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温良(三)温暖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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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带走兰花和仙人球,那些鲜活的植物,我害怕会在路途上因为缺水而枯萎。谨说他会带它们到上海,还有卫生间里放置的羊齿植物。我背着一个大包,在拥挤的人群里和他告别,夜间的火车站候车室里,等待的人神情倦怠。他说,我会常常写信给你,复旦的研究生宿舍里有电脑。我们拥抱,谨的身体高大结实,他穿着我买给她的烟灰色衬衣,外面是一件黑色羽绒衣。我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我说,谨,请善待它们。他说,夏天,我会的,会常常记得给它们浇水。我们再一次拥抱,然后,我转身走向检票口。
后来我收到谨的第一封信。他说,夏天,你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掉下来。
很多时候,我们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我要去的青石乡距离温良的城市仅一个小时的车程。
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兰州再转乘至临夏的火车,然后在市内乘五元的金杯可以到达青石乡。
我到达的时候,托运的行李还没到。我看见青石乡卫生院的大门上挂上了红色的条幅:欢迎xx医学院大学生夏天同学来我院支医。
红色的砖瓦房建在半山腰上,山坡上有果树,光秃秃的树桠。
我见到卫生院的白院长,六十多岁的模样。他说,小夏同学,不,不,是小夏大夫,欢迎你来到我们青石乡卫生院工作!他身后站着身穿白色工作服四男一女。后来成为我的同事。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温良的声音。他有一次把手机号码给我留在信的末尾,很长时间我并未打给他。我说,温良,我是夏天,我来到临夏的青石乡。他说,夏天,我知道了,离我很近,一个小时后我来见你。他有浑厚的声音。
我住进了单身职工宿舍,一张床,一张大大的木桌,是我所喜欢的。托运的行李第二天才到。
我坐在卫生院外的山坡上等待。
初春的天气,我穿旧的仔裤,翻毛料的短靴,一件男式的黑色羽绒衣,长发凌乱的披在肩上。偶尔有人从我身边走过。见到温良的时候我站起来,他说,夏天,见到你真好。我看着眼前的男子,平头,有宽阔的额和高挺的鼻梁,厚的嘴唇。穿一件藏蓝的风衣。我说,温良,见到你真好。我们并没有陌生的感觉。
他带我返回市区,坐在车上的时候,他说,夏天,之前给你预定了宾馆的房间,你吃了饭可以好好洗个澡睡一觉,路上辛苦了。我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眼神平静柔和。
他带我吃生汆面和烤串。这是个安静的城市,路上只有很少的车辆行驶。烤串的是新疆的男子,穿在铁签上的羊肉在木炭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温良就着烤串喝啤酒。他说,我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夏天,你有感觉这个城市的萧条吗?我说,是的,温良,它很安静。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的脸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
走回宾馆的路上,他牵我的手,他的手心干燥温暖。我们在宾馆的房间外告别,他说,夏天,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我们再说话。我说,好的温良。他看我走进房间后转身离开。这是我在西北的这个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周围很静。洗澡的时候我摸到胸前的钥匙。
温良在第二天一早为我买来早餐,我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为他开门,他看见我戴在胸前的钥匙,哑然失笑。他说,夏天,你脖子上戴着银行保险柜的钥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他走进房间。我说,温良,你确定它是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吗?他说,是啊,夏天,怎么了?
我又一次想起南方,17岁的少年,NIKE背包里放置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使我最终知晓事情的真相。
那个早晨,我和温良坐在宾馆的房间里吃他买来的油饼和豆浆。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他说,夏天,昨晚睡的可好?我说,是的温良,谢谢你。我们相视而笑。我在领取了托运的物品后回到青石乡。温良说,我会常常看望你,夏天。
我在夜晚看到青石乡天空中满天的繁星。早晨刷牙要用水缸里沉淀过的水。
后来谨给我写信,他说,夏天,我在学校里一切都好,挂念你,是否有充足的水喝,是否可以洗澡?我将兰花和仙人球带到上海,它们很好,羊齿植物放置在我的电脑旁边,生长的很茂盛。上海的室内没有暖气,初春的季节还很冷,并且常常下雨。
我们常常要做的工作是给山上的村民做卫生宣传。墙上有很多处喷漆的红色大字,鼓励育龄妇女生产进乡镇卫生院,并为其减免全额费用。
还有乱七八糟的比如:男孩女孩都是祖国的花朵。两女户和独生子女户上学可享受国家优惠政策,少生优生可快富!
