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们

  爸妈死了。

  在我恰好十三岁的那个夏日夜晚,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手执板斧,闯到我家中,连连砍死我的父母。而我被塞进衣柜里,幸免于难。

  当时我蜷缩成一团被黑暗拥裹,它的确紧紧的把我抱住;黑暗外,噼里啪啦、稀拉哗啦的声音响作一团,而后传来男人粗犷的笑声、女人的尖叫声、沉闷的倒地声,再然后,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倏忽间,时间溜走;屋外又响起警笛声,楼道里错综复杂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很快,我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身着暗蓝色制服的男人从柜子里解放出来。我在他的引导下走出房间,客厅里简直被翻了一个底朝天,什么都支离破碎,血呀水呀什么的到处都是,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奇怪的是吃饭用的四方木桌倒端端正正立着,上面放了一瓶刚开启的酒,还剩下一小点;那是父亲一直没舍得喝的苏格兰威士忌。我面无表情,宛如一块呆木头;我眼巴巴看见我的父亲母亲倒在血泊中,身上全是被斧子砍破的残缺伤口。那个男人——残忍杀害我父母的男人——被两个警察按在墙上,两手被镣铐紧紧勒住。但他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他的眼里全是过够毒瘾的满足感,空洞而虚无。

  世界上何以有什么人半夜拿着斧头砸破人家房门,闯到屋子里大杀大砍,而这番作为既非积怨成恨,也非谋财害命,只在砍杀以后找出主人家藏的苏格兰威士忌,端坐在餐桌上大喝其酒。毫无意义,又残忍至极。我理解不了,别人想必也无法明白,可就是存在。

  往后警察的盘问相当繁琐,并且同样毫无意义。我不哭也不闹,像个线头木偶,只在他们的讯问中,点头或是摇头,偶尔吐出一两句简短的话,那声音宛如刚从枯井里捞起来的空罐子一般。问完话我便由警车送回到家。我回家后直径走到里屋,倒头就睡,客厅还是那个模样,什么也没收拾过。

  最后谈论到我的抚养问题时,我极不情愿再由他人抚养,谁都不行!在这方面,我表现出近乎病态的顽固,像只抓狂的猫,怒目圆睁,浑身的毛都竖立起。

  最后还是决定将我托付另一个城市的只见过一两面的舅舅照顾。

  那是一个极好的人呢。母亲生前曾这般说过。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去舅舅那边。

  “我不想过去。”

  我同他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如此说道。

  他拿起面前刚泡好的咖啡,喝罢一口,说:“什么缘由呢?”

  “会给你添麻烦。”

  “怎么会,舅妈也希望你过去。”

  我摇摇头,“我知道您的好意,但我想就在这个家、这间屋子里生活下去,一个人也没关系,这里有爸妈的味道,还有他们残留的生活的气息,倘若我连这些都失去,就真的无法存活了。”

  舅舅兀自思忖良久,面露苦笑,无奈地说:“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在想,这孩子较之一般孩子来说或许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现在看来果然没错,你委实特别至极!嗯……与其说是冷漠无情,倒不如以不露辞色来形容。你大概就是这么一种人!”

  我一面点头同意,又一面心生疑惑,对其话语中的部分含义琢磨不透。我究竟是何样一种人?就连我自己也不曾知晓,他人又怎么能如此轻易道出?但我绝不会就此询问舅舅,因为依势想必要讨论很长时间,那是我所不太愿意的。

  “上学怎么办?”舅舅问。

  “还是去原来的学校。”我说。

  “同学间……舆论什么的不要紧?”

  “不会有人问起,我从来都是只身一人。”

  舅舅尴尬地用食指挠挠脸颊,“这样啊,没人照顾真的不要紧?”

  我准确的把头点了两下。

  “生活费之类的呢?”

  “据警察说,政府会付抚恤金,应当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用以生活大概不成问题。”

  舅舅端起咖啡喝一口,说:“这么着,我这里有一张不大用的卡,放你这,每个月我会定时打些钱过来,密码是你妈妈的生日。当然,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也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是知道的吧?应该已经好好的存在电话里头了。”他指了指沙发旁沉默寡语的家用座机。

  我对此缄口不言,也不在看向舅舅,只是低着头。

  舅舅从口袋中窸窸窣窣掏出什么,轻轻放在桌子上,然后慢慢的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尽,用洗碗槽里的水洗净,放回柜子。之后他走到我旁边,摸了摸我的头,说一声打扰了,就回去了。剩的自己一人,我靠在椅子上茫然看着桌子上的银行卡和鼓鼓囊囊的一个信封。

