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山搞旅游的朋友给我发来几张照片,让我看看是过去乐山城的什么地方。
粗略一看,好熟悉的场景。那些封火山墙、人字屋顶、穿斗式屋架、四合头的天井、大出檐成为四川民居的主要建筑风格,阁楼亦成了贮藏隔热的地方,人多时也可住人。这些建筑,曾经伴随我们成长,见证过无数的时光。
显然,这是一条巷子,照片上方有一口水井,有人在井边打水、有人洗衣,两个挑着空水桶的男女一前一后,骑自行车的人和推着自行车的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年轻的母亲牵着穿红裙子的孩子,行走在一条水沟盖板上。整个画面体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特点。诸如此类的场景,在过去的乐山甚至四川比比皆是。
我把照片发到战友群和中学同学群,请他们一起辨认。他们中许多人和我一样,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街巷。
乐生战友小学在县街小学读书,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下河板澡。从虾蟆口一个叫岩窝儿的地方下水,到育贤门或者铁牛门爬上城门洞。初中去了二中,二中在文庙,校址沿着山势而建,学校运动场就在老霄顶下,有两棵巨大的黄葛树为标志。那里有道小门,通往陕西街。
陕西街的尽头叫塘儿湾,据说古代有座庙,后来荒废了,抗战时期迁来乐山的武汉大学租来荒地,修了两排房子给老师住。女作家凌叔华因为丈夫陈源(原武大文学院长)去了英国,学校没给她安排住处,自己出钱,修了简易房子,会客画画,留下许多记忆。
往右是铁门坎方向,武汉大学教授苏雪林,就租住在一幢叫"让庐"的房子。后面有处石洞,好像是汉代留下的,抗战时当成天然的防空洞。几年前我去探寻,洞口的位置已经被人用石头水泥封起来了。
乐生说,从水西门往陕西街走到底,尽头便有一口水井,五黄六月热的慌,中午去二中上学,先要去虾蟆口岩窝儿板澡。退了凉又顶着烈日往学校跑,口干舌燥,每次路过陕西街那口井,都要"咕噜咕噜"喝一肚子井水。然后从二中后山门进入学校。
在乐生的记忆中,那张照片正是陕西街的写真。我的二中同学阿芳,温柔贤惠,厨艺了得,经常让我们去她家享受美食。看了这张照片,说:
"就是陕西街尽头,水井旁边有一条沟,再拐个湾就上老霄顶。那口井正是一个墙边井,比较特别,墙里头在80年代是小学,我侄女在那所学校读了几年小学。我小吋候也经常过井上老霄顶玩。应该是那个地方,六七十年代的照片。"
同是二中同学,永平看着照片,觉得像是她小时候见过的水井冲。永平出生峨眉,上世纪六十年代随父亲调来乐山,天生丽质。据说是她们单位数一数二的美女。那时同学在五金公司上班,许多年轻人常找借口去看她。有同学当兵回乐山,买了两张《海岛女民兵》电影票,许是铺垫不到位,美女同学无动于衷。
多年以后同学会上说起往事,同学们笑的前仰后合。青春误解风情。
乐山水井冲名气很大。在古代,那个地方是个码头,交通要道,河对岸是大名鼎鼎的龙泓寺,北宋时期一干著名诗人,都在哪留有诗篇。苏东坡有"虚名无用今白首,梦中却到龙泓口。"
近代以来,当属武汉大学迁至乐山办学八年,教务长兼文学院长朱光潜先生留在水井冲的记忆有趣。
1941年春,著名历史学家钱穆应邀去乐山武汉大学讲学。他在回忆录里写道:"嘉定适遭大轰炸,全城几毁其半,校长王星拱移家城外,余一人住其城中寓邸。隔邻为文学院长朱光潜孟实寓。时孟实一人独处,余中晚两餐,皆去其寓与孟实同餐,畅谈甚相得。"
朱光潜安徽人,1925年留学英国爱丁堡大学,后又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历任北大、川大、武汉大学教授,是当代著名的美学家、教育家和翻译家。他于1938年底到乐山,在水井冲住了将近八年时间,他的学生后来回忆:
一次,几名学生受邀到朱光潜位于水井冲的家中喝茶。当时正值秋天,朱光潜家中的院子里,有两棵长得很高很粗的银杏树。树下积着厚厚的落叶,走上去飒飒地响。一名男生见状拿起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把这些枯叶扫掉吧。”朱光潜赶紧制止说:“别别,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打那以后,朱光潜厚积落叶听秋声的雅事便传开了。
1941年10月15日,在西南联大任教的朱自清路过乐山,朱光潜陪同他游览了乐山大佛、龙泓寺。当天,恰好朱光潜的夫人奚金吾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朱光潜就将朱自清及其家人请到水井冲的家里,住了一晚。
当天晚餐的主菜,是一盆红烧羊蹄。也真难为朱光潜了,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这个稀罕物。两人把酒言欢,畅谈到半夜。朱自清非常怀念乐山的这次游玩,离开乐山后,他作诗一首《好梦再叠何字韵》记之,诗就写在四川夹江产的竹帘纸上,用的是娟秀的行书。那张普通的竹帘纸上,记载的是乱世中两个书生的一次愉快相遇,相看泪眼,惺惺相惜。
水井冲,从此与中国近代几位最著名的学者联系在一起。特别要注明,当时朱光潜住在乐山的通信地址是水井冲八号。这地址是朱光潜先生留在嘉乐纸厂股东名册上的联系方式,朱光潜先生曾于1941年花三千元买入六十股嘉乐纸厂的股份。
