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大别山

晚上整理硬盘,又看到了前年骑行的照片。当时凭着一腔不知道哪里来的热血,裸辞,骑行318。因为不敢进藏,只走了东段上海到成都,结果三峡那一段还怂了,坐船过去。最后共计骑行1800多公里,历时月余,花费过万。

刚骑完的时候,有心把路上的骑行日记整理成游记,因为太懒了,一拖再拖终于给拖没了。两年过去,现在再回想当时路上的情景多已恍惚了,唯有大别山的那一段尤为清晰。一则这一段路当时的感受太过深刻,另一方面这一段的经历我前前后后跟几个朋友聊过,喝酒多了的时候也拿出来吹过几次,几乎已经成为我的保留节目了。今天索性合着当时骑行路上的日记把这一段写出来,也给多年以后的吹牛扯皮打好底子。

闲话不说,书归正题。

15年7月24日,天擦黑的时候,跟老刘冒雨坐轮渡过了长江,进到安庆城。晚上老刘请我吃了顿散伙饭,一路风雨共行500公里,到这就算告一段落了,我们要在此别过各奔前路,老刘杀回大西北,我则单骑向西,走到哪里算哪里。

25日早起,老刘还在休息,我就打点装备独自上路了,一来见不得告别的凄苦,二来我心里对未知的前路还是有点隐隐的小渴望,就像新郎要挑开新娘头巾时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按照前一天晚上的计划,25日这天要骑行120公里,上午从安庆市到潜山县城60公里,下午从潜山县城到岳西县城差不多也是60公里,然后夜宿岳西县。因为有前面500公里身体的适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120公里完全不是问题,这一天的行程应该是挺舒服的。

但是,生活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惊喜会在什么时候来到你面前。

上午的行程很顺利,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一路顺着318国道,11点多就到了潜山县城,唯一可能的隐患就是天气,一直阴沉沉的,总感觉大雨就在你的头顶上,一言不合可能就要兜头浇将下来。

为免夜场梦多,我决定尽快填饱肚子赶路,跟这大雨赛上一场。不料刚找好一家土菜馆进去,大雨就瓢泼而下,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事已至此也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慢慢吃,也跟菜馆老板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老板早些年在河南干过活计,听说我从洛阳来还多送了瓶汽水给我。

两点多的时候雨势终于见小,我不敢再等了,匆忙上路。老板看我出门,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这里往岳西就开始有山路了”,然后马上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这车好,小伙子也年轻,应该骑得动”。说实话,老板的善意我真的心领了,但他的话我当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从上海过来的这一路都是驰骋在广阔的长江中下游平原上,沿途举目所望皆一马平川不见起伏,所以我对老板所谓的山路没有哪怕一点点的认识和心理准备。

出了潜山县城不多远,就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地图上找不到318国道,从潜山到岳西的是106国道了,好在这种情况之前在安徽境内广德到宣城那一段也出现过,所以问题不大,就沿着106走。

106路况还好,但是走着走着路两边的人家渐少,再走就是山了,路面也开始有起伏,开始的坡势较缓,越走坡度就越大,蹬着越吃力。更要命的是,完全进山之后就好远好远也看不到一个房子,而且一路上遇不到一个人一辆车,路两旁林深草茂,树荫遮天蔽日,有些路段抬头都看不见一点天空,就像在一个绿色的隧道里。那时候大雨已经彻底停了,山里空气湿润清新,不时还有鸟语虫鸣,此情此景应该正是王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那种意境,可惜我却完全无心欣赏,只觉得越骑越惊,头皮阵阵发麻。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骑摩托送我去上学,路过一段山路时,恰看到一条大黑蛇盘卧在路旁,其背黑腹白,夹杂着一些青色紫色的花纹,看起来甚是煞人。父亲当机立断,一脚油门从它身边冲了过去,但我看它的那一眼却一直记了下来,以后每次一个人走山路的时候我就会无端的想起来。

所以那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之前遇到的一位骑行进藏的小哥哥要带一把折叠的小钢锨了,这一路遇见坏人不至于,但是保不齐碰到个蛇虫鸟兽啥的,我手边真的是连个趁手的家伙什都没有。所以后来快到武汉的时候,我在一个路边的工地上顺了一根拇指粗细一米左右的钢筋塞在了我的后车架上,一路带到成都才丢掉。

