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妤,你这弄得什么呀?太难喝了,端走,端走!”武帝对着另一个挂着幔帳的房间喊道。
“钩弋夫人”飘了出来,走近武帝,笑道:“这是真正的千年老参熬的汤啊。我就说嘛,人越老越难伺候,你说是不?”那眼神里的幽怨,是武帝喜欢的。
“真的太难喝,再加些糖好不好?”武帝央道。
太子刘据冤死之后 ,武帝越发萎靡。“钩弋夫人”打发走了武帝身边的仕女,她要亲自照顾武帝的饮食起居。
一个再刚强的男人,内心也有柔软的部分。武帝生性桀骜,睥睨天下。年富力强时,硬是凭着前无古人的刚性,开创了千古帝业,为大汉打下了一片天下。他拥有难以计数的后宫佳丽,但是那只能满足生理上的饥渴,却不能满足情感的需要。武帝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对于人间烟火很陌生。他清楚,自己的情感世界里缺少什么,可是又不明白到底缺少什么。
直到步入晚年,武帝才明白,他缺少的,就是平民拥有的、相依为命的夫妻感情。尤其在太子刘据冤死之后,卑鄙和背叛无处不在,悲哀笼罩了他,这种感受愈发强烈。他曾经在一次朝会上提议:解散后宫,还宫女以自由,我只要赵婕妤一人即可。但是遭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反对,那是秦的律制,不能废除,大约是国家宪法不容侵犯的意思。
“钩弋夫人”是个天性善良的民间女子,她的世界简单而透明。当她明白所谓后宫不过是一座冷宫,一座监狱的时候,心如死灰。她再无所求,只盼着儿子刘弗陵能平安长大。自然,她也明白,儿子能否平安长大,一切取决于武帝的态度。所以,她以无比的殷勤、周到讨取武帝的欢心,这份可怜的情愫,武帝是完全体察的到的。
看武帝把一碗参汤喝了,“钩弋夫人”笑了,道:“像小孩子似的,喜欢甜的。”又道:“过来,过来,坐到镜子那里,我给你梳头。”
武帝顺从地坐到镜子跟前。
可能是遗传的缘故,武帝67了也没有白发。他是个不怎么注重自身形象的人,任由满头黑发像瀑布一般飘来荡去。匈奴们和大汉的勇士们,都还记得武帝当年的样子:手握战刀,一马当先,长发飘飘……除了在隆重的正规场合,武帝还拒绝佩戴为他打造的“皇冕”。
“钩弋夫人”看了看镜子里的武帝,调侃道:“这哪里是个帝王啊?分明是一个威严的武士。”
武帝不置可否,沉思有顷,问“钩弋夫人”:“婕妤,你知道大王邑么?”
“大王邑?不知道啊。”
“那是一个好地方。当年,我做胶东王的时候去过那里,这个大王邑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钩弋夫人”并不知道武帝此时提到大王邑是什么意思,老年人都爱想些旧事吧,她想。
“大王邑东西南北有四条小河,常年流水不断,河水之清澈,见所未见。南走五里,就是洋河,洋河的对岸是艾山。那一带,堪称人间仙境啊。”
“陛下这是要故地重游么?要不要臣妾陪您一起去?”
“不,不。太远了。”武帝站了起来:“把佩剑给我找来,我要去东宫。”
东宫?太子刘据死后,东宫一直是空着的,“钩弋夫人”疑惑起来,武帝去那里干嘛?
武帝理解“钩弋夫人”的疑惑,解释道:“弗陵明天就要搬进去了,我要看看张世安他们安排的怎样。”
“钩弋夫人”大惊,颤声问道:“陛下,您是说,弗陵是太子了?”
“怎么?不行么?”武帝愤怒起来。禁止后宫干政,是武帝为西汉立的规矩。可是,他的愤怒倒不是因为“钩弋夫人”的过问,而是立刘弗陵为太子这件事,遭到了朝中各种势力的挑衅和反对。选立太子,关系到谁来接管江山的问题,是朝廷的最高利益所在,哪一方也不肯退让。这等于对武帝的权威发出挑战,放在武帝的鼎盛时期,谁敢说半个不字?明明是欺负武帝年迈嘛,武帝如何不愤怒?
“钩弋夫人”跪倒在地,满眼泪花:“陛下,万万不可。弗陵年幼,尚不懂事,如何挑得起千斤重担?”皇宫里向来“母以子贵”,儿子做了太子,母亲就有成为太后的可能,那是无上的尊崇。然而,“钩弋夫人”在宫里的生活经历告诉她,这里的人心格外冷酷,刘弗陵做了太子,会成为攻击目标,在一个朝纲混乱、群狼环伺的环境里,那是非常恐怖的,她宁愿儿子平安长大,也不愿意要这个太子。
武帝道:“这个不用担心,我已经交代给张世安、霍光等大臣,他们会尽心辅佐。我还要告诉你,弗陵去了东宫,你不能去,你要永远离开他。”
“陛下,弗陵不能离开我呀,他太小了。”想到无辜的儿子将要遭受种种磨难,自己又不在身边,“钩弋夫人”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武帝也很伤感,他回坐到床上,对“钩弋夫人”说道:“婕妤,过来,你听我说。你知道前朝的吕后么?”
看“钩弋夫人”点点头,武帝接着说道:“高祖殡天以后,吕后专权,这无可厚非,皇后嘛。但是,这个女人大权在握以后,极其残忍。她把原来有隙的戚夫人做成了人彘。什么是人彘?这是吕后发明的刑法。就是砍去四肢,挖掉眼睛,丟在茅房里任其痛苦的死去。”
听得“钩弋夫人”毛骨悚然。
“我要告诉你的是,人心,尤其是妇人之心,其残忍和狠毒令人吃惊。
“我禁止后宫干政,就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一个不讲人性的政权,注定不行。你我相知多年,我知道你天性善良,即使为政,也能怀柔天下,然则,吾善尔恶,与其奈何?
“立弗陵为太子,实乃无奈之举。六子中唯有嫡长子刘据深得吾心,天不佑我。江山交给何人啊?真的无人可继大统。弗陵虽小,聪慧有加,立他为太子,也算是我对你的报答罢。
“我时日无多,真不敢想象我死后朝廷会乱成什么样子。我不担心弗陵如何,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乱臣贼子们不敢把他怎样,我担心的是你啊。你会成为攻击目标,会不会再有吕后那样的人加害与你,都未可知啊。
“所以,我要早做打算。前面提到的大王邑,那里有可以倚重的忠厚之人,张世安会派人护送你到那里。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武帝苦笑着摇了摇头。
至此,“钩弋夫人”才明白武帝的为难之处和良苦用心。心里非常凄楚难过,复又跪下,喊了一句“陛下”,再无片言只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