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

灵感

我是个编辑。以前是。

其实我小时候一直想当个作家。

但是我小时候不知道怎么当个作家。

所以我做了编辑。

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当个作家,但是,我已经不做编辑了。

我做编辑的时候,是在一家比较大的纯文学杂志。日子过得马马虎虎。

每天到了下班的时候,我就会关掉word,然后站起身来,朝四周看,然后又坐下去,朝四周看。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或者是在找什么,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会这样做,一直好几分钟。

这个时候,我往往就会收到阿珂的短信。

“喝一杯?”

“好。”

阿珂叫毛阿珂。他解释过这个名字的由来,因为老爸喜欢毛阿敏,所以就给他直接取了个名字叫毛阿珂。

“那你老爸怎么不直接给你取名毛阿敏?”

“因为我妈的名字里面有个珂字。”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收到短信,我就去赴约,去喝一杯,去老虎酒吧。

我走进酒吧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阿珂。他很显眼,因为今天酒吧里实在没什么人。除了一个在盯着电视机看球赛的女人。

“早。你怎么了?怎么会穿成这样?”

“坐。”

阿珂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是那时候,我看着他的脸色,我意识到,有些事情要开始发生了。

在这里,我想要先介绍一下,我和阿珂是怎么认识的。

那大概是三年,或者五年以前,总之有点久。在我收取稿件的电子邮箱里,我收到了一份邮件,一份正常的稿件。我看上了他,我觉得很好,于是拿去给主编,那个老头子,然后被毙掉了。

我当然是耸耸肩无所谓,那时候我才刚刚成为一个编辑,每天只要能看到屏幕右下角的新邮件提示,就能让我幸福得要飞起来。

我充满干劲。

下一个月,我向主编推荐了两份稿件,然后其中一份被毙掉了,另外一份则被老头子看上,并且发表在了杂志上。

我看着那份被毙掉的稿件,想起来,上一个月,也是这个作者,也是一份稿件。

于是我就记住了作者的名字,阿珂。

阿珂每个月都会寄来一份稿件,每一次我都觉得这稿件是我喜欢的,是我们杂志所需要的,每一次我都毫不犹豫地拿去给老头子。每一次都是那样。甚至有那么几个月,我出于一种绝对的信任,我直接将阿珂的稿件给了老头子。这并不意味着我厌倦了去阅读阿珂的小说,相反,我会在下班之后,在某个舒适又安闲的时刻,彻底远离工作的时刻,我才会开始阅读他的小说。如果我喜欢一样东西,我会认真地去面对他,这是对他的尊重。我觉得这是必须的。

嗯,是的,那些稿件自然是都被毙掉了。

事实上,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于这些稿件能够发表的期望,远远超过了他的原作者阿珂。因为就我感觉,无论是屡败屡战或者是屡战屡败,阿珂都没有一点或是气馁或是退缩或是迷惘或是其他的负面情绪。至少我感觉不到。

他依然是每月一稿,我依然是推荐给主编,稿件依然被毙掉。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有两年多,也许是一年多。有一天,那一天是除夕夜,我和家里闹矛盾。原因很简单,父母逼着我回去相亲,但是我不想回去。我就在自己租的房子里面,看红白蓝,看那用舒缓沉静的钢琴曲做伴奏的简单又粗暴的沉默剥皮,看那个墨西哥人脸上新鲜的血和汗还有复仇后的哀伤和微笑,那些凝固的云和耸动的狗尾巴草,那堆熄灭的灰烬和藏着故事的旧照。

“written produced and directed by simon sumley.”

