居住的地方在汉江边上,叫王集村,因为姓王的家户很多。
在王集村,流传着一些神魔邪祟的故事,一脸褶子、眼神闪烁诡异光芒的老人们常说,汉江里以前淹死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一到傍晚就从水里钻出来,专门把那些不听话的小孩子拉进水;我就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有事没事就去江边,想邂逅一下这个小姑娘,但每次都很失望。
在我家院子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土包,姥姥告诉我,这是一座坟茔,里面埋了一具很大的棺材,棺材里住着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妈子,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们就要爬出来。这倒是吓到我了,我并不害怕被淹死的小姑娘,但是,村里的、活着的老头子和老妈子都带有恐怖的气息,何况是死了的。
那个时候,九年义务教育开始普及了,我正接受教育,知道鬼啊神啊都是迷信,可是那座坟活灵活现地卧在那里,而且还有半截木质的、像棺材板一样的东西露了出来,外加姥姥绘声绘色的渲染,我说不害怕,太没底气了。
这个坟茔在一条小路旁边,我回家非得走这条小路,站在路口,我不敢动,害怕他们突然钻出来,把我拖进去。灵机一动,双手捂着眼睛,猛吸一口气,然后“啊”大声吼叫着,同时,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化作一步行,飞一般的往前冲,头也不回的往家的方向冲。庆幸,老头子和老妈子并没有来拖我,应该是被我的吼叫镇住了,或者是因为我跑的太快了。
后来,每次经过那里,我都采取同样的方式——捂着眼,一边跑一边吼。屡试不爽。
要之,在我幼时的眼眸中,这是一个充满恐怖的村子;恐怖,占据了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除了恐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词汇来形容了。恐怖的故事,恐怖的物质,恐怖的小姑娘,恐怖的老妈子......与这些相比,村里的一个老寡妇,以及她的歌声,才是王集村最恐怖的。
二、非主流的歌者
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一股进城打工的风潮,席卷而来。王集村里的精壮男女几乎都去了大城市,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相依为命。老人的数量比儿童多,所以,整个村子透露着一种死气沉沉、要死不活的味道, 无形之间,让村子的恐怖越发昭著;尤其是老寡妇的存在。
老寡妇就住在我家旁边,只有一墙之隔。她特别喜欢唱歌,不但不好听,而且让人瘆得慌。每个星期二,老寡妇都会坐在院子的朝门旁边,开始唱歌。出于好奇,我通常会躲在院子外面的麦垛里,暗中观察她;先天近视的我,也只能看个轮廓和大概。
她唱歌很奇怪,虽然有节奏、有律动,也有词句,但表现形式有点“非主流”,时而像rap歌手般念叨,时而像蒙古汉子一样豪情,时而透露着西方蓝调的忧郁,时而掺杂着东方“宫商角徵羽”调式的古典风……与其说是在唱歌,倒不如说是在给“跳大神”的帮腔——王集村很多“跳大神”的,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念念有词。倘老寡妇和“跳大神”合作的话,说不定能成为“唱跳”型乐队。
我家的另一个隔壁住着李大婶,她有念过学堂,以前就职于供销社,这在王集村算是知识分子了。她是我的百科书,我老喜欢问她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啄木鸟一直“咚咚咚”啄树,为什么不会脑震荡?她说,因为啄木鸟是益鸟,是做好事的,做好事了,就不会脑震荡;就像人一样,做个好人,一定会得到上天的眷顾。李大婶说了一大堆,我是不大明白的。
那,旁边的老奶奶为什么那么奇怪呢?我的目光望着老寡妇的院子,问李大婶。我知道,她会给我答案的。“哦,那可有的说了。”李大婶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淡淡道,“你真想知道?”“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回答。
