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搭乘过的国际航班不少,其中几件印象深刻的,分别是全日空的米饭,台航的乌龙茶,以及柬航空姐的气质,戏仿白河天皇的句式,可以叫做天上的三如意。整个京都行程中,口舌最受用的片刻,只因为饿极了时,在飞机上吃到了碗热饭。我搭乘全日空航班,由上海飞往关西,上机落座后,遇到万恶的空中管制,足足误点两个小时。等到起飞,饿得七荤八素的旅人,恰好撞上空姐送来米饭,肯定是食大于色,何况全日空的空姐,半老徐娘居多。饥饿状态下的舌苔,恰似酒后,月下和灯前的色眼,产生了非理性的加成。让人受用的米饭,非大师手作,缺乏精心搭配的配菜,和米饭混在一起,有半个鸡蛋,两片猪肉,几筷子酱菜,日本称为渍子。荤菜的香,酱菜的咸,数量不多,恰好陪衬出米粒的甜味。更因为是普通的航空餐,不需要像怀石料理,讲究摆盘的美观,动起筷子毫无负罪感,囫囵将米饭吞下肚,剩余的时候,正好用来回味。这碗米饭的妙处,在于适逢其时,在适合的时刻,遇到适合的味道,美食的真谛无非如此。
日本米饭出名的好吃,农夫山泉请了村嶋孟到国内,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称为煮饭仙人,迎合了时下对日本米饭的热潮。中国游客回国,许多人购买电饭煲,据说把东京暴买一空。购买电饭煲的人认为,日本电饭煲煮的米饭,接近日本原味,这话让米饭原教旨分子听到,肯定要骂八格的。做好一碗米饭,是水,米和火候,三位一体的融合。纪录片寿司之神中,小林二郎不断煽动蒲扇,为米饭进行降温,确保米饭等同于体温。还有个细节,就是米商和他的私人关系,这家米商几十年来,为寿司之神专供大米,从不出售给别的商家。日本人惯有的专注力,使得他们将事情做到极致,这种专注,有时是强迫症。有种专属于日本人的病,叫做巴黎综合症,一些日本人,无法忍受巴黎的肮脏,组团去打扫卫生。还有个例证是近期的网红,多磨美术大学的藤田卓実先生,网上有他排列米饭的照片。藤田卓実的原话是,“米饭是种再普通不过的食物,但仔细想想它们是由一粒一粒的米粒组成的,凹凸不平、杂乱无章的不觉得难受吗?”这有什么值得难受的,杂乱或者整齐的米饭,最后都是要被人吃掉的,我理解藤田卓実的行为,是种行为艺术,如若不然,他必定是深度强迫症患者。
日本大米中,新泻的越光米享有盛名,种植这种米的鱼沼区,土质弱酸,含碳量底,称之为鱼沼越光,鱼沼越光中的极品,出自南鱼沼市盐泽町,是日本大米的王者,每斤折合人民六十元左右。京都有专营米饭的料理,円山公园附近有家,本来也是米店,后来改行做米饭,据说是京都最好吃的米饭。这家米饭料理,原本在行程里,因为大雨,临时被取消。被取消的行程很多,这次京都行,本就是个做减法的旅行,没吃上米饭料理,不值得过于惋惜,我甚至暗地庆幸。对我这种不懂美食的人,以米饭为主的料理,很难吃出感觉。我不算挑嘴,能接受大多数食物,换个角度来说,挑嘴的人,擅长甄别食料的细微差异,我这种大众胃,缺乏美食家的天赋。在网络时代,美食是最滥的名词,事实上一个城市里,称之为美食,至多三两种,其他是用以果腹的,那些遍布各地的美食称谓,或少见多怪,或者是就揉造作的产物。
