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7年11月17日,我忽然变成了一个瞎子。
那时我正走在上班路上,周围车来车往。我提着黑色的皮包急匆匆赶往公司。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抬起眼的一瞬间,我就忽然置身于黑暗中了。还好没在开车,我当时想。然后在路边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再睁开,还是一片黑暗。我没慌,等我老婆把我接回家,我坐在沙发上听着电视的声音,想着它一会儿就好了,但是直到两年后的现在,我的眼睛依旧没好。
从十几年前起,我就会偶尔看不见东西,是真的,孩子。但那只是暂时性的。我记得第一次,那时是晚上,我正在上网,满屏都是八卦,有点儿无聊,我继续往下拉,发现了一个看上去很有趣的链接。我点了进去。就在下一秒,我就在一间被灯光照的明晃晃的屋子里,在发着光的,主机嗡嗡作响的电脑前陷入了黑暗。
什么? 当然啦,孩子,当然害怕啦!我就坐在那儿,眼睛大睁着却什么也看不见,手在眼前挥来挥去,头上全是汗,我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了。我闭上了眼睛,稳定了一下情绪。我对自己说,会好的,会好的。我在无边的黑暗和巨大的心脏跳动声里坐了一会儿,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又能看见了。
我很害怕,在忐忑中度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马上去医院挂了眼科。大夫看着我的报告单,告诉我所有结果都很正常。我说,大夫,可我昨天确实是失明了一会儿。他看着我,好像看着一个疯子。他说你也许是癔症,可以去精神科看看。我才没什么癔症,没找出原因,我只好回家了。
后来,这种情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现。第二次的时候,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当时我正在看书,眼前忽然就黑了。那是白天,我把书合上,把眼皮也合上,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就好了。
起初是几个月一次,一次几分钟。后来变成几周一次,一次半小时左右。最后,在我彻底失明前,几乎一周一次,一次就要一个小时。我越来越习惯黑暗了。我身边的人也对我的这种奇怪现象习以为常。所以老婆把我接回来以后,她继续去上班,我在家待着,等待眼睛好起来。但是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等到老婆下班,还是没有好起来。第一周里,我非常急,总想着怎么还不好呢。第二周,我就不急了,没什么急的,我没感觉生活受到多大影响。到第三周,我终于意识到,我不需要眼睛了,眼睛没用。
什么?孩子,我要眼睛干嘛呢?走路?一根盲杖就可以了。你手里握着盲杖,在面前的路上敲敲打打。你听着那声音,感受它在你手里的震动,每一种震动都不一样。你走在泥土路上,手里的盲杖就带着泥土的柔软悠悠地震动,你走在沥青路上,手里的盲杖就坚硬地,麻酥酥地震动。要是遇到障碍物,它就反应敏捷地立马停下。这么好用的盲杖,我还要眼睛做什么?
读书写字?读书你要读什么书?对我来说,世上的书只有零星一小部分值得读,而这一小部分又有声音或低沉,或甜美的人在电视广播里从早到晚的读。你坐在床上,听得见,你出门逛街,听得见,甚至别人聊天的时候都听得见。还干嘛费劲用眼睛看呢?再说写字,你没试过闭着眼睛写么?闭着眼也是能写出一行字的。看什么?我写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记的呢?不光是我,我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写的东西都没有看的必要,更别说记了。
自从我彻底瞎了之后,我就再也看不见以前让我怀疑或是困扰的不好的东西了,比如流着汁,上面还飞着一群苍蝇的垃圾堆,路上干燥的,被车压扁的死老鼠,路旁缺了一条腿的脏兮兮的小乞丐。
我觉得瞎了之后更幸福了。但是有一天,有个操着一口奇怪口音的人问我需不需要帮助,他说我这个样子很糟糕。
我说,去你妈,老子好着呢。你们这些神经病别天天想着可怜我。老子可不需要眼睛,眼睛就是个屁。
听完之后,那个人走了,他再也没找过我。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一摸脸,发现眼睛没了。原本是眼睛的那个地方,变成了平整光滑的皮肤,我一按,软软的,是肉。
我很欣慰,这下不用再担心复明了,我长久地抚摸着眉骨下方那两个并不存在的眼窝。
然后我想起了自己的墨镜,我以前戴着它,好像失明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事。眼睛的消失给了我底气,我决定以后再也不戴墨镜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布我不需要眼睛。
于是我穿上衣服洗了漱,把墨镜丢进垃圾桶。我走到街上,耳边是各种惊叫和小孩子的哭声。
我微笑起来,朝着虚空中的太阳微笑。
我不需要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