这个时候,我收到了阿珂的邮件。

是一篇小说,故事是这样。有一个编辑,他除夕夜没有回家,因为他心情不好,他在面对这电脑发呆,这时候,有新邮件的提示音,是一个陌生人发来的,信里面问道,“想要写关于抢劫的小说,应该怎么写?”编辑想了想,回复了一封邮件,“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去抢劫一次。想要解除郁闷的心情,应该怎么办?”很快就有了回音,“喝酒。”于是,编辑冒着大雪出门,一个人去一家叫做老虎的酒吧,喝酒,一直喝到不能再喝,他就离开酒吧。路上碰到了一个拿着刀的人,编辑主动交出了自己的钱包和手机,和其他值钱的东西,那个人收下了,但是事情没完,那个人开始殴打编辑,他先是打编辑的肚子,打了两下,编辑就呕吐,并且倒在了地上,于是他开始用脚去踢他的脸,踢端了他的鼻梁,踢断了他的牙齿,踢得他满脸都是血,“伴随着一记真正的重击,编辑觉得像是有些什么尖锐的东西从自己耳朵里面窜了出来,编辑晕了过去。”那个人终于停手,心满意足地走了。编辑躺在地上,过了很久才醒过来,醒过来后他仍然躺着,直到恢复了些力气,他才慢慢爬起来,弯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脸上的血也没有擦。像一滩狗屎一样躺在床上,他突然听到自己的电脑有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他支撑着爬起来,走到电脑前,他已经非常虚弱,他的眼睛也已经快睁不开,但是他努力去点开邮件,是一份稿件,标题是《抢劫》。编辑没有一点力气看下去,他死了。

“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声音,就像是最后一片雪花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我沉默着把这小说反复看了两遍,然后我开始用谷歌地图,去搜索那个酒吧的名字。老虎酒吧。很轻松就找到了,有些远,但是路线并不复杂。

我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出门了。那天下着雪,我也是个编辑,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老实说,我有些害怕。幸好,没有出什么事,我到了酒吧,走进门,只有一个客人,在吧台旁边喝酒,我和他对视了几秒,然后他开口说了一句很长的话,“我知道有一个小软件能通过使用云预读估算技术去分析处理所收到的电子邮件中字词句的实际含义从而在终端上智能地选择性屏蔽或接收来自陌生人的电子邮件。”

我听得有点发愣。

“一个编辑也许需要这样一个东西。”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这才明白过来,“你好,阿珂?”

“你好,易编辑。”

我和阿珂就是这么认识的。

阿珂是个挺有趣的人,比如我在认识他之后问他的职业,他开始告诉我自己是微软中国上海分公司里负责公司内部网络安全管理与防护的技术组长,但是过了几个月之后,他成了一家刚起步的从事企业数据恢复与文件加密等技术的应用和研发的公司里的核心技术成员,再过了几个月,他又去了一个民间自发成立的主旨是具现化全球信息无损共享的组织,再后来有一次,他跑过来告诉我,他现在是中国骇客同盟会的一员,“我今天晚上要去参与一个大活动,我已经准备了几万只肉鸡。”

“嗯,这挺有意思的。”我耸耸肩回答他。

我们一起喝了几杯酒,我才再又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阿珂只是低着头喝酒。

“那,你为什么穿成这样?”我指了指他身上。他穿着一件小一号的睡衣,睡衣在他身上绷得紧紧。

“我一向都穿成这样睡觉,紧张一点我才能睡着。”

“那你一向都穿成这样来酒吧喝酒?”

阿珂又沉默了,但是很快,他抬起头来,用通红的眼睛盯着我,“我有了一个灵感。”

“灵感?”这时候,我才发现,阿珂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吓人,他的头发乱糟糟,互相纠缠不清,眼里密麻地全是血丝,而且在为了抵抗困意而拼命眨眼,他虽然一直在喝酒,不停地喝,但是嘴唇却是干得发裂,已经成了深紫色。

“这个灵感能让我拿诺贝尔文学奖。”

我没什么反应,我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有点反应,或者说有什么样的反应。“那么,开始吧,开始动手,就像一个作家那样,像你以前那样。”

“你说到了关键。”

“关键?”

“是的,关键就是,我不知道怎么动手,从哪里开始。”阿珂的语气很平静,“我忘了这个灵感具体的样子,我只记得我在梦中梦见他,然后我流着泪醒过来。”

我看得出阿珂没有开玩笑,因为他脸上盘旋着一种真实,又躁动不安的哀伤。他绝对,绝对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得把他找出来。”他的语气坚定。

“嗯,是该那么做,你想怎么找呢?”我看着他。

“再做一场梦,一场足够长、足够沉的梦,我一定能在梦里再看到他。”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阿珂身旁和身后,堆满了空酒瓶,他们像是无数张在沉默讥笑人的大嘴。

“你在这里呆了很久?”