前来日本的游人,许多人冲着美食,至少将美食,当作是美景的佐料。京都的美食,在关西地区,没有神户大阪出名,遭过文化人的非议。江户作家曲亭马琴,是芥川的偶像,对京都有个全面评价,好坏各半,三大好是女子、贺茂川的水、寺院神社;三大坏是人很吝啬、料理、舟船的船班,曲亭马琴意犹未尽,又列举出京都的五处不足,分别是鱼类、乞丐、上等煎茶、上等香烟和有情有义的妓女。曲亭马琴是茑屋重三郎的门客,受茑屋重三郎资助的牛人很多,连葛饰北斋也在他家,彼此间日夜相见,谈起家长里短,考虑到浮世绘和京都画家的关系,想从江户作者嘴里,挖到公允的好话,确实也不容易。不管如何褒贬,京都这座城市内,米其林三星多达七家,占到全球的六分之一。对比下国内餐厅,整个大陆地区,唯有上海的唐阁列为三星,据说2018年度,Ultra Violet会升级,这样整个大陆,满打满算有了两家,比京都还差好多。米其林的评判标准,见仁见智,许多本土老饕不买账,但这是硬指标,至少代表了世俗的好评。
吃完怀石料理后,我到全家便利买了盒饭,偷偷的吃完了,肠胃间充盈着丰腴的幸福感。这是属于庸人的幸福,和怀石世界的禅意,保持着礼貌的隔阂。这种幸福让我想到织田信长,织田信长上洛成功后,俘获了浅仓家的厨师,他命令厨师,为自己做顿午餐。厨子按清淡风雅的京都习俗,为织田做好料理,织田尝了口,立即吐在地上,让手下杀死厨师,他的意思是,菜都做不好的厨师,没有活着的必要。厨师恳求织田,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这次厨师按照乡下人的口味,为织田准备了午餐,获得了织田的首肯,厨师因此得以活命。织田信长是大贵族出身,即便不是京都人,自然懂得京都的风雅标准,他这种乡下人的口味,无非是在宣扬自己的定则,尾张的傻瓜,可不是真正的傻瓜。安土陶山时期,织田、丰臣和德川三位人杰中,我最欣赏织田信长,织田捣米,丰臣做饭,德川吃了现成的,得了现成天下的老乌龟,最终吃鲷鱼天妇罗死了,历史着实充满了戏噱。
京都的料理,形式大于内容,也就是千年古都,气运久了,杂然赋流形,有底蕴让别人按定规行事。京都的傲慢,众所周知,有句话说道,日本人不团结,因为有京都的存在。当然,这种惘然四顾,众人皆浊的风骨,远观着实迷人。味道清雅,是住在京都的贵族,选择食物的标准。何谓清雅,拿鱼举例,清雅的鱼,有香鱼,鲤鱼,鲈鱼,鲷鱼。最不清雅的鱼类,当然是沙丁鱼,在日本古代,沙丁鱼低俗到连鬼魅都不愿接受,居民在门上插柊叶和沙丁鱼头,以此驱鬼辟邪。江户时代的德川家,有众多忌口,将军不吃的鱼品类众多,秋刀鱼、金枪鱼、鲨鱼、河豚、鲶鱼、泥鳅、鲫鱼、鯔鱼,横跨河海两鲜,当然还有千夫所指的沙丁鱼。沙丁鱼在京都贵族的食谱中,属于绝对禁忌,日文叫鰯,名字听着就很逊。我在京都锦市场,鱼摊上的广告,见到鰯这个字,立刻想起午餐时,那条在空旷盆子里,摆着游弋造型的小鱼,味道清苦,肉质很沙,口感确实挺弱。食物的好坏,和人的偏好绝对有关,就说沙丁鱼,我避之不及,却是紫式部的最爱。紫式部烤沙丁鱼吃,丈夫谴责她,身为贵族,偷吃没品位的鱼。文艺少妇写下首和歌,无人不拜石清水,无人不食味美鱼,阐明了对沙丁鱼的热爱,属于人之常情。该故事见于《和训栞》,写在江户时期,距离紫式部的时代较远,很可能是托名论事,即便如此,至少证明在某些日本人士心中,沙丁鱼是味美的上品。
每段关于京都的旅行攻略,会提及锦市场,说那是京都人的食堂。千万别信,来了会发现,熙熙攘攘全是游客,我的人生经验,本地人不会与游客为伍,游客多的地方,价高物次,是放四海皆准的法则。不独是锦市场,全世界美食小街,众口难调,为调众口,只能取中求庸。寸土寸金的地盘,转瞬即过的客流,小街美食的主流,唯有炸和煮,快速制成,味道又煽情。市场里的第三主角,是生鱼片,刺生落在市场,没了矜持劲,盛在在便宜的纸盘上,加了芥末和酱油,客人端着吃,连个座位都没有。京都很干净,人头簇拥的锦市场,也乱而不脏,市场里少见垃圾桶,除了几家稍见规模的商店,在中间的岔道有个公用的,那个垃圾桶前,挤满游客,如同战壕中的列兵。