我没有给谨回信,很多时候,我感觉无话可说。我来到西部贫穷落后的山村,成为卫生院里唯一一名女医生。
有一段时间,他坚持写手写的信给我。他说,夏天,我毫无缘由地排斥网络。虽然它无比的方便。这里的街道很宽阔,车很多。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常常眯起眼睛。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兰花和仙人球生长的很旺盛。我买了一缸热带鱼,放在我的书桌上,它们很活泼。我很长时间不再跳舞。
这个季节家乡的油菜花开了,满上遍野的金黄。我常常想念过去的时光。夏天。你好吗?夏天。
他的信是断断续续的语句,思维并不连贯。信从繁华的上海寄到西部的山村需要七天的时间。
四月的时候,满山的杏花开放。我给谨写了第一封EMAIL。谨,你是否可以想象我的生活,有时要去老乡家里为产妇接生,她们拒绝来医院,在家里放置一堆土,把孩子生在土堆上。她们怕生孩子的时候被男人看见。我是卫生院唯一一个女医生。我很愿意帮助她们。
许多十五六岁的女孩会成为母亲。其实她们什么都不懂,她们还是孩子。
兰妮是个回民女子,十五岁,有着栗黄色的头发,白的肤色和高原红的脸蛋。她在生产的时候问我,会疼吗医生?我说不会。后来她说,真的很疼,你骗我。我没有说话。十五岁的女孩,没有上过学,成为一个母亲。
很多时候我是沉默的。谨,这里的杏花都已盛开,满山的粉白颜色。它们大概是香的,我可以想象它们的香气。
我们都是缺乏诉说的孩子,许多年的缄默,甚至不再有诉说的能力。但我却知道,我是错的。
你的热带鱼好吗?谨。我感到对往事的力不从心。仅仅如此。
再一次见到温良是在一月以后。凌晨的时候收到他的手机短信。他说,夏天,我们去山上看杏花吧!我并未回复却知道他一定会来。
他来的时候,我在接诊一个产妇。他站在门外等待,指缝里夹一支烟。
满山的杏花开放,粉嘟嘟的爱煞人。我们行走在花枝掩映的山坡。他说,夏天,你是否适应了西北的生活。我说,是的温良,这里的生活很安静。他向我伸出手,我看着眼前的男子,他的眼神平静温和。他的手心干燥温暖。他说,夏天,我们应该有一次长谈。
有时倾诉可以使人感觉温暖。我说,温良,我十七岁那年失去嗅觉。我的手一直在他的手心里。当医生并不是我的理想,我甚至害怕看到鲜红的血液。有时会感觉自己毫无退路。我靠在弯曲的树干上,看见温良的肩头落上粉白的花瓣。我感觉他的手在轻轻用力攥紧我的手。西北四月的阳光透过密密的花枝斜斜照射进来。我说,温良,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的场景,那样的青葱少年。温良的眼睛暗淡下来,他更紧地握住我的手。那个少年在早自习的时候死在我的身边,我闻到粘稠的血腥的味道,并从此失去嗅觉。她死于割腕,并在此之前服下一整瓶安眠药。
她之前有一天突然说,夏天,生活让我感到绝望。
我彼时在写一首<自己去看海>的诗。那一年我十七岁,渴望见到大海。
我在满山粉白的杏花下,朗诵少年的诗句。
我有一个梦想辉煌的发烫
我要自己去看海
但我必须先长大
先学会等待
我的心情该是大海的颜色
..... .....
我看见她被放到担架抬上医院的白色救护车,她的脸很白,毫无血色,她的海军蓝的校服和长发。
温良,我从此失去写作的能力。
我并不看他的眼睛,眼前的男子,他站在我的面前,他的手心干燥温暖。我能感觉到他的柔软的呼吸,他突然拥抱我,我的眼泪大滴地掉下来。
我有时早起看见白院长用水桶担水灌满大大的水缸。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穿黑色手工底的布鞋,脚步轻盈欢快。看见我他会说,小夏,早起啊。我说,是啊白院长,又担水呢。一天的生活就开始了。
听小马说白院长坚持为青石乡卫生院担水二十年,以前山上没有通上自来水,他每天早起到山下的井里挑水,是全村唯一的一口井。后来山上通了自来水,他还是每天早起担水然后倒在水缸里沉淀,因为刚打出的水是浑的,沉淀后才可以吃。小马是这里的护士,在我没来之前她是卫生院里唯一的女性。
她后来成为我的助手。
我们在早饭后背上行医箱走访孕产妇,做产前检查指导。有时走在西北的黄土塬上小马会说,小夏大夫,你觉得我们这儿的人过的苦吗?我看着她,她的两腮因为行走而更加绯红。我并不说话。有时觉得自己是无话可说的。
闲暇的时间会给自己泡一杯菊花茶,坐在宿舍前的走廊里,有一把老旧的藤椅,慢慢的啜饮。
因为气候的干燥,偶尔会流鼻血。
谨偶尔有信来,穿绿衣服的邮差在大门外大声呼喊:夏天,收信。我离开发出噪音的老旧机器,取来谨寄来的信。小马偶尔会来,我教她用电脑玩纸牌游戏。
谨在信里说,想给你寄一片羊齿植物的叶子,夏天。信的夹层里有一片绿色干燥的羊齿植物的叶子。他说,为何我们常常沉默,夏天,我们始终在一起却无法走进对方的内心。常常会想起过去的时光。
信很短。末尾他说,夏天,一直想看看西北山塬上开放的杏花。
温良说,夏天,我有时会想你是上帝派来我身边的天使。
我的胸前戴着南方留下的形状奇怪的钥匙。
温良亲吻我,我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
他有时会说,夏天,你是否会看轻我?我看着他,眼前的男子,安静温和,他的肩头落上粉白的花瓣。此时,杏花都已谢了。
枝头的花瓣失去韧性。