“泪水彻底干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了。”阿珂又灌下了一瓶酒,毫不停顿。

我们就开始一起喝酒。我们都不停顿,我们都不说话,也没有人跟我们说话。

我们就像是迷失在宇宙那么大的沙漠里的两只可笑的河马一样,正在渴得连呼吸都困难得像是吞咽石头的时候,我们突然一头掉进了酒水做的神赐之海。

我们于是就拼了全力地,将自己浸泡在这酒水中,自己的舌头,自己的鼻子,自己的脸,自己的脑袋,自己的手,自己的整个身体,整个的浸泡进去。

到最后,我们已经忘了酒,忘了味道,忘了自己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的,忘了我们是不是还活着。

那天,我陪着阿珂喝了很多,很多很多。但是我却没有陪着他一起醉过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醉,但是我确实没有醉,我和阿珂道别,我先走了。

阿珂继续留在那里,继续喝。

我不知道那天的后来,最终,他有没有醉过去,然后去做一场够沉的梦,去找到灵感。

老实说,我不是太在意这件事,我之所以陪着他喝酒,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而不是我真的相信那样就能帮助他找到他的灵感。如果他真的有一个需要找的灵感。

总之,那一次见面之后,我们各自的生活像往常一样继续。阿珂一直没有联系我,大概过了有一段时间,我忘了是多久,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阿珂打电话给我。他很少打电话给我,我接起来。

“我在健身馆,老牛健身馆。”阿珂这话有点没头没脑,而且他的声音有些奇怪。我刚想说话,但是阿珂又开口了,他就像是刚刚喘了一口大气,“你打的过来,不算远。”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我想了想,我还是决定过去一趟。

确实不算远,不过十分钟就到了。

健身馆的大门上规规矩矩写了两个字,老牛。走进去之后我发现,这健身馆很大,非常大,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找到阿珂,我只好到处瞎走。我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发现这健身馆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椭圆形操场,用透明的玻璃墙围着,他实在是非常大,一眼看不到操场的另一边有什么。其他的场馆都是环绕着这个操场建造而成,我正走在这二者之间的走廊里。

这时候,我又接到了阿珂的电话。

“你到了吗?我在操场上,应该很容易看得到我。”

“啊?好的……”

阿珂已经挂断了电话。

这让我有些好奇,好奇他在操场上做什么。我找到一扇玻璃墙上的门,通过它走向操场。

我首先发现的不是阿珂,而是一堆人,一堆坐在一边休息的人,都是些“重量级选手”,他们虽然在休息,但是脑袋却还在看着一个方向,他们在看着某个人,某个因为离得太远已经变得模糊,只能看得出是在缓慢地绕着操场的跑道移动。

我有些茫然地在二者之间看了看,然后走过去,靠着他们坐下。

“你好,你在看什么?”我问距离我最近的一个。

“那个疯子。”

“什么疯子?”

“你不知道吗?新来的?”他扭过头来看着我。

“是的,我只是来这里找人。”我礼貌地微笑着。

他倒像是一下子高兴起来,“啊哈,你好,我姓娄,大家都叫我小楼。”

“你看上去倒不小。”我开了个小玩笑。

“哈哈,我正在努力让自己变小点。我姐姐天天逼着我去踢足球,但是我太懒。”他无奈地笑笑,“我要是有那疯子一半的劲头就好了。”

我没说话。

“那个疯子已经在这快一个月了,每天,每一天,从早到晚,从来就没见他停下来过。”小楼朝着那个模糊的人影努努嘴,“就是个疯子,每天什么都干,俯卧撑,跑步,游泳,拳击,简直就像是磕了药,磕了整整一个月剂量的药。”

我心里隐隐约约想到了什么。

“你现在只看到他跑步,事实上他从今天早上就开始跑步了。”

这时候,那个模糊的人影已经渐渐变得清晰。是的,没错,确实是阿珂。

“干。”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在我走向阿珂之前。

“阿珂。”

阿珂没说话,他只是冲我做了个跟上来的手势。

而接下来发生的,是一场噩梦。

我跟着阿珂绕着操场的跑道跑了三圈。

我一点都不清楚这三圈到底有多长,多少米,或者多少公里。我只是想说当我,或者说,当阿珂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隐约听见我的两条腿发出酸涩又痛苦的嘎吱声。