大概四点钟不到的时候,到了水吼镇。水吼镇,我后来看网上别人的骑行游记才知道,还有一个传说的。相传古时候镇上有一恶霸,勾结官府,欺男霸女,为患乡里,民愤滔天。一得道高人路过此地,暗中作法将其恶行告知山神,山神震怒唤得神龙出水,一时山鸣谷应风起云涌,磅礴大雨引发的泥石流奔腾而下将恶霸的府院直接夷平。

现在镇子旁边还有个水吼瀑布,每逢夏季涨水尤其是大雨过后水量充足的时候,瀑水倾泻而下,声若蛟龙出水,能响彻方圆数里,因故得名水吼镇。按说我当时到的时候正是看瀑布的好时机,可惜一则当时我不知道,二则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没心情,当时一门心思就合计能不能在天黑前到岳西县城了。

水吼镇的街区部分在两山之间的凹地,跟大多数中西部地区的小乡镇一样,一条主街,几百米长就到头了。快出镇子的时候,我在街边的一个小商店停了一下,买了两瓶饮料,再确认一下地图,紧了紧车后架上的行李,然后稍事休整。前面就是一场硬仗了。

跟之前越过的小丘陵小土坡不一样,现在横亘在我眼前的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可以称得上“大山”的对手。虽然山雾浓重,能见度极低,但是隐隐约约的还是能感受到这山体的庞大,极目远望,山林的青色在半天空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其山顶已高耸入云霄不知几许了。山脚下一条漫长的盘山公路沿山势蜿蜒向上,最终消失在浓雾之中,让人徒生一种莫名的惧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动了夜宿水吼镇第二天一早再上山的心思,但初生牛犊的豪气还是占据上风,一咬牙就跨上车子头也不回地上路了,最终导致自己后面进退两难差点崩溃。

事后总结,之所以这次会犯了这个左倾冒险主义错误,一方面是因为各种原因我不愿意夜宿镇上而一定要选择县城;另一方面觉得制定了计划就要努力去完成;但最根本的还是我在对前面的路程并没有一点研究、对骑行爬山没有一点认识的情况下,仅凭过去大平原路段不合时宜的经验支配自己对行程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水吼镇到岳西县只有40公里左右了,即便冒雨翻山三个小时也可以骑到。

所以这个事情就让我的一个体会更加深刻,人真的是要吃亏才能成长,父母师长的再多教诲也远不如自己的血泪能让自己更长记性了!

刚出水吼镇就是一座无名大山,我也凭着无知无畏的豪气头也不回地上了路。但是上得山来才慢慢发现剧本跟我之前设想的不太一样,过了山脚比较平缓的那一段之后,后面的路一直维持在一个比较大的坡度,而且下雨导致路面湿滑,需要非常非常用力才能蹬的动,让人几无喘息之机。我也不断变速放轻齿比,再放就一比一了,还是蹬得咬牙切齿的。之前在网上了解过,这种高阻低频重踩爬坡的情况对膝盖软骨组织的伤害非常大,所以坚持了一段之后我就放弃了,下车开始推行了。

其时,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下来,并有渐下渐大之势。我把手机、相机、钱和证件等装进塑料防水袋里封好,后车架的行李也用雨布包起来,其他的也就再没有什么顾忌了,就那样一人一车雨中独行,心中还颇有点沧海孤帆的悲壮豪情。

但是随着海拔的上升,先前的问题又出现了。刚进山的时候,不时还能看到大片村落,越走人烟越稀少,不知不觉之间路两边就全是深林密草,毫无生气。关键在于,地图上并不显示海拔和地势,我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顶。而且所谓盘山公路,就是公路依山而建,一侧峭壁一侧陡崖,盘旋而上,一旋又一旋。我绕过一个坳口,抬眼望去前面是上坡,再绕过一个拗口,还是上坡,如是几次,精神已经颇为颓唐。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一个当地人问一问前面的路程,不然这样两眼抹黑的感觉太糟糕了,但这又纯粹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实上我已经很远一段路没有遇到一个人了。

又上得一个小陡坡之后,前面一段路稍微平缓,而且最主要的是路边不远有两户人家。走过去之后发现,一个院门紧闭,一个院门半开,还有一位老爷爷阖眼躺在大门下的躺椅上,平静安详。我连喊了两声“老乡,您好”,老爷爷纹丝不动,似已入定。然后无意间我瞥了一眼院子里,这盛夏时节院内竟有不少落叶,似是很久无人打理,一时间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腾,直窜头顶,我躬身跟老爷爷行了个礼,转身拔腿就跑。