朱光潜先生在乐山租住的居所,1949年后收归国有,成为地区五交化的仓库,永平同学回忆说,那两株白果树(银杏)就在当时的化工仓库里,一边一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五交化公司修宿舍,砍掉一棵,剩下孤零零一棵,残存的一堵墙,墙上雕塑着一朵莲花。
现在的水井冲除了名字和那堵旧墙,唯一留下符号的就是那一棵活了数百年历史的银杏树。永平同学说,过去水井在的时候,周围路上就没干过,从早到晚都有人前去挑水洗菜,水井边还有一座小庙,精致的紧。
还是回到那张引起朋友们猜测的照片。根据那口井和一旁的水沟,许多老乐山都觉得太像旧时的泌水院了。画家郭志全先生从小住在泌水院,用他的话说,对住在泌水院的各家各户是如数家珍。1949以前读小学,学校就在泌水院旁边的川主寺内,叫圣泉小学,后来改名叫圣水小学。
说起泌水院,一下子打开了郭志全先生的话题,他的夫人高老师也是住在泌水院原来嘉乐纸厂的宿舍,郭老师的儿子劲松也出生在泌水院。郭志全先生学画花鸟,请教的老师刘朝东就住在泌水院。说起嘉州画院四老之一的刘朝东,出道就不同凡响。刘朝东的父亲刘老太爷是乐山著名的中医,在泌水院里修了幢二层小洋楼,很打眼。
刘朝东先生自幼聪颖,喜欢琴棋书画,1933年毕业于四川艺术专科学校。1943年,便在当时的乐山商会举办了第一次画展。展出山水、人物、花鸟精品40多幅。并将画展一千余元的收入分别赠送兑阳小学、圣泉小学各五百余元。唐代李白有诗: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是何等的潇洒。那时出入泌水院的,不会记不住一个风流倜傥,穿西服,戴博士帽,鼻子上架水晶茶镜,手提文明棍的时尚青年,他的所有作派领袖乐山风气之潮。
这是世家子弟的风格,乐山人把这叫"操哥"。画家刘朝东便是民国年乐山的"操哥"。画家的儿女们大约也继承了父辈的优秀基因,画画的、拉小提琴、学外语皆往来无白丁。
住在泌水院的人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泌水院有两把小提琴响彻乐山古城,一把是刘朝东的儿子刘少丰,另一把是杨宗阔。他们俩的琴声一个专业,一个业余,在乐山数一数二,人也长得英俊潇洒,他们的生活,无论爱情还是交友,留下许多传说,是新时代的"操哥"。
说到"操哥",那是古城乐山的特产。乐山人爱把独立特行、不按常理出牌、本身有本事的人称为"操哥"。六七十年代,乐山城里算得上"操哥"的除了上面两位音乐人,还有拉手风琴的熊昌明,人称"熊烂龙",再有一个照相馆的刘双儿,他们之后,是嘉乐造纸厂的工程师衣瑞龙,以"飞人"称誉。
现在而今,"操哥"在乐山已是稀有品种,数来看去,似乎只有喜欢写字的韩思一韩老九够得上。
再回到那张照片,摄影师邓洪秀的父亲是民国时期乐山制药厂的开创者。乐山制药厂最早的厂址就在泌水院进去的半山上,当然很熟悉泌水院的前世今生。因此。当邓洪秀看到这张照片时,否认了泌水院一说。
从小到大生活在泌水院的李海洋,他的小学就读于圣水小学。多年后,泌水院的同学们建了一个微信群,他们把这张照片反复研读,一致认为照片上的房子不是泌水院。泌水院的水沟应该在左边,而照片上的水沟在右。
从照片里的老房子,许多朋友深情回忆起当年乐山城里,旮旯角角中老房子里的小食店,不管是卖卤肉还是家常美食,一概亲和、一概有回家的感觉,处处都是慢慢的时光。
那些民国时期保存下来的老房子,光线不是那么明亮,墙上的木板纹路简单。门槛许是踏走的人太多,呈现出一弯弯如波浪般的凹痕。
走出来招呼你的服务员,也许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或者是个鬼灵精怪的小姐姐,后厨房顶上的亮瓦蒙上了说不清楚的岁月。说不定还有蜘蛛结了个天大的网,蜘蛛就躲在角落,静静守候自投罗网的小虫。
一切都透着阴凉,不知道哪里吹来的穿堂风,给从阳光下走进老房子的人退了燥热,这是属于老屋的慢生活。你不用着急,着急无用,在店家有限的食材中选定你的菜名,味道会唤醒你久远的记忆。
记得有次几个同学一起去饭馆吃饭,有人对店家送的泡菜赞不绝口。在座的芹格格同学对此道颇有认识,挟起泡萝卜,入嘴便有评价:"敞了口风。"这句评语非常专业,专指四川泡菜、宜宾芽菜、涪陵榨菜,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
去老房子吃饭心里踏实,不需要问价钱。古巷、老屋、还有听过、读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店家,大凡住过老房子的人,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成功的定义也许就两个字:平淡。
这与今天那些仿制古镇,水泥楼房一面墙上伪装作古的民居是大不一样。一旦走进戴着假面具的地方,那种装腔作势,忸怩作态,总是令人心里起疑不放心。你不知道在各种面具,包括乾隆、道光年的广告后面,究竟藏了多少宰人的,防不胜防的伎俩。
扯远了,这已经超出了一张老照片所给予的内容。
(后记:爱好摄影的向乐军先生找到了这张照片的出处,是1981年,由一个美国摄影师比尔霍克在成都拍摄。以此谢谢所有参与讨论的同学、微友、知青、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