噩梦。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跟在阿珂身后慢慢走着,等待他先开口。

“有件事我想让你帮忙。”阿珂走在我前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有点不高兴。没有人会在让朋友帮助自己之前跟着自己一起绕着操场跑上三圈。

“我们一起跑了三圈。”他顿了顿,“我已经忘了我跑了多少圈。”他停下来 “你得帮我,我真的想要找到我的灵感。”

我用手狠狠地揉了一把我的脸,揉掉我心中莫名的怒意,然后我叹了口气,“阿珂,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找我的灵感。”

“你这样……”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我用手指了指四周,打了个圈,“这样就能找到?”

“我必须得这么尝试。”

我不想跟阿珂争辩,“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们先去吃饭。”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我很饿,非常饿。”

阿珂带着我走到一家小餐馆,我们一进去,老板就非常高兴地迎上来,“来了啊,还带了朋友?快坐快坐,稍等,饭菜马上就上来。”完了又转头来问我,“喝酒吗,白的啤的?”

我有些诧异于老板的热情,“不喝,谢谢。”

阿珂带着我坐下,面对面地坐到餐馆内最大的一张桌子上。

我们等了两三分钟,开始了,开始上菜了。

一个,两个;四个,五个;十二个,十三个;十九个,二十个。

最后摆满了整张桌子。

然后老板抱了一个木桶过来,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大碗饭。

阿珂什么都没说,他已经开始动筷子了。

我本来是打算吃些什么,因为我也饿了,但是看到这满桌子的菜,还有那个木桶,我却觉得什么都不吃不下。我被吓到了。

我只吃了一点,我就停下筷子。

阿珂一直闷着头在吃,我听不到他咀嚼的声音,但是我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盘子和碟子空了。

我这样看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阿珂,到底有什么事?”

他像是有些吃惊我的打断,他停下自己的手,他慢慢地把口中的食物咀嚼完,“我想,借十万块钱。”

一个没什么支出住在单位宿舍的单身宅男存下十万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一个宅男存下十万块之后,难免会有一点想要向朋友炫耀的心理。

比如说我,在银行卡里存下十万块之后,就忍不住告诉了阿珂。

“为什么?”我虽然在这样问他,但是我已经开始回忆刚才在来路上所看到的的银行的位置了。

阿珂放下筷子,十指交叉,挡住自己的嘴,认真地盯着我,“我想要开始谈恋爱,我需要钱。”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我一直在这里锻炼和增强自己的肉体,但是还是触及不到那个梦境,我想试试别的方法,我在这里碰到一个女人,我们很谈得来。”他又拿起了筷子。

这一段话让我愣住了,最终,我龇着牙说道,“阿珂,我只是想问你,你这样做,有用吗?”

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去取钱。”

阿珂仍然点点头。

我去了银行,从卡里面取了一万。

然后回到餐馆,阿珂正在吃最后一盘菜,土豆烧鸡,他把小心地咀嚼着最后一块骨头上的肉,然后把骨头稳稳地吐在桌子上。

他拿了纸巾擦着嘴。

我把银行卡递给他,“里面有十万,密码是我的生日。”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变,似乎刚才这一顿饭的时间只是呼吸了几口空气。

他向我点头道谢,我们就此作别。

我没有问阿珂什么时候会还给我。

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

我们说话,我们相信对方说的话。我们做事,我们相信对方所做的事。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联系,阿珂再也没有发短信给我。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每次都是正在通话。

我说过,我们之间有种默契。

所以我一直等,足足好几个月。

终于,有一天,上班的时候,上午十点。

阿珂打电话给我。

我开口说,“阿珂?”