又走了许久,雨已经很大了,内裤都已经淋透了,走路的时候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雨水顺着后背大腿一路淌下来。路上雨雾弥漫,能见度只几米,当时我都在想,万一失足,或者出现什么意外跌落崖间,估计寻尸都要十天半个月不一定寻得到。

再又绕过一个坳口之后,终于看到一个破败的小加油站,还带着一个矮小破旧的杂货店,稍远一点是一大片似已荒废多时的厂房。我到店里买了一瓶饮料,其实主要还是想借机问一下路况。卖东西的是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好像有一些语言障碍,我问的话不知道她听明白了没有,但是她说了一大通,呜呜啦啦,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

然后我说想在她这里稍事休息,并走到屋里靠内一个矮凳子旁,看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我才坐下。然而这时,我才注意到内屋一直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于是悄悄探头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四个光膀子大汉,个个膀大腰圆,正在搓麻将。当下我就觉得,此地也不宜久留,相比之下我宁愿冒雨上路。

在加油站的棚子里推车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先前没注意的,用白灰刷在红色砖柱上的五个草字,“割肚加油站”,当下心中何止惊骇,过往所看影视小说中各种黑店的故事在我脑海中一滚一滚的翻腾,越想越觉得脊背冰凉,走路的时候都两股战战、寒毛直竖,直过了两个坳口还觉得心有余悸、惴惴不安。

实际上,我后来走了很远之后又看了地图才明白,之所以叫“割肚加油站”,是因为这个地方就叫“割肚乡”,而且割肚乡下一个镇子叫“响肠镇”。

事后想一想,包括之前问路的那一次,也觉得挺好笑,其实什么都没有,纯粹自己吓自己,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一路神经紧绷,到后来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包括“割肚乡”“响肠镇”这两个名字一开始也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初看到的时候我的心里何止一万头草泥马,但后来在网上找到一篇骑行游记,知道了这两个名字的来历,也觉得起这名其实还挺应该的。

是的,这又是一个传说故事。

相传南宋末年,南方各地反抗元廷的义军蜂起。当地有一位周老相公,武艺高强,义薄云天,被方圆数百里的大小七十二寨推为盟主,共襄抗元义举。然而义军毕竟多绿林草莽,难免个别宵小鼠辈混迹其中。有一白云寨寨主王诗云乞降元军之心已久,假意宴请周老相公,意图在席间毒杀之,作为降元的投名状。周老相公素闻王诗云其心有异,但仍慷慨赴宴,以身试险。席间一杯毒酒下肚,周老相公就心知其中有诈,遂夺门而出,跃马狂奔。及至行至一条小河旁,其肠子在腹中翻腾,哗哗作响,绞痛难忍。周老相公于是翻身下马,以刀切腹,将肠子放入河水中,尽数洗去所饮毒酒。后又召集附近诸寨兵马,杀回白云寨,手刃王诗云。

待到南宋既灭,周老相公为避元廷缉杀,远走他乡。时人感念老相公的忠义,遂将当年其所遇之河和切腹之地起名为“响肠河”和“割肚贩”。不成想这两个名字竟一直沿用了下来,还在千年之后吓了我一大跳。

说回正题,自过了水吼镇上得山来,已经爬了一个多小时了,丝毫没有见顶的迹象。当时已五点多,雨势变小但并没有停下,天色也已经很昏暗了,留给我考虑后路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关键时候终于遇到人家了,虽然只有寥寥几户,但是有几个人正坐在路边的平房檐下闲谈。我赶忙过去问路,那人们一看我就不是本地人,先问我打哪来往哪去怎么一个人。我当然不敢说打上海来一个人骑去成都,急中生智又抖了个小机灵,说跟几个岳西的同学一起从合肥骑到岳西,他们已经到了岳西县城了,我上午在潜山耽误了所以没有跟上他们。

有位大婶听完,着急地拍着腿说,“小伙子,你今天到不了岳西了,前面还有二十多公里,全是山路,一个人走不了的”。有个大伯也接过话了,“小伙子你让你同学从县里叫个车来接你吧,要不了几个钱的”。他们这么一说,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时那种情况,再贸然往前走已经很冒险了,一旦前面没有人家,等到天彻底黑了,就算没有人身危险估计吓也要吓破胆了。只有两条路,要么原路下山,估计半个小时就下到水吼镇了,但是一想到这段路明天还要再走一遍我就心肝儿疼。那么剩下的就是就地投宿,我感觉这几家人家都还是挺和善的,跟他们说说好话,不行给些钱,我自己带有帐篷和睡袋,只要在屋里寻个一小块空地,就算不睡觉哪怕让我挨到第二天天亮就行。