从李大婶的口中,我才得知,原来,老寡妇以前有个儿子,叫海瑞。18岁的时候,海瑞出门打工两年,说是要赚大钱,回来盖大房子。海瑞走的时候,是星期二。一晃10年过去了,海瑞并没有回来,也没有往家里寄钱,杳无音讯了。村民们说,估计海瑞早死了。
因为思念儿子,老寡妇每到星期二就唱歌,想以此唤回儿子,或者儿子的魂魄。
李大婶还说,老寡妇唱的不是一般的歌,是丧歌,就是专为死人安魂的。
丧歌,我有听过。王集村别的不多,专职丧事的人一抓一大把。可是,别处的丧歌并没有老寡妇的那么恐怖,都是很中规中矩的,甚至很好笑。李大婶说,别处的丧歌都会假唱,是请的演员,老寡妇那可是真唱。是呵,倘若是美丽的,真的一定比假的更能占据旁人的心灵;换作恐怖的,假的一定逊色于真的。——老寡妇的歌声这么恐怖,因为真情流露。
又是一个星期二,黄昏,老寡妇准时准点,唱起了歌。歌声越来越小,夜色越来越浓。倏然,一只乌鸦停在老寡妇院子的桑树上“呀~呀~”的叫唤着,声音嘶哑、刺耳,像是要和老寡妇比一比,谁才是第一。听村里的术士们说,倘若乌鸦某家院子的树上,这家人就要折寿,死后还会被乌鸦食尸,然后变成厉鬼。
难不成,老寡妇就要成厉鬼了?我不敢想,越想越害怕。
三、老寡妇与啄木鸟
这是一个春天,院子里的桃子树、李子树、樱桃树都开花了。望着那美丽的朵朵,甚是高兴;只要安心等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大快朵颐了。现在,我得抄起弹弓,和小伙伴们打麻雀去了,麻雀可不是好鸟,喜欢偷吃粮食。
因为近视,一不小心打到了一只啄木鸟。被弹弓射出去的石子,打在啄木鸟的左边翅膀上,它失去了飞行的能力。啄木鸟是益鸟,我和小伙伴逮到它,决定把它医好。怎么医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忽然,想起以前爷爷被刀割了之后,在伤口撒了一种白色的东西。我立马抱着啄木鸟跑回家,从盐罐罐里抓了一大把盐,撒在啄木鸟受伤的翅膀上。可能是药力见效了,啄木鸟极力挣开了我的手,从院墙的窟窿钻到隔壁老寡妇家去了。
老寡妇会不会把啄木鸟吃掉?她是巫婆,一定会吃掉啄木鸟的,我和小伙伴们笃信不疑;发誓,定要从老寡妇手里救下啄木鸟。
一行人蹑手蹑脚地踱到老寡妇院子门前,从门缝里往里瞧,啥也瞧不见。忽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老寡妇穿着一身黑漆漆的长袍,站在门前,手里抱着啄木鸟,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啊~”一声,小伙伴扭头就跑了,只留下了我。我也想跑,可是腿被吓软了,提不起劲来。
“你叫凯凯吧。”老寡妇开口说话了。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不能回答她,不然要被他施魔法,变成癞蛤蟆。见我没回答,老寡妇伸出了那支干枯的手,拍了拍我的头,顿时,我耸起肩膀,一股森森寒意从头顶的百会穴,窜到肛门附近的会阴穴,最后游到脚底板的涌泉穴,我整个人汗毛竖立,心中默念着:别吃我,别吃我。
“来,进来。”老寡妇又说。我已然被恐怖支配了,不由自主的跟着老寡妇进去了。她让我坐在院子的竹板凳上,我乖乖的坐下;她径自走进堂屋,不一会就出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个黑漆漆的匣子,匣子上还有个血红血红的“十字架”。难不成,这里面装着吃我用的工具?我不敢正眼看她。
老寡妇蹒跚地走到我跟前,坐在另一条板凳上,打开了黑匣子,里面没有杀人用的刀子、也没有吃人用的叉子,只有几个药品和一些棉花。
我在一旁,斜着眼睛看着老寡妇。老寡妇捻起一团棉花,在药瓶里蘸了蘸,慢慢悠悠的在啄木鸟的翅膀上涂擦。哦,原来是给啄木鸟洗伤口呢。我的恐惧稍淡了些。
“先把这个拿着。”老奶奶递给我两个像回形针样的铁丝,说,“我把它翅膀打开,你将这两支架在翅膀上下各放一个。”
我点点头。一边按照老奶奶说的做,一边偷偷的大量着她;好像眼睛没有露凶光,没有獠牙,也没有尖尖的耳朵,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奶奶;并不恐怖。
约摸十余分钟,在老奶奶的巧手下,啄木鸟的翅膀被整理利索了,老奶奶说:“过个十天半月,就恢复了,就可以飞了。”老奶奶又伸出了手,拍了拍我的头,这次没有寒冷,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