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薄薄的一小片,微微地凸起,像1圓硬幣那麼大小,卻沒有那麼圓滿,某處有一些缺口。
像兩片桃花瓣疊加在一起,但又不完全是花瓣那麼清晰的形狀,顏色或深或淺的,有點桃花瓣的色彩。
好像又似條小金魚,祇有魚頭和身子連接,在水裡游動弯曲的樣子,卻沒有眼睛和尾巴的靈動。
它其實就是一塊小小的肉瘤,一個粉紅色的胭脂痣,忽然出現在白樺的兩乳間,不偏不斜的,恰好就在兩個乳房的正中間。
那一年,白樺37歲,也許是36歲。
她一點也不記得了。
白樺有三個孩子,都還在讀書的年齡。
老公在普通事業單位工作,工資很低。
公公的父母給他留了一處院子後,先後去世,他沒有養家餬口的本領和想法,倒是種了幾分薄田地的蔬菜,剛夠全家人吃。
婆婆有一雙三寸金蓮的腳,走不了很遠的路,更別說做事賺錢了,衹能在家燒飯。
所以白樺自從父母之命,嫁做人婦後,滿腦子的都是如何賺錢養家,供全家人吃喝,還有孩子們讀書的學費。
白樺沒有精力記得自己的年齡,更不知道哪一天的哪個時辰,自己的胸口會多了塊粉紅色,什麼都不像的小肉瘤。
它毫無感覺,又不疼不痒,對生活也沒什麼影響的小肉瘤,白樺像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樣,也來不及在意它的出現。
那個年代流行剿絲賺錢,從山上養蚕人那裡買回來白胖胖的蚕茧,放在一個大鍋里加水煮熟,在煮的過程中,迅速從蚕茧身上抽出一根細細的絲,纏繞在一個特質的卷軸上面,一根根被抽出來的蠶絲,被白樺一點點細緻地積累起來,慢慢地變成一大卷蠶絲。
然後再把成捲的蠶絲,從卷軸上面退出來,剩下的蚕寶寳被煮熟後,成了家人改善伙食的高蛋白。
當蠶絲一天天收集到許多斤時,白樺就用棉布小心翼翼地包好,送去蠶絲收購処賣錢,然後再換來糧食帶回家。
白天,白樺要整天地站在熱氣騰騰的大鍋前面,雙手不停地在翻滾的大鍋里抽絲繞絲,雙腳要跟隨蠶絲的抽出,迅速地轉動卷軸把蠶絲順序繞整齊了,積攢成軸,不能有絲毫的馬虎和混亂,必須要符合收購的條件,否則會影響了收購的等級,減少收入。
守著一個燒火的大鍋,夏天會渾身冒汗衣服濕透的熱死,冬天的寒風後背不停地吹,會凍得人渾身僵硬發麻。
白樺雙手掌被水泡的發白,雙腳踝因為長期站立,隨手一按一個個坑,許久不會彈回原樣。
好在這樣的日子沒有熬太久,隨著國家政策的放開,白樺的老公從親戚工作的供銷社批發部里,悄悄地賒來一些糖果日用品,在自家臨街的房子里,開了間小賣部。
漸漸地,小賣部有一間房子擴大到兩間,三間,貨品也有原來的十來種增加到幾千種。
於是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白樺和老公翻蓋了家裡三棟祖屋的舊房子,還添置了其他房產。
隨著店鋪的擴大,白樺有營業員又變身為採購員,去省城採購大批的商品,再手拽肩扛地坐公交車運回來。
白樺比以前更辛苦了,偶爾有空坐在新買的電視機前,沒幾分鐘就會打起呼嚕。
每年的春晚,白樺都看不了幾個節目,早早就睡覺了,大年初一的那一天,家家戶戶拜年的日子里,白樺也必然在睡覺,因為她的一年裏,每天都在店鋪裡不停地忙碌,賣貨理貨,然後再出門進貨,根本沒有休息日。
即使這樣,一家人老老少少的衣服,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白樺還要趁晚上抽空手洗出來,夏天打著手電筒去河里洗,冬天就著院子裡溫溫的井水洗。
那時候,洗衣機還沒有發明出來。
白樺胸前的小肉瘤在逐漸變大,增厚了,但是變化不是很快,好像又沒有變化,但是凸出的高度似乎比以前高了,顏色也比以前紅了,每個月大姨媽時,它會微微有些燙,有些硬。