我给谨写回信。谨,我并不知道你是否会收到我的信,我的钢笔不知到遗失在哪里,我用一下午的时间找寻他,想给你写信,并未曾找到。山上的夜晚安静,偶尔会吹进风来。铅笔在烟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把摘下的杏花瓣装进信封。我希望你收到我的信,谨。我已经很多年不再写手写的信。
我把写好的信压在枕头下面。那一夜,我梦见天空中群星闪烁,祥云笼罩。我要求温良为我拍一张照,推开门的一霎那,看见一对彩色龙凤展翅飞翔。
我不知道这样的梦有怎样的预示。我在第二天中午把写给谨的信交给上山来的邮差。
温良触摸到我胸前的钥匙,他说,夏天,把他解下来。我并不说话。在黑暗中我们开始做爱。他的皮肤温暖潮湿,背上渗出湿润的汗液。我看不见他的脸,我的身体开始流血,粘稠的甜腥的液体,他看不到。他一直再来,然后我们都疲惫的睡去。
这炙热的爱情会带给他诸多苦恼。我要去爱,不顾一切地爱,充满毁灭地爱,绝望地爱。那个黑暗中的女子说,我的生命在瞬间的老去,并不知道,
我在黑暗中抓紧他的手,并为他跳舞,他的舞步生涩,并失去站在讲台上的气宇轩昂。他说,南,停下来。他叫我名字里中间的一个字。我喜欢他这样的呼唤。
我在暗夜读她的文字。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十七岁的少年秀美的眼神流转。她穿紧身的黑色衣裙,在空旷的舞蹈教室翩然起舞。
那本有着紫色碎花的日记本的扉页上写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是南方隽秀的颜体。
谨最终收到我的回信。他说,夏天,你寄来的杏花瓣已风干,夹在我的英语书里,我早起读书能闻到它的香气,它的味道不再浓郁,很清淡。
上海进入雨季,清晨醒来听到沥沥淅淅的雨声,一天的时光拉开序幕。我有时会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有时会坐在电脑前,看着你的羊齿植物,它茂密的生长。
我复习英语单词的时候,闻到杏花瓣清淡的香气。
他不再写手写的信,常常给我发EMAIL。
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做梦。醒来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房间里抽烟。山上夜晚的空气清冽,偶尔会从没有关严的窗子吹进来。我在深夜走出门,穿白色宽大的T恤,脖子上的金属有着微微的寒冷感觉。
我住进温良在市区租来的两居室。他说,夏天,你需要温暖的人群。他再一次拥抱我。
我早晨乘金杯车回到青石乡开始一天的工作。并保留了我的宿舍,偶尔留宿在山上。到超市,商场购置家居品。我买了一缸热带鱼放置在我的书桌上。
再一次搬动我的电脑,老旧的机器发出沉闷的咔嚓声响。
温良陪我买来原木的书桌,我挑了最大的一个。能看见木质的纹路,我把自己喜欢的旧物摆放在上面。温良哑然失笑,他说,夏天,你怎么会收集了那么的东西。
他并不曾知道,我有恋旧情结,情愿为此放弃诸多。
电脑出现黑屏,我将它送到维修站。并到花市买来仙人球和兰花。收养一只流浪狗皮卡。我在公车站的椅子下发现它。它应该是白色的京巴,非常的脏,微微发抖,我看见它,给它吃我在超市买来的火腿,它的眼睛不再惊恐。我带他去动物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它完全健康并给它注射了疫苗。我把它带回家为它洗澡。把它放在浴缸里的时候他又一次表现出惊恐,我轻轻为它梳理身上的长毛,并给它涂上我的沐浴液,浴缸里泛起白色的泡沫。清洗洁净。然后抱起它为它轻轻吹干,它表现出乖巧温顺的样子。
皮卡是一条漂亮的白色京巴。
温良早起的时候会捎来大捧的白色雏菊,我在厨房用紫砂锅煮莲子羹,莲子,银耳,百合,冰糖,红枣,香米,文火细熬。他把花插进我的书桌上透明的玻璃容器内,是一个废用的酒缸,曾经用来装高粱酒,里面泡的是谨讨来的人参,据说可以除百病。谨一直希望我可以恢复嗅觉。
温良给热带鱼换水,长方形的玻璃鱼缸。色彩斑斓的孔雀鱼。它们有着大而舒展的尾鳍及背鳍。
偶尔他会在早市上买新鲜的杨梅来,紫红色汁液饱满的果实。他在打开门的瞬间抱住我,我们亲吻,然后在客厅的地上做爱。他猛烈急切,并不说话,我胸前的金属在他身上刮出伤痕。他似是感觉失去前最后的挣扎与挽留。在我们的身体里留下彼此制造的伤痕。
想给彼此造成破坏和伤害,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永远记得不忘记。
小时候一直喜欢身体上有伤痕。有时会用削铅笔的小刀或玻璃刻意的划,看见流出血来,心里感觉疼痛的温暖。仿佛只有疼痛和伤痕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
温良说,一些事情的真相,知道了反而感觉索然。我并不知道我有一天可以再见到梁玉。
谨发来Email,他说,一些事情,终会浮出水面,任你再好的掩饰也无济于事。我感到这句话的突兀,并不能懂。
温良再一次说,夏天,把你胸前的钥匙解下来。他为我买来系带的高跟凉鞋,细细的宝石蓝的带子,缠绕在脚踝和小腿。我并未解下那枚钥匙。我十七岁之前没有独自去过银行。温良说,那是一枚银行保险柜的钥匙。确信无疑。他的爱人在银行工作,专门办理保险柜业务。