但是正所谓“吉人自有天佑”,我正寻思着呢,一辆小三轮“嘣嘣嘣嘣”由远而近上的山来。大伯赶忙拉了我一把,说“快快,让他带你一程”。我一听此话,如梦方醒,赶紧跑过去把小三轮给拦下了。我说老乡您这去哪了啊,开三轮的老伯一脸愕然“我回家啊”。我说“您家前面还多远?”老伯还是惊异地看着我“十几公里吧。”我长出了一口气,“我到岳西县,您顺路吧,能不能捎我一程,还有那辆自行车。”老伯不说话了,应该是在犹豫。“二十块行不行?”我得趁热打铁。老伯又想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好吧”。

坐上小三轮在这山间起伏上上下下的时候,其实还有点身心愉悦的感觉,这时候我才对现代科技又产生了新的敬意,哪怕跟这平时看起来低端到爆的动力机械相比,人力都是多么的无能和不堪。

所以我也就彻底放弃了自己骑车到县城的打算,在老伯到家之后,我又跟他商量五十块钱直接送我到县城,这也是一路将近两千公里唯一的一次搭车了。

到了岳西县城的时候,差不多晚上七点,天已经全黑了。加上一路折腾身心俱疲,我也没心思再细找住地了。刚好进城不远有一个小旅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问了价钱,一晚八十,也可以接受,遂交了钱开始拆解行李往房间里搬。

车子行李都搬放妥当,坐在床沿上我才发现这房间有很多问题,最明显的,床头的小桌子上还有一大撮烟灰都没有擦。我当即找老板娘退房,刚才还温和客气的老板娘瞬间一脸凶相,“退房可以,只退二十”。我又理论了两句,老板娘坚持最多退四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时候跟老板娘起太大争执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我强压心中的火气,回到房间。因为每天身上不能带太多现金,经过搭车住店,现在已经不剩几块钱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取些钱,吃顿饱饭,再图后计。

出来取钱的时候,雨势正大,我在手机地图上看好银行的方位,距离并不是太远。但是走了一大段,银行的影子都没看到,反倒建筑越来越少,路灯都没了,再拿出手机一看,果不其然,方向走反了,再走就进山了。

往回走的时候,又没看清路,一脚踩空,踏进了一个没膝深的水坑里,要不是下意识的反应快一点,整个人都摔在坑里了。

就那一下,这一天时间一直紧绷在心里的那根弦终于崩断,我就抱着雨伞,站在这异乡的水坑里,和着暴雨,放声痛哭。

痛哭一场之后,我已决心今天就这样先对付过去,要尽快走出这片鬼地方,还有两百多公里就到武汉了,到时候再好好休整一番。

吃过饭回到小旅馆,我把它的床铺全给掀了,铺上我的睡袋。洗个澡,换身干爽的衣服,打算就和衣而睡。

之后跟老刘打电话的时候,还能嬉笑怒骂,调侃今天的窘况。但是后面在跟妹子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情绪再度失控,一度哽咽不能言语,不得不挂了电话等情绪稳定之后再打。妹子也是劝我,该体验的也都体验过了,不行就这么算了吧,想办法回去。但我觉得,活了这二十多年,立下的宏图大志何止百千,皆虎头蛇尾、半途而废,最后合计下来可算是一事无成。总要有这么一回,说到最后也能做到吧。所以最后还是决意西进,直到真的坚持不下去那一天再说。

再然后,我就尽一切所能去网上找地图,找攻略,虽然说这应该都是在上海出发前就应该做的工作,但现在亡羊补牢也未为晚矣。经过一番梳理,心里总算有个框框了,我在自己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已经走完了长江中下游平原深入大别山腹地了。

大别山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东西向绵延约380公里,把长江中下游平原和江汉平原分割开来;南北向宽约175公里,又是长江和淮河的分水岭。其山区海拔高差大,植被丰富,景色壮美,有安徽三大名山之一的“天柱山”等5A、4A景区十多个。

具体到我的路线上,从安徽潜山县到湖北英山县的将近两百公里都是山路,其中要翻越大山四座,下午遇到的是第一座,上坡路全长17公里。

换句话说,这样的大山我第二天还要连翻三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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