感冒或身體不舒服時,小肉瘤會格外硬。
白樺的孩子們也漸漸長大了,小兒子去了外地上學,老大是個姑娘,已經開始工作了,也留在了外地。
大兒子留在了家裡,公婆年齡也大了,婆婆有一次摔倒後臥床不起了,摔碎了骨盆,大夫不建議做手術,只好躺在床上靜養。
小鎮上越來越多的超市,白樺的店鋪位置逐漸變得偏僻,貨物也積壓越來越多了。
白樺慢慢地處理了商品,關掉了店鋪。
每天專門照顧伺候婆婆,陪著婆婆在房間裡看電視,把以前沒有時間看電視的時光全補了回來。
白樺再也不用大年初一睡大覺了,卻患上了神經衰弱症,常年吃穀維素營養神經。
在黑暗的房間里電視看多了,白樺把眼睛看近視了,視力下降嚴重,無奈配戴了近視鏡。
把屎把尿地送走了在床上熬了多年的婆婆,還有一直種菜卻抑鬱寡歡的公公。
白樺咳嗽了半年,多年后才知道是塲肺結核。
漸漸恢復元氣的白樺,在公公留下的菜地里,種上喜歡的菜,在自家的陽臺上養了花,樓頂搭了雞籠鴿子窩,養了鷄和鴿子,過了幾年屬於自己的悠閒日子。
白樺的老公也從事業單位熬到了退休,卻不甘心在家和白樺種菜養花,享受生活。
依然老思想地試圖從飲酒和麻將桌上尋找各種賺錢的機會,白樺隔三差五一次次地打著手電筒,把他從酒桌上,醉酒的巷子里扶回家。
留在身邊的大兒子,在白樺和她老公兩次包辦的婚姻里,均已失敗而告終,離婚後的大兒子撇下了幾歲的女兒給白樺夫妻,獨身一人去了外地發展謀生。
因為第二個兒媳婦娘家的多次巡街胡鬧,白樺夫妻自覺無臉在老家生活,就帶著孫女去了縣城居住,和白樺的弟弟合夥開店。
合夥的生意,即使是親戚,牽扯到自身利益時,難免會有不和諧,一邊是老公,一邊是弟弟,白樺自然又生了不少夾板氣,還要照顧教育漸漸長大的孫女。
白樺胸口的肉瘤也漸漸紅潤,厚實。
53歲那年的秋天,白樺有一陣子發低燒,腰周圍真皮內有硬塊,撫摸時有些微燙,按壓時有痛感,去縣醫院沒查不來什麼問題。
然後去姑娘居住的城市,一家省級醫院檢查,被診斷為免疫系統病症,住院觀察治療後,大夫説免疫系統的病,沒有什麼特效藥,衹能按時吃激素類藥物控制。
不聽孩子勸阻非要出院,回去靜養的白樺,因為激素葯越吃越渾身無力,又發胖的緣故,夫妻兩人在家,擅自停掉了醫囑要慢慢減量的激素小藥片。
當白樺再次發烧越來越頻繁,傷口不好癒合,潰瘍不見好轉等其他病症再次倡狂時。
白樺老公用打聽來的偏方~黃鼠狼骨頭粉泡黃酒飲,期待著偏方治大病的奇跡發生。
白樺潰瘍加重,嗓子失聲,只好打電話,要求姑娘帶她去北京的大醫院治療。
首都的協和以及301醫院,掛號排隊一號難求,紅包遞上等待排隊住院的日子,心情焦躁的白樺越發虛弱了,眼皮開始紅腫,下巴也腫成了葫蘆。
終於在301住上院後,所有腫瘤癌症檢查的儀器都進行了排查,除了肺部有過肺結核小疤痕,血壓略高外,其他器官都沒有毛病,白樺被診斷為免疫力低下病症之皮肌炎。
兩個月後,301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白樺夫妻以及孩子們都以為醫院開玩笑,推卸責任,白樺老公就要求白樺出院回家,姑娘接白樺去了她所在城市的省城醫院,繼續診斷治療。
很快省城醫院也下了病危通知書,并書面宣告白樺多個器官衰竭,肺部纖维化,敗血症等機能減退。
用上呼吸氧氣机的白樺連說話喘氣都很費力了,而胸口的肉瘤,她已經無力再碰觸了,只感覺到它和心臟一起在跳動,仿佛跳得更歡快一些,又仿佛從來就沒有跳動過。
白樺戴上去的呼吸機再也沒有摘下來,她的身體虛弱到已經無法行動,但是皮膚卻始終像她的姓一樣白皙,又有彈性。
躺在病床上56歲的白樺,臉上幾乎看不到皺紋,白白胖胖的她仿佛睡著了一樣,在夏日的某個午夜,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