无法边吃边逛,少了层市场乐趣,这点上锦市场,不如大阪的黑门市场有趣,我在黑门市场,吃过河豚,神户牛肉,还有北海道的海胆,大阪买的炒栗子,卖点竟是锦市场特产,可在锦市场时,我对此毫无兴趣,可能就是气氛使然。京都的商贩也带着风格,不迁就游客,有些小店标示着,谢绝生客进入。这点像旧上海的长三堂子,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也不接生客,生客由熟人领进门,摆完花酒后,算正式认识,认识过后,才单独交往。
在锦市场闲逛,吃了章鱼丸,就是往章鱼脑袋里,塞鹌鹑蛋的那种,红红的,带点甜,估计用红糖熬过,像无锡菜的做法。还有两串烤肉,在同个摊位买的,故意想做比较,贵的那串标明来自神户,便宜的没有产地,味道立刻分出高下来。我在锦市场吃的神户牛肉,也未必是真的,后来别的地方,吃了带证书的神户牛,比锦市场的又明显高出等级,不久前看到神户钢材作假的新闻,又看到神户牛肉也有相同的情况,所以说缺乏诚信,也不是中国的地产,而是为人骨子里带的基因,没法规圈着,全世界找不出几个真君子。到达京都的当晚,遇到点麻烦,差点露宿街头,有位本地的老先生,帮助过我们。我和妻子孩子商定,要在离开京都前,去老先生工作的酒店上门道谢,在锦市场里,我们一直在选礼物。最后选中了清酒,岚山特产,味道不知好坏,至少包装很别致。买清酒的店面里,还有京都其他特产,宇治的抹茶,久闻其名的京果子和京渍子。
渍子是酱菜,冠了京字,成为本地特产,好比北京城的六必居,名气赫赫,历史悠久,还特别难吃。只要是蔬菜,京都人都能将它变成渍子,在店铺里,我看到整个腌制的南瓜,这么大坨,还特别咸,不知多久能吃完。茄子也被腌了,德川家康评价茄子,是称霸天下的男人的食物,被腌制过的茄子,黏答答的,好比是去势的英雄。整个腌制的还有大根,也就是萝卜,大根这个词气势雄伟,非萝卜这种字尾入声的可比。松尾芭蕉有俳句,菊の後大根の外更になし,翻译过来是,菊后无它物,唯有大萝卜,菊花后插着大萝卜,想想现场,好生感人。还有种深红色,看着像新鲜山楂糕的渍子,名为明太子,其实是种鱼酱,当时我并不知情,好奇心特别重的我,去了问了卖家,卖家让我试着尝下,只用牙签挑出一点,咸得我面色大变,连连向店家推辞,表示不敢再吃了。
京渍子咸,和崇尚清淡的口味有关,咸味的渍子,就是用来陪衬米饭。京果子没想象中甜,京果子分好多种,透明的像果冻,不透明的像麻薯,还有部分像苏式糕点,要比苏式糕点娇小。中国南方人的糕点尺寸,被北方人诟病多年,来到京都看看,会发现是小巫见大巫。京果子需合时令,一年四季,更替不同,樱花凋谢,做成樱花色的,红叶飘零,做红叶色的果子,橘红橙绿,各呈一时,只看小点心,无端感受着年华流逝。京果子的形式感,如同贵族的绝世辞,古代的日本贵族,在身死之前,如果来得及,会留下短句,总结自己的人生。圣斗士星矢冥王篇中,处女座沙加在裟椤双树下觉悟,最后说的那段话,就属于绝世辞。绝世辞或优美,或者决绝,人之将死,其言未必是善,许多是充满了怨念。茶道大师千利修的绝世辞,取的是《临济录》中的名言,祖佛共杀,表示对丰臣秀吉的不屑。最优美的绝世辞,出自一之谷战役后的平敦盛,“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这段绝世辞,成为能剧幸若舞的名篇。在黑泽明的影舞者里,织田信长所唱的,“人生在世五十年,大千世界一瞬间,浮生若梦,仿佛间,幻境一场,生者无常,终须尽”就脱胎于此。京都是贵族的天下,风雅贵公子,和凄丽的结局,是天生绝配,风雅的平氏蹈海而死,继位的源氏只维持三代,落入妻家北条氏之手,镰仓北条氏,和战国的关东霸主北条氏,没有传承关系,一般将战国的北条氏,称作后北条氏,或者小田原北条。源赖朝的儿子,源氏末代将军源实朝,是著名诗人,还是日本茶道的发端者,和平敦盛相同,同样的翩翩佳公子,有点像南唐后主,和宋徽宗的轮回故事。