但是电话那头没有声音,于是我也不说话,我等他先开口。

“我有一个女人。”阿珂的喉咙沙哑,“但是我要失去她。”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

“我必须要失去她,我必须要这么做。”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靠着本能去尝试劝他,“也许你应该多考虑考虑,再好好想一想。”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只是想要那个灵感,那个灵感……”阿珂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完全沉默下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个编辑,我不是作家。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灵感,也不知道该怎么得到。

我听不到阿珂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在哭,真的在哭了。

我们真的完全沉默。

过了一会,阿珂开口,“见个面吧,我们三个人。明天晚上,在酒吧。”

“好。”

我比他们两个先到酒吧。我慢慢地喝完了一瓶啤酒,阿珂和那个女人才出现。

我觉得她有些面熟。

那个女人不好看,单单从肉体上来讲,她的鼻子,她的脸,她的嘴,很丑。但是她很有魅力。这听上去有点矛盾,但其实并不矛盾。如果有个人坐在和我一样的位置,看着她的脸,那么会不想继续看下去。但是当你不看她的脸,去看着她的脖子,手臂,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和声音,你又会想要去看她的脸。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我觉得很融洽。

我们开始聊天。

不知道是谁说了第一句,但是我们在开始谈话的时候,就像是瞬间坐上了一个言语交织而成的巨大轮盘上,这轮盘平衡地载着我们三个人,他旋转,也带着我们一起旋转,旋转,旋转。轮盘绝不会因为偏爱于某一个人而产生丝毫的倾斜,他自始至终保持着绝对的稳定。

我虽然忘了旋转的细节,但是我记得我喜欢那种状态。我喜欢它,确实喜欢。

轮盘在第二天早上停下,我说,我要走了,我该上班了。

他们说,好,再见。

我就走出门,走了十几步,阿珂从后面追上来揽住我的肩膀,“怎么样?”

我酝酿了一下词句,“很好,她身上有一种潜在的气质,但是是真正的气质,你身上也有,你们很搭配。”

阿珂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觉得她有些面熟。”

“她是个足球教练,那个健身馆是她父亲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我会和她分手。”阿珂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要我的灵感。”

“这么久,还能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得到他时的心情。”

“心情?”

阿珂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那时候,我的心情,就像是骑上这世上最快的骏马,踏着雷电的韵律,疾驰过满是淡绿色生命的草原;像是喝我这一生中闻过的最香的酒,琥珀色的杯子把他装得满满,酒液顺着我的喉咙流下,融化我的整个躯体;像是从最高的高山,一跃而下,开始一场永不坠落的飞行,飞过所有的山川和河流,飞过所有的房屋和人类,飞过所有的树木和他们身下的花草,飞过变奏的四季飞过极夜的星光,飞过所有的所有,所有的一切。”

我一直听他说完,我开始鼓掌,“你说得很好。”

阿珂勉强笑了笑。

我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安慰他,“缪斯很少会二次亲吻一个凡人。”

“我会继续尝试。”

 “好的。”我点点头,“如果你觉得那样做是对的,那在你发现他是错的之前,就一直那样做下去吧。不过,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收到你的稿件了。”我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不是太能接受这种突然的改变,虽然对你来说,可能他不是一种突然的改变。”

阿珂没说话。过了一会,“我不太确定。”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

我笑了笑,“你的每一篇小说,都已经发表。在我看来。每一篇小说。”

阿珂被我感染,露出一点笑容来,“你是对的。那些定时发出的稿件,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基础。”

“是的,的确是那样一回事。”

阿珂敛起笑容,“我有另外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要回一趟老家。”

“为什么?”

“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另外,很抱歉用你的钱去谈恋爱。”阿珂歉意地笑笑。

我耸了耸肩。

下个月,我果然收到了阿珂寄来的邮件。

是一篇小说,故事是这样,有一个人,名叫华生。华生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一直走,走过咖啡店奶茶店书店鞋店衣服店,走过公交站红绿灯十字路口,走过斑马线人行天桥地下铁,走过大片的绿化带,小号的电话亭,走过加油站,走过停车场,走过白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大的小的圆形的方形的建筑物,他一直走,他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有的带着绒线帽,带着大墨镜,嘴像是丢了钥匙的锁,有的叼着烟,踢着自己的步子,听着电话,只是点头和嗯,有的双眼茫然,手上拿着罐装可乐,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有的背着包,穿着黑色球鞋黑色T恤,体恤上印着巨大的“hit the road jack”。华生一句话也不说,他就这样一直走,然后,他停下来,在自己的内心地发出一声巨大的怒吼,伴随这声怒吼,他从一个人类的模样,变成了一个恶魔的模样。