我们又一次谈起十七岁的时光。是一个寂静的晚上。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并不开灯。他说,夏天,那时你爱写诗。我说,是的,温良。我看不见他的脸,黑暗中他握住我的手。他说,夏天,你并不曾预料到生命中的种种变故。那个少年在你身边死去。那个青葱的少年,眼睛里有凛冽的光芒。她说,夏天,生活让我感到绝望。她手腕上暗色的枯竭的伤口。海军蓝的校服和长发。
他说,解下那枚钥匙,夏天。我并不说话。那个夜晚,我们在地板上相拥入睡。
我看见那个少年,她说,你并不曾知道全部,夏天。她站在陡峭的悬崖边。我看见她苍白的脸,想靠近她又无法靠近。在暗夜里惊醒,温良亲吻我满是汗水的脸。能听见皮卡轻微的鼾声。
天气渐渐热起来,西北的夏天来的很迟。我的生活这样有条不紊的继续。早晨会收到温良送来的白色雏菊,坐在一起喝我熬的银杏粥或莲子羹。然后一起出门,他步行去单位,我坐一小时的金杯车上山。
我穿纯白蚕丝的纱裙,白色的高跟系带凉鞋,长发高高地束起。是温良喜欢的。
我并不曾想过会再见到梁玉。人生有时会对人展现戏剧化的一面。是温良说的。她说,我辗转找到你,夏天。
温良说,夏天,我喜欢看你穿高跟鞋走路的样子。我们坐在地板上背靠着背。他说,夏天,你是否觉得你是快乐的?我说,温良,很多时候,我是沉重的,总觉背负太多,并不能轻盈行走。我在十七岁的夏天失去快乐。我感觉到他的背更紧地靠在我的背上。是2005年8月23日,外面一片黑暗,没有月光。
谨说,我理解你的选择,只是你伤害了另外的一个女人,她是无辜的。我看完谨的信,随即删除。
她是温良的爱人。我在一个夜晚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说,是夏天吧,是肯定的口吻。她说,我是温良的爱人。那是一次平静的谈判。我说,谨,你知道,我并不想失去温良。我看见谨的QQ头像随即闪动。他说,夏天,她有伤害到你吗?她说,夏天,我知道你们相爱,是真正的相爱,可是,我不能失去他。我爱他。她说,他提出离婚了,我知道他与我早已无感情,可是提到离婚却让我意外。我不能没有她,你懂吗?我爱他!我说,我知道,对不起,我的眼泪大滴掉落下来。她说,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在她要放下电话的一霎那,我的哭声再也无从掩饰,我说,温良我爱你!我听到我的声音似乎被撕裂。电话那头有噪杂的声音,温良说,夏天,我爱你,我的宝贝,不哭好吗?我爱你,我们不会分开。他一直在她的身边。
后来他说,夏天,她执意打电话给你,对不起。我们亲吻,皮卡静静趴在我们脚下。
我给谨写信,我在一个人的夜晚静静坐在电脑前。那次电脑出了故障,是主板被雷击坏,它在维修站呆了两天被我领回。那个修好它的人对我说,再被雷击它就要瘫痪掉了。我说,我会小心,在雷雨的天气关掉它。然后我带着这古旧的机器回家。事实上它陪我走过六年的时光,中间为它搬过四次家,有两次是被托运到千里以外。
父亲在我到此支医前曾提出送我一台笔记本,我委婉拒绝。我喜欢这古旧的庞大机器 ,它似乎是往事的载体,它的庞大躯壳隐藏着太多的故事,使我无法割舍。
它在青石乡的山上被雷击中,之前我从未有在雷雨天气关电脑的习惯。
它被我领回来放置在卧室宽大的木质书桌上,旁边是温良买回来的两盆仙人球,他说可以防电脑的辐射。
皮卡在那一天非常兴奋,它跳上我的书桌,欢快地把脸贴在电脑的屏幕上,并不停摆动尾巴。
事实上,皮卡是一只非常漂亮的京巴犬。我们一起生活两月,它的白色皮毛越发光泽,身体也开始发福,我不知道它是怎样和它原本的主人走失,但我想它的主人一定是想念它的。我想它原本的主人也许是个独自生活的洁净男子,每天给它喂食超市买到的狗粮或少量的瘦肉,应该是有内敛的性格并有轻微的洁癖。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蜷在公车站的座椅下,非常的脏,想来已流浪多天,我喂它吃超市买来的火腿,它的眼神充满戒备,我安静看它,它最终大口吃起来。我抱它到宠物医院检查,并最终领养它。为它取名皮卡。
我甚至认定它曾经的主人会是我想象中的男子。并渴望与他相遇,想象他会在人群中走到我身边,并说,谢谢你照顾我的皮卡。我看见他干净的面颊。当然,它在他那里应该有另外的名字。他叫它小白或是Edelweiss。
我同时又惧怕与他相遇,我并不想失去皮卡,我预料到他与皮卡是一场意外的走失,他失去它,心情应该非常沮丧,并对它充满想念。
皮卡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比如,有规律的进食和睡眠,从不在室内大小便,不随便吃路人喂它的任何食物。我在夜晚的时候为它洗澡,它安静并配合。
他对温良始终亲昵。我有时会想失去它的男子是否会感觉孤独?独居的一个人的夜晚,想念走失的皮卡,并渴望再次遇到它。
这样的念头交替盘亘在我脑中,有时是这样的念头占上风,有时又是另外一种念头占了上风。我想我在遇见那名男子之后会将皮卡交给他,虽然我会不舍它,却只能那样做,只是希望我可以常常得到探视的权利。
