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边缘到核心、从底层到顶层,当我通过一个个历史当事人转述,对这个特大型国有企业进行抽丝剥茧式的探究后,“历史局限性”一词在脑海中反复出现。
是的,只有承认历史局限性的存在,并且以历史局限性的视角去重新审视历史,我们才能对过往有更加客观的认知,也对历史当事人有了更加宽容的理解。
中原油田是按照5亿吨地质储量进行前期论证规划的,这个如今看来过于乐观的数据,其具体由来已不可考。可以肯定一点,那个时代的某些历史当事人对这个数据曾经产生过怀疑,但也仅仅停留在一瞬间的怀疑起点上,就再也没有深究的勇气。
国家需要石油,这是政治任务。当中国的某件事情一旦上升到政治任务的高度后,一切科学与理性、逻辑与规律,都可以被暂时忽略和搁置。
身处任何时代,无论是底层草根,还是顶层决策,无时无处不在历史局限性的漩涡之中,就比如我今日的文字,也依然无法逃脱历史局限性的桎梏。历史就以这样的方式真实存在过,并正在真实存在着,无法改变。
2018年8月23日上午,中原油田盟东小区离退休管理站会议室,10位平均年龄70岁、党龄40年以上老石油与我相对而坐。
无怪乎某些记者惯常使用“默默无闻”、“没有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这样中规中矩的公文格式来记录老党员。的确,面对这些老人,我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就差“威逼利诱”迫使他们“坦白”自己曾经惊天动地的党员壮举。但一切都是徒劳,尽管他们努力回忆,竟然无法找到一次喊出“我是党员”的经历。于他们而言,那种呼喊过于戏剧性,过于作秀,是影视剧中的桥段,而绝无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呈现。
第五位老人薛允三,祖籍山东沂南,70岁,党龄48年。1969年参军入伍,1978年退伍转业到江汉油田,1980年到中原油田油建公司。
出乎意料,他对于“党员特权”却有着特殊经历。1980年,中原油田总部地区架设总长达3.7公里的热力管线,按照国家供热行业惯例,施工进度是每人每天五米工作进度,但一切都以“大会战精神”为标准,抢工期、赶进度。本来一个月的工作量,大队要求半个月必须完成,作为油建一大队六中队的指导员,薛允三更进一步,要求每天每人完成管线铺设20米,每超额完成1米工作量,奖励价值0.5元的夜餐证一张。
命令一下达,队伍立刻像炸了锅一样,最要命的就是每天早晨“抢值班车”。队里负责装载运输设备器材的值班车有限,往往是谁先到谁先得,为的就是自己班组能够早点将设备物资运到施工地点,谁能抢到值班车,谁就能在施工进度上胜人一筹。
有的党员凌晨六点就赶到车场蹲守,值班车驾驶员一来立刻就将值班车“占山为王、据为已有”,其他党员见状,纷纷仿效,你六点来,我就五点到,最后竟然发展到党员彻夜不眠争抢值班车,直到薛允三出面制止才作罢。
国家行业标准,一个月的工期;大队标准,工期半个月;薛允三带领的中队标准,五天时间全部完工。
党员哪里是喊能喊出来的?分明都是干出来的。
0.5元人民币是个什么概念,可能如今掉在地上都无人去弯腰拾起来,但在当时,却是巨大的精神感召与物质奖励的数额。
就在我撰写采访笔记的当下时刻,我的兄弟,北大博士高瑞强正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深造,我另外的兄弟,正在位于湖北潜江的江汉油田广华镇聚会,我光着膀子写字,接受他们视频检阅,期待着我的回归。我的父亲今天84寿辰,不过,他刚刚从医院急诊室赶回家里。生命就是如此多姿多彩,且变幻莫测,充满着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
我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现实语境,继续我的笔记。
第六位叶正存老人,祖籍山东鄄城,他一笔一划告诉我“鄄”字的写法,让我从此对这个汉字印象深刻。70岁,党龄34年,早年在鄄城二中教高中数学,经人介绍调入中原油田。
这是中原油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批专业教师,参与组建了1986年成立的油建技校,出任第一任学生管理办公室主任,第一任副校长。
无需过多笔墨来渲染,他们一手缔造了这所省部级重点技校,河南省重点技校,但终于在时代浪潮的裹挟中,在改革的钟声里走向消亡。
老人不愿谈及太多过往,我也不便过多追问。
是不是党员无关紧要,在党和国家最需要的时候,无论什么身份与地位,都能够站出来承载历史赋予的使命和责任,这个,很重要。
第七位来人徐文进,祖籍山东东营,74岁,党龄50年。
当我听到他的简历后笑称,你们这些老人家联合起来,原子弹都敢造。
参军期间,他曾经在包头第一机械制造厂造坦克炮的液压稳定器,他曾经在沂蒙山光明厂(光明厂是对外的称呼,对内是军队保密番号)制造40型火箭炮,无后座阻力炮。
1976年退伍进入胜利油田。山东东营,那是他的故乡。
谁也不曾料到,一纸调令,千辛万苦从军队回到故乡的他却要就此远离,奔赴千里之外的河南濮阳中原油田,纵使有百般不情愿,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党员的天职是奉献。
曾经含着眼泪来到的远方,如今成了他最热爱的家园。
除了国家使命,除了行政命令,中原油田是否有着特殊的吸引力。46年党龄,70岁的许乃旺老人给我提供了另外一种视角。
从兰州军区8110独立师55团退伍,1973年转业到大庆油田,1988年来中原。
老人说,河南好,中原好,住的不再是干打垒,而是冬暖夏凉的砖瓦房,在大庆平均每个月只有两斤大米,八斤白面,其余全是高粱面等粗粮,而到中原油田之后,物质生活大大改善,粮食不限量,可以吃饱肚子。
我不忍打断老人兴致勃勃的回忆,虽然这已经偏离了我最初的采访计划,他们如此坦诚可爱,如此真实豁达,我已经忘记了采访提纲,沉浸在曼妙的记忆湖水里,乐不思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