阿珂用了整整好几段话,来描写变成恶魔时,华生心里的想法,和那只恶魔的样子。

那恶魔有一对正在燃烧着的尖锐弯角,和一对丑陋的耳朵,其中一只像是被什么咬掉了一半。他赤裸上身,上面布满深深的诡异伤痕。皮肤是棕红色,表面像是在冒着燃烧的热气。他的手臂又粗又壮,而且很长,紫黑色的爪子尖锐极了。他下身缠着一条破损的污布,身后还拖着一条足有一两米长的尾巴。

我的记忆力不是太好,所以对于恶魔的描述,我只能说这么多。

这个故事的结局大概是这样,恶魔冲着人群再次怒吼了一声,但是没有人有一点反应。

“华生觉得有些悲伤。”

看完这最后一句话,我照例将这篇小说推荐给老头子。就像平时,像以前一样。

快下班的时候,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四周看,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但是我看到了老头子在向我招手。

我有些忐忑地走过去,跟着老头子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走到我们的楼下的小院子里。我们终于并排而行。

“你觉得这篇小说怎么样,恶魔这一篇。”

我对老头子的突然开口有些反应不及,“很好。”

“你认识作者,他出了什么事?”

老头子像是问了两个问题,又像是问了一个。我想了想,“没有,他没有出什么事。”

“那样最好。”老头子点点头,“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一直毙掉他的小说?”

我没说话。

老头子等了一会后,他就自言自语着,“我不会告诉你答案。”

我没有什么不快,反正,我已经习惯那些稿件被毙掉。

事实上,我那段时间觉得心情还不错,因为阿珂给我寄来的稿件,这让我觉得我的生活会恢复正常,恢复以前的样子。

我除了上班,几乎不再出门。我一直窝在家里看电影。

虎胆龙威,罗马假日,一举成名,好家伙,真实的谎言,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活着,阳光灿烂的日子,激情岁月,了不起的盖茨比,被解放的迪亚戈,飞行者,低等居民,禁闭岛,胡佛,无间行者,滴血钻石,纽约黑帮,居家男人,下流女孩,摇滚黑帮,银河系漫游指南,蝴蝶效应,邮政恐怖分子,诸神之战。

整整一个月,我忘了我看了多少部电影。

我只记得最后一部电影是血之魔术师。看得我头晕脑胀。

我看完他之后,阿珂寄来一封邮件。

是一篇小说,故事是这样。在一片很大的树林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厚厚的雪,数不清的树,一只长着彩色羽毛的鸟。这只鸟每天早上很早就会醒过来,他不鸣叫,他走出自己的窝,看着启明星的暗光,听积雪融化的沉音。然后,他会飞到所住的树的顶端,站稳,向四周看,他能看得到树林的边缘,虽然很远,但是他看得到边缘。边缘还是树,但是边缘之外则模糊不清。他自己似乎恰好是在整个树林的中央。这只鸟会这样一直看上一整天,或者半天,另外半天去觅食,他吃积雪和那些干枯的树皮。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有一天夜里,这只鸟做了一个梦,当他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的羽毛都掉了,掉得精光。他没有一点办法,他只好躺在自己的窝里,不鸣叫,就那样躺着,等候时间流逝。他不能觅食不能出窝,他睁开眼,他又闭上眼,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继续那样躺着,等待。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羽毛长出来了一些,他站起来,非常困难地站了起来,飞出自己的窝,飞上树顶,他一眼就看到了启明星,就像往常一样,明亮夺目又寒冷孤独。他不由垂下头。过了一小会,他去找了一点积雪吃了,又吃了一点树皮,然后他开始飞,朝着树林的边缘,一直飞,一直飞。没有片刻的停歇,没有片刻的缓慢,一直飞,一直飞。这过程又累又辛苦,每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在他的身上都让他觉得像是被整片天空砸中,每一阵寒风吹在他身上都像是有一万根冰针在狠狠地扎他,他只好咬着牙,咬出了血,他在坚持,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坚持。他没有一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飞不到边缘,他没有一点怀疑,怀疑自己是否需要飞到边缘。最后,他飞到了,飞到了边缘了,他快要活活累死,他看到前面有一棵树,正站在边缘上,树上有一个洞,这只鸟没有来得及看看边缘外是什么,他拼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钻进了那个洞里。他的翅膀无意识地战栗了几下,就死去了。他的尸体开始渐渐腐烂,他的羽毛开始渐渐腐烂,他彻底化成了虚无。

而,就在他化为虚无的那个刹那,那个不精确的时间绝对点,那颗站在边缘上,身上有洞的树,抖了抖身子,活了过来,长出了彩色的叶子。

看完后,我有些隐隐约约的伤感。我正打算再看一次,我的电话响了,是阿珂。

“看完了?”