山上的夏季,并不十分炎热。医院的后山坡远远就能看见杏树上茂密的果实。那是一个午后,我和小马在走廊上的高压锅里蒸助产包,白院长远远地在走廊一头叫我,我走过去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梁玉。
她剪短了头发,更加地瘦,穿一件灰色的男式T恤,脖子上的锁骨凛冽,背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恩和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说,夏天,我辗转找到你。她轻轻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走过去,拥抱她们,手臂轻轻用力。
我有一周的时间陪伴她们。恩和已在呀呀学语,她非常亲近我。梁玉说,我有一段时间试图联系你,没有结果,我以为我们再难相见。我抱着恩和,她在我怀抱里咿咿呀呀地挥动手臂。
我们的相见有着某种宿命的成份,是注定的事情。我们抱着十个月大的恩和在傍晚的时候行走西北小城的夜色中,梁玉换上我的亚麻刺绣上衣,粗布裤子和平底的绣花布鞋,是暗红的底色和大朵的牡丹图案,她的短发是漂染过的栗红。是要去见温良。似乎是必不能少的一环。我们在一家新开的日本料理店相见,这个时间并没有太多的人光顾。温良说,梁玉,在夏天那儿听到过你,很高兴能见到。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梁玉的手。梁玉轻轻地笑。恩和一直在我的怀抱里。我为梁玉点了她爱吃的生鱼片,寿司和挪威三文鱼,我与温良分别要了两个意大利菜,并点了一瓶白色的奥比安。温良说,难得在我们这个西北小城品尝到日本菜和法国的葡萄酒。梁玉说,很高兴见到你。有服务生送烛台过来并征求是不是要熄灭桌子上的小灯,获得应允。恩和睡熟了,她一直在我的怀抱里。
温良很少有话说,偶尔评价一下菜的口味。又说起大连的海,梁玉在海边长大,热爱海里的鱼虾类食物便是自然。我微笑地看着他们,中途,温良有用公用筷为我和梁玉分别夹菜。梁玉上了一趟洗手间,我抱着熟睡的恩和,温良说,夏天,我有礼物要送给恩和,他取出红色的木绒盒子,打开来是一对小小的银镯。我欣喜看着他,他说,我并无常识,是临时问了单位的女同事,她的主意。你觉得好吗?夏天。那一对银镯在红色的烛光照映下发出钝色的白色光泽。
那次晚餐之后,温良打车送我们回家,然后离开。梁玉因为喝了少许的酒而难以入睡。中间恩和醒来一次,我为她戴上温良送的银镯,并在银镯的接口处用红绳轻轻缠绕。她好奇地挥动手臂,银镯上的小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梁玉说,夏天,你们很好,是不是?窗外的月光照射进来,我看到她的脸颊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散发出绯红的光泽。
她又说,夏天,我要去日喀则见庆召,你帮我照看恩和,好吗?你知道的我非去一趟不可。恩和在喝了奶粉之后又一次睡去。我看到她的眼神并失去拒绝的力量。她在三天后坐上去往兰州的大巴车,要在兰州转火车去往日喀则。
她的登山包里有恩和的婴儿用品,她只带走了自己的东西,她亲吻恩和,我抱着恩和目送她离开,她的脸贴在汽车的玻璃窗上,恩和在汽车开动的一霎那,尖声哭泣。
温良说,梁玉似是有未了的心愿要完成。我亲吻他,不允许他说下去,我突然间感觉,我是不熟悉梁玉的但又似乎无比懂得她,却从未问她。
我们共处了一周后她再次离开我,并留下恩和。而这一周里,我们仅共同逛过两次商场,是为了给恩和添置衣物和用品,吃了一次像样的晚餐,是为了和温良相见,有一次交谈,是因为我们都喝了少量的酒。
我们最多的时间是陪伴恩和,或是在恩和熟睡后看CD,我们喜欢的恐怖片,有时又都会在中途睡去。
最初的几天恩和不能适应和保姆的相处。保姆是温良在职业介绍所找到的。一个35岁的外地女人。有干净的衣着和脸颊。我叫她吴姐。
恩和在我离开后一直哭闹,并拒绝进食。我只好在接到吴姐的电话后返回家中,恩和看到我停止哭泣。
恩和在两个月以后学习走路,她已和带她的吴姐很亲近。温良来的时候会带来恩和喜欢的玩具或开发幼儿智力的书籍。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常常听到吴姐读这些文字给恩和听。
试图联系梁玉,未果。分别三月以后传来梁玉的死讯。卧轨。恩和已能够清晰地叫出妈妈。她并不曾懂得她的亲生妈妈已永远失去。
恩和叫妈妈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里童稚的光芒。
接到兰州铁路管理局的电话,要领回梁玉的遗物。我带着恩和,乘夜晚的火车去往兰州。
深夜火车碾压铁轨的声音沉重冰冷。我怀抱里的恩和发出轻微的呼吸声,我能感觉到枕木的颤动。窗外是一片黑暗。是2005年12月13日的夜晚。
我能想象到得疏离与永别。仅仅如此。温良说,原谅我,夏天,她在家闹,我不能陪伴你一起前往。他在站台上伸出双臂拥抱我。他说,夏天,我爱你。
我想起,我送梁玉离开的情景,2003年12月,她抱着恩和,是上海最冷的一个冬天,下着雨,她的脸紧贴在玻璃窗上,有浓重而潮湿的雾气。被挤压的脸带着一种扭曲的忧伤。雨雾形成蒸气然后顺玻璃窗上滑落。
谨有一次写来电邮,夏天,为什么生活会如此弄人?你想要的往往很难得到。你是否亦会有疲惫感?