小时候吃苏式糕点多了,对类似风格的京果子有点腻,在锦市场没有吃,我住宿的附近,有七条甘春堂,百年老店,专做京果子,在京都时候,每天路过三四次,起过念头,最终还是没买。在京都的住处附近,不少便利店,全家,7-11,罗森各有几个。还有间私人小超市,像中国的乡村地区,那种村口小店,店主是老夫妻两人,来买东西的日本人,年龄与他们年龄相仿,常常买点东西,聊天许久,似乎专为攀谈叙旧。小店很小,里面的东西很齐全,我看了下,光方便面就有二十来种口味,新鲜的蔬菜水果也有,我在小店买过柑橘和西瓜,柑橘买了三四个,西瓜切了一片。这样买东西,在上海寻常,估计京都也这样,据说在东北地区,属于消遣店主,搞不好要挨打的,当初鲁提辖如此消遣过镇关西,结果店主被三拳打死。在京都吃的最昂贵的水果,是奈良的淡雪草莓,每天限量供应,专程挑了大早去买,没有几个草莓,榨成果汁后,要四千日元,蔡澜说过,淡雪草莓是人生必尝的美食。尝过了后,除了价格贵,没觉出别的异常,淡雪草莓的存在,点出了我的两个缺陷,平庸的味觉,以及吝啬的心态。
在京都吃的其他东西,属于大路货,在上海也能尝到,不值得记录。一些连锁品牌店,在国内也有。如王将饺子,味道接近四海游龙锅贴,coco壱番屋比国内的味道好,主要是咖喱的浓淡适合。京都伊势丹的拉面小路去了,七家日本各地的拉面名店,每家门口有人排队,不是韩国就是中国人,随意选了家,拉面不特别,倒是鸡蛋可以生吃,在亚洲绝无仅有,不过回来后,发现上海也能买到生吃鸡蛋。吃完拉面回家,口干舌燥,面汤中应该下足了味精。从京都站走回住处,约半小时路程,途经家牛肉面店,门外排了一二十人的长队,这时已是晚上九点,这般生意红火,估计类似于网红店,味道应该不错,但排队的人流,吓退了我的欲望。
我一直憧憬着,在异乡的陌生小巷,偶遇终身难忘的美食。该种执念下的我,用手机软件找了好久,住处附近有家小店,网上说当地人去那用餐。顺着地图找了好久,七转八弯的,完全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做派,好不容易找到了点,推开门看到的食客,确实属于当地人,当时就有种寻师觅友,深山荒野中遇高人的幸福感。食客是附近的上班族,男穿西服,女穿套装,日本公司就是这种规定,我年轻时在日资公司工作,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公司依旧要求全套西服。小屋里空调开得很足,勉强压下铁板的温度。这家店主做铁板烧,我点了乌龙茶面,以及豚肉铁板烧,这顿午餐难以忘怀,实在是难以入口,感觉就像是你好不容易找到位宗师,结果这人是马云演的。别的姑且能吃,主要是猪肉,半丝瘦肉看不到,卷着白花花的油。当地人边吃边聊,就着啤酒和清酒,我没他们的胃口,吃几口想要闪退,余下太多食物在饭桌上,估计伤到老板的自尊,顶着他疑惑的目光,我感觉做了错事,低眉顺耳,仓皇而去。
怀着食指大动的野心,但京都的美食,多半让人失望,无论如何,我怀揣愿景。回程还是全日空,依旧有徐娘半老,笑态得体的空姐,只是回程的米饭,离奇的变得普通,毕竟是在回程,时过境迁,能做到这样也不错,我当时如是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