“看完了。”

“我在海边。”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到达海边,一个破旧的小码头。

我到了码头,远远地看到海滩上,有一堆火光。

我慢慢走过,就看到不仅生了一堆火,还放了一张小桌子,两个椅子。阿珂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睡觉。桌子上放了一大盘小龙虾,一大盘花生。地上全是一扎扎的啤酒白酒。

我走过,一坐下,阿珂就醒了。

我才发现他穿着干净的西装,胡子也刮得净光,整个人看上去年轻又帅气。我甚至闻到了一点香水的气味。

“我的父母出了车祸,在重症室昏迷了十六天。”

“医生问我是否要继续治疗,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我说不。”

“他们于是就死去了。”

我看着阿珂,他也看着我。

我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于是我站起身,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们什么都没能带走。”阿珂笑了笑,“所以我一下子拥有了很多东西,很多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了泪水,“但我还是没能找到我的灵感。”

“抱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阿珂没有理会我的话,他递给我一瓶酒。

十一

我忘了那次见面具体怎样结束。

但我记得,我第二天早上起床,觉得我的脑袋好像被人用刀子剜下去了一块,我用手仔细在脑袋上摸了又摸,没有,我的脑袋在物质层面上,还是完整的。

这时候我发现我是在我的房间里,我单位宿舍的卧室里,一切都是我熟悉的东西,除了一件叠好的西服,一条叠好的西裤,一双皮鞋,一个钱包,和一张纸条。

我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祝你好运。”

我翻开钱包,里面有一张华夏银行的银行卡,一张姓名是毛二坤的身份证,一张超市开出的酒饮料的小票,一把小钥匙,一张阿珂和女人的合影,还有七枚一毛的硬币。

我想了一下,什么也想不起。

我打算去洗个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是疼痛的死亡会让人觉得比较愉悦,还是愉悦的死亡会让人觉得愉悦。”

阿珂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跳进了我双手捧着的水里。

我将水盖到脸上。

我不会写小说,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灵感,也不知道怎么得到。

十二

“你有没有遇到过某个特别的人,我是说,那种真正的特别的人。”新来的实习生这样问我。她很漂亮,我有点喜欢她。

我本来是打算按照一些正常的程序回答,比如“没有,除了你。”

我却突然想到了阿珂,“有的,有那么一个人,他叫毛阿珂,我叫他阿珂。”但是在我开口以前,老头子的秘书来叫我,叫我去一下他的办公室。

我就去了,我坐在椅子上。

“你的那个朋友怎么了,为什么这几个月都没有他的稿件了?”

“他死了。”

老头子愣了愣,然后他突然笑起来,是那种心中得意但是面上又在掩饰的笑,持续了几秒,“我们可以开始发表他的小说了,每一篇小说。”他又笑笑,“他的每一份稿件,我都存着的。”

我木然地走出办公室,我想要哭。我走进男厕,在狭窄的小卫生间里,我用手捂着我的嘴。我想哭,但是我又觉得我不能哭。所以我四处看,我看着地上被人踩过的卫生纸,看着便坑的秽物,看着墙上渗出的暗黄色水珠,看着门上的脏印,看着一口即将干涸的浓痰,看着让脸皮发麻的褐色角落。

我觉得我的心和我的胃,在被一只手狠狠地拽动。

我的眼圈红了红,我打了个寒战,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不停地呕吐。

十三

我不是个作家,我也不再是个编辑。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灵感,也不知道怎么得到。

我不会说话,不会讲故事,也不会写小说。

但是我真真正正遇到过一个人,一个特别的人。他的名字叫毛阿珂。

他是我的朋友。

他投海自杀。

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了我。所有的东西,一件西服,一条西裤,一双皮鞋,一个钱包,一个钥匙,一张相片,一个身份证,一张小票,七枚硬币,十万块存款的银行卡,一句祝福的话。

还有,那些彩色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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