那是这个小城下的第一场雪。大片的雪花飘落。温良在这一天早晨送来艳红的雪梅。恩和尚在甜美的梦乡。
我穿上宽大的羽绒衣,戴一顶红色的羊绒帽。恩和偶尔会提前醒来,一定要求我抱一抱。
我在这样飘雪的早晨坐班车去往青石乡。吴姐说,皮卡一直目送我,直到我的背影消失成一个红点。
一直没有等来寻找皮卡的消息,我想大概是它原来的主人又有了新宠,渐渐地将它遗忘。这样想来,内心又觉失落。那样洁净的男人又如此薄情。
最终皮卡留在我的身边,它成为恩和的玩伴,似乎能懂得很多,知道恩和的孤独,在我离家的一天中与恩和相伴的只有吴姐和皮卡。
天亮的时候我们到达兰州铁路管理局。梁玉的遗体被当地的殡仪馆寄存三天后代为火化。那是被铁轨碾压后的残存的身体。试图联系梁玉的父母,未果。
他们在梁玉留下的书包里找到我的地址。一张红双喜的烟盒纸,铅笔的小字。甘肃.临夏.青石乡卫生院.夏天。
夹在圣经613页,下面是一段以色列王大卫儿子所罗门的箴言:要使人晓得智慧和教悔,分辨通达的言语,使人处事领受智慧.仁义.公平.正直的训诲,使愚人灵明,使少年人有知识和谋略,使智慧人听见,增长学问,使聪明人得着智谋,使人明白箴言和譬喻,懂得智慧人的言词和谜语。有被铅笔标注的痕迹。
有几件随身换洗的衣物和一封信,信的封口处有夏天亲启字样。
我知道这信里会给我一个真相,所有的谜底将被揭开。
我背着梁玉留下的双肩背包,里面有装着她骨灰的小小盒子,一本圣经和一封写给我的未启的信。恩和的小手紧紧牵着我的手。兰州的冬天干燥冰冷。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温暖可以给这小小的人儿。
温良去车站接我和恩和。他穿烟灰色的羽绒衣并拥抱我和恩和。他对恩和有很深的感情。
她说,夏天,这是我们真正的分离。
我看到她写在红双喜烟盒纸上的铅笔小字。
她说上中学以前我常常感到饥饿,因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充足的食物。
我是我亲生父母私生的孩子。后来我的亲生父亲移情,母亲跳海自尽。我被母亲的远房亲戚收养。大学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接近我这样的野孩子。除了庆召,他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
她有时会在夜晚熄灯之后轻声唤我,夏天,夏天,待我有了回应,她又说其实无事,只想唤你一声。
那个女孩继续写道,我渴望上大学。渴望摆脱我的处境。
庆召在高中毕业那一年参军去了日喀则。是特招士官。到了部队就可以有工资的那种。
他说,梁玉,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念大学了。我能供得起你。
庆召参军走的那一天,我去送他,他穿新崭崭的绿军装,胸前带一朵大红花,站在新兵的队伍里冲我笑,我却哭了。
夏天,很多事情已经无从向你说起。
请把恩和送到谨身边。他是她的亲生父亲。
我看到烟盒纸有被泪水浸湿过的痕迹。
她说,我将永远离开。你、恩和、庆召、谨、我的养父母。
这是我们的永别。
日期是2005年12月10日。
我并无法找寻她的养父母。
我写信给谨,希望他来看望他的孩子。
是2005年新年的前夕。
谨从上海赶来。他说,我最近一直做重复的梦,梦见幼小的孩子坐在花朵的中央,一直冲着我笑。
我做三鲜馅饺子给谨吃,吃饭的时候,恩和在谨的怀抱里,一直很安静。
谨说,那时我们都是需要温暖的孩子。你、我、梁玉。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
我打断他的话。外面有人燃放焰火。恩和在谨的怀抱睡去,谨抱着恩和,我们站在窗边,安静地看新年的焰火。能听见大人的呼喊声和孩子的笑声。
他说,夏天,想和你看一场新年的焰火。
我们在泉城路的广场上看烟火。站在拥挤的人群里。有人点燃了焰火,嗖嗖嗖升到空中又划着弧度降落。黑暗和消失。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们在KFC躲雨,吃牛肉的汉堡,看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灯火辉煌。
是2003年的除夕前夜。我和谨在泉城路的广场上看一场焰火。
他说,夏天,爱情是否让你感到幸福和无畏。
窗外有大片的花朵盛开,又消失。
我为熟睡的恩和披上风衣,然后和谨走出家门。要去看一场焰火。
我很爱他,谨。你是否能明白我的心。恩和趴在谨的肩上睡熟,嘴唇微张。他说,夏天,我要带走她。我们仍然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谨穿黑色的羽绒衣,身体消瘦并略前倾。
是2005年12月30日的夜晚。
我开始为恩和收拾要带走的衣物。为谨和恩和煲银杏羹。恩和开始叫谨爸爸。很快乐的样子。谨带着恩和乘新年下午的班机离开。
我没有送,由吴姐送去机场。恩和在离开家门的一刻大哭,并用双手紧紧抓住防盗门的把手。她大声地叫妈妈。谨最终将恩和带走,也带走了梁玉的骨灰。
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温良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开着电脑在听歌,胡彦斌的诀别诗。吴姐因为恩和的离开也随之离开,2005年的新年夜晚只有皮卡在我的身边。
我又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从身后拥抱我,他的身体带来室外的凉意。我并不转身,他就这样拥着我,他说,夏天,对不起。
后来,收到谨的信,他说,安,恩和一切都好,我为他请了保姆,我明年即将毕业,争取留校,会给她好的生活。梁玉的骨灰已在我的家乡安葬。陪伴她的是满山金黄色的油菜花。勿念,夏天。恩和很想念你。
已是2006年的春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歇斯底里,我大声地哭泣和争吵。他走过来试图抱住我,我挣脱开,并夺门而出。
也许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左右自己。谨。如同我少年时代被动地受伤。
我并不知道南方倘若还活在这世上会是怎样。她和辉。那个中年的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的男人。
他在某一天的清晨说,夏天,你会成为美女作家。
我是读着琼瑶三毛成长起来的一代人。高中时代,遭遇芙蓉姐姐,桃之夭夭。我厌烦并唾弃她们对文学抛向的魅惑的眼神。
文学应该纯净,一尘不染。这是那个带着黑色边框眼镜的中年男人说的。
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话。
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对文学的见解有不容执拗的权威性。
我在很多年以后看到南方寄存在银行保险柜里的日记。她说,我爱你,辉,爱你站在讲台上玉树临风侃侃而谈,爱你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看到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的身体前倾,中年发福的臃肿,因酗烟而脸色暗黄。
我听见有学生家长讨好似地叫付主任。
在那样的一个夏日的雨天,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急速背转身。
我的手提袋里装着一本由银行保险柜取出的紫色碎花的日记本。
我17岁以前从未独自去过银行。
我再一次看见她,骑一辆飞鸽自行车,NIKE的双肩背包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略显沉重。
她看见我,轻轻说一声,Hi。
我的身边经过身穿海军蓝校服的年轻脸孔。
我在这个雨天转身离去。
谨,我在这样的雨天转身离去。
多年以后我重复了这样的梦境。谨,也许很多时候人都同时存在不自知的悲哀感。彼时呱呱坠地的婴孩,贪恋玩闹的幼童,不谙世事的少年。过渡为不自知的成年女子。并同时具备痴恋烟火的内心。
是这样的一个成年女子。行走在生活的边缘。为自己喜爱的男子穿起白色蚕丝的连衣裙子,用谭木匠的桃木梳梳理潮湿浓密的长发。常常在黑暗里哭泣。
这样的女子因此有了柔软的内心。
他说,你是否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可以锦衣夜行,亦能素面朝天。你有着坚硬的外壳和柔软无助地内心。
我在黑暗中看见梁玉的脸,白而干净的成年女子的脸庞。手指修长而寂寞。右手的食指因常常吸食烟草而沉淀成微黄的颜色。我想起在人群中看焰火的男子,穿酒红色的棉线心领毛衣,灰色的棉布格子衬衣,胸前有一枚金黄色的毛主席像章。是60年代男子的装扮。独自吸烟,吐出圆的烟圈。他的手指修长,指甲短而干净。眼神淡漠。
我那时并不知道我们能够相见,温良。仅仅觉得,那个眼神淡漠的男子是我所熟悉的,并不陌生。
我在信件存档找到他写来的信。
他说,今天我坐在班车上,这个时候上班的人很多,所以略显拥挤。我喜欢拥挤。夏天,我有时想,我身边的人也许有一个是你。不过随后我又否定了,如果是你,我想我会一眼便认出。你的笑,你的气息,那么逼近,又那么遥远。
在混乱逼仄的酒吧,充溢着烟草辛辣的气味和人声的喧嚣。我喝了很多的红酒,透明的玻璃杯,清醇的液体像被兑了水的鲜血。留在喉咙里的感觉是酸涩的。泛滥在胃的底部,却像一簇火焰在烧。
逐渐的,我感觉自己有点醉。我看见大玻璃窗外的夜色。清冷的街道上,停留着很多出租车。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伸展在雾气中的枝桠是寂寞的。
这是一个模糊的场景。像一个布景。搭的很美,却不见该出场的人。
夏天,你是否感觉自己是黑暗剧院里的一个观众。在等着一场戏上演。最后却发现自己看错了时间。只剩下等待。
午后的冬日阳光很温暖。阳光照射在眼睛里,有些刺痛。低下头的时候,我感觉到眩晕中温暖的眼泪,于是屏住呼吸,不让它流下来。
夏天,渗透在身体里的温暖会逐渐变得寒冷。在混乱喧闹的酒吧。女子阴暗中的脸。像一朵一朵的花,突然之间褪色枯萎。她们行走在灯光中。她们有漆黑的头发,妩媚的容颜。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穿着无袖的紧身毛衣和刺绣的短裙。洁白的肌肤闪烁光泽。一朵一朵的花。如果没有爱情,盛开和枯萎会是如此寂寞。
这一夜,我梦到死去的大哥,他的身体撞上奔驰的汽车,重重的落下。他的脸上有惨淡的笑容。他走出家门的时候告诉我,我要为这个家赚一笔钱。
很多时候,我不想说话,包括所有人。我坐在电脑前写字,她在做家务,突然歇斯底里地摔东西,我没有起身。她蹲在客厅的地板上哭泣。
我并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们很长时间不再做爱。
解放路拥挤的街头,是这里最繁华的一条街。我夹杂在人群里,眼神淡漠。很多购置年货的人喜气洋洋。不时有街头的行乞者伸出肮脏的白色搪瓷缸,里面有施舍的硬币。
夏天,有时我感觉你并未走远。
我常常会在梦里见到你。你奔跑在瓢泼的大雨里,身边的车辆呼啸。格子的棉裙湿透紧紧裹在你的身体上。你的头发浓密凌乱,有厚厚的刘海。你跑到我跟前,对着我笑,温良,原来你在这里,你说。你有在找寻我吗?夏天。
四年前,我在日本的富士山看樱花。粉白的花瓣浓郁芬芳。随行的诗人朋友,站在樱花树下,肩膀上有飘落的花瓣,我伸出手,却最终没有为他拍打花瓣。他说,我写不出关于樱花的诗句。
她又一次歇斯底里地时候,我走出家门。大街上很冷,是西北最冷的天气。我无处可去,最后又走向酒吧,喧嚣的温暖的处所。有暧昧的灯光和酒精。
她有一次说,良,你的文字让我寂寞。我伸出手抚摸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没有温度。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2003年12月24日。他说,夏天,希望能和你看一场新年的烟火。
我把你写的信件封存在这庞大的机器里。它是一个往事的载体,使我无法丢弃。
我在这样的夜晚,独自看视频耶稣受难记。我的枕边有一本圣经,是梁玉留下的。我没有给恩和带走。
他戴着荆棘的帽子,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是神的儿子,代世人受罪。我看见他被抽打的皮开肉绽的身体,他的母亲圣母玛利亚,抱着他的身体,丧失眼泪的哭泣。
他说,我的父啊,请宽恕他们,他们并不知道。
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在你手里。
我并不能懂,开始翻看枕边的圣经。
在<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五至五十六节有铅笔做的勾注。
巡抚有一个常例,每逢这节期,随众人所要的,释放一个囚犯给他们。当时有一个出名的囚犯叫巴拉巴。众人聚集的时候,比拉多就对他们说:"你们要我释放哪一个给你们?是巴拉巴呢,是称为基督的耶稣呢?"
... ...祭司长和长老挑唆众人,求释放巴拉巴,除灭耶稣。... ...彼拉多说:"这样,那称为基督的耶稣我怎么办呢?"他们都说:"把他钉十字架!"巡抚说:"为什么呢?他做了什么恶事呢?"他们便极力地喊着说:"把他钉十字架!"彼拉多见多说也无济于事,反要生乱,就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众人都回答说:"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于是彼拉多释放巴拉巴给他们,把耶稣打了,交给人钉十字架。
巡抚的兵就把耶稣带进衙门... ...给他脱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红色的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根苇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又吐唾沫在他脸上,拿苇子打他的头。戏弄完了,就给他脱了袍子,仍穿上自己的衣服,带他出去,要钉十字架。
他们出来的时候,遇见一个古利奈人名叫西门,就勉强他同去,好背着耶稣的十字架。到了一个地方名叫各各地,意思就是骷髅地,兵丁拿苦胆调和的酒给耶稣喝。他尝了,就不肯喝。他们即将他钉在十字架上,就拈阄分他的衣服,又坐在那里看守他。在他头以上按一个牌子,写着他的罪状,说:"这是犹太人的王耶稣。"当时有两个强盗和他同定十字架,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从那里经过的人讥诮他,摇着头说:"你这拆毁圣殿,三日又建造起来的,可以救自己吧!你如果是神的儿子就从十字架上下来吧!"祭司长和文士并长老也是这样戏弄他,说:"他救了别人不能救自己。他是以色列的王现在可以从十字架上下来,我们就信他。他依靠神,神若喜悦他,现在可以救他,因为他曾说:‘我是神的儿子’"那和他同钉的强盗也是这样的讥诮他。
从午正到申初,遍地都黑暗了,约在申初,耶稣大声喊着说:"以利!以利!拉马撒巴各大尼?"就是说:"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站在那里的人,有的听见就说:"这个人呼叫伊利亚【<旧约>圣经里的犹太先知】呢!"内中有一个赶紧跑去,拿海绒蘸满了醋,绑在苇子上,送给他喝。其余的人说:"且等着,看以利亚来救他不来。"耶稣又大声喊叫,气就断了。
忽然殿里的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地也震动,磐石也崩裂... ...百夫人和一同看守耶稣的人看见地震并所经历的事,就极其害怕,说:"这真是神的儿子了。"有好些妇女在那里远远地观看,她们是从加利利跟随耶稣来服侍他的。内中有抹大拉的马利亚,又有雅各和约西的母亲马利亚,并有西庇太两个儿子的母亲。
这一章似乎被反复翻看过,铅笔的勾注有些模糊,纸张微黄皱卷。是2006年3月的夜晚。
皮卡一如既往地陪伴在我身边,他的皮毛越发洁白滑腻,我想它是纯正的京巴,它的举动洋溢着贵族气息。我很少带着它出门,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它原本的主人也许是个豪门妇人,中年发福却衣着华艳,常常抱着或者牵着皮卡出入豪宅,或慵懒的蜷在真皮的欧式沙发里为其喂食法式蛋卷。我是一个粗布女子,很少带着皮卡出门。
有时我在山上留宿,温良会定时来给皮卡喂食。
我见到庆召的时候,青石乡的杏花遍山烂漫。他穿军装,平头。跟随白院长来到我跟前。他说,我是庆召。我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想起去年夏天的那个午后,我和小马在走廊上的高压锅里蒸助产包,白院长远远地在走廊一头叫我,我走过去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是梁玉。
她剪短了头发,更加地瘦,穿一件灰色的男式T恤,脖子上的锁骨凛冽,背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恩和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说,夏天,我辗转找到你。她轻轻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走过去,拥抱她们,手臂轻轻用力。
他说,夏天,允许我这样叫你。他有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因为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照射而放射出黝黑健康的光泽。我向他点头。他说,我考取了军校,要去读书了。我说了一些祝贺的话。梁玉的离去让我感觉难过。我看到报纸上的消息,直觉告诉我,那卧轨的女子是她。是么,夏天。我再一次点头。他说,我知道,我对有些事情过于计较,你是否能理解男人的脆弱。我面前的男子神色索然落寞。他在军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剪报。开头是2005年12月11日兰州铁路快讯:昨日13时一年轻女子在藏兰铁路兰州段卧轨丧生。并无赘述或照片。
他突然说,夏天,我爱梁玉,非常爱。
我给谨写信,告诉他庆召来过的事情。我说,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像一出舞台剧,并同时具备剧幕与灯光。这是温良告诉我的话,我一直记得。的确如此,对么,谨。
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我停止了这样的叙述。
在家人的安排下不断地参加各种相亲。
对方有教师,律师,医生,政府部门的公务员。
我是29岁仍然未婚的女子。
我回到家乡所在的沿海小城,做一名妇产科医生。
我所有的记忆很多时候都汹涌袭来。我试图理顺,然后和自己进行一次对话。神色淡然。
告别温良(四)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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