  爸爸妈妈留下一间公寓和满屋子的书走了。

  舅舅留下一封装满百元钞票的信封和一张崭新的银行储蓄卡走了。

  我在熄掉灯的客厅黑暗中孤单单地坐着。穿灰色格子衬衫的我默默蜷缩起身子,仿佛一件扔错地方、毫无用处的行李。四遭静得出奇,九年光景以来我从未觉得这个家会如此安静,就连洗碗槽里的水珠莫名泛起的涟漪都能够听闻得一清二楚。这么着,我把脸埋进两膝之间,兀自抱拢双臂,闭目合眼;慢慢的,我渐次想起许多事情来。

  父亲是某个核电站的职工,工作一天休息一天,每月末还有连续三日的带薪休假,听起来似乎蛮不错,但其实身体机能消耗得十分迅速,差不多五年左右的时间,就几乎变换了一个模样;这人初中读完就辍学外出打工,没有什么高雅情操,既不喜欢读书也不爱看报,只在空暇的时候出去打牌,抑或是买些酒回家自酌自饮,要不就是整日蒙着大被,睡个不休不止。而母亲在朋友经营的一家便利店帮工,每日上班八个小时,薪水虽不多,但工作简单又轻松,几乎整个上班时间都在看书;回家之后也是一有余裕便掏出书来读,简直可以说是如痴如醉。听说母亲结婚前候很想做一个小说家,而父亲对此则嗤之以鼻。

  两人的结合是以典型的九十年代贫穷人的方式——经父母介绍后相处不错,就花几块钱到民政局领完证,在老家村子里办一场酒席,邀请一群亲朋好友吃个饭喝个酒,草草就结束了(据母亲说当时已怀上我已有三个月,不能不结婚)。接着两人借了一大笔钱在到城里买了套简单的公寓,生下我就一同搬了进去;往后便兢兢业业地干活,总算将外债还清。谁知竟飞来横祸,双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拿斧子给砍死。一想到那血淋淋的场景,我便浑身颤抖不止,连胃和十二指肠都随之痉挛。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的时候通体麻痹不仁,想必是以奇怪的姿势坐得太久的缘故。下意识觑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刚划过五点半,但窗外的天业已朦胧地泛起鱼肚白色来。

  待身体恢复如初后,我起身将装满信封的钱连同银行卡一起塞进枕头里,用针线缝起来。在往后几年的日子里,没有钱去吃饭的时候,不碰它;没有钱交水电费的时候,不碰它;即便在最后我死去时,这些钱仍原地不动躺在枕头里,至于它们之后的处境,我便不得而知,也许会被舅舅重新拿回,也许会永远无人知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把钱藏好后,我便仔细地刷牙洗脸,像每天母亲叮嘱我一样。接着做了两个煎鸡蛋,有点糊味,但总算不坏,还喝了大半杯牛奶。做完这些,我像如饥似渴的鱼钻进水里一样闯到母亲的书房里,那里是书籍的海洋。环屋靠壁巍然立着三个书架,上头整整齐齐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籍。大部分是纯文学类小说,也有部分关于写作呀语言呀电影呀音乐呀绘画呀之类的书籍,毫无意义的书倒是一本没有(娱乐八卦、游戏解析、求神拜佛诸多此类)。我很小时在母亲的熏陶下,也装模作样看起书来,还记得第一本艰难读完的小说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哪知从此以后,我便再也离不开书了。书是我唯一的朋友,小说成了我的灵魂的够安身之处。

  我坐到那神圣的椅子上,翻开昨天悲剧还没发生时未读完的小说——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母亲生前最为中意的就是村上春树的书)——沉湎其中间宫中尉奇幻的战争故事当中,蒙古人像剥桃子皮一样剥山本的皮,熟练,漂亮;“剩下的唯有被整个剥去皮肤的而成为血淋淋血块的山本尸体骨碌碌倒在那里。最为目不忍视的是他的脸。白亮亮的大眼珠在红肉中瞪得圆圆的。牙齿毕露的口仿佛呼叫什么似的大大张开。鼻子被削掉了,只有小孔留下。地面一片血海。”读罢这段,我的胃子里残余的煎蛋和牛奶又被突然刮起的血腥之风暴掀起汹涌海浪;血的气息灌进鼻腔,昨日父母的尸体的模样历历在目:睡衣破损,被染成暗红色;整个面部惨不忍睹,只有两个圆滚滚的眼睛干瞪着,一个死不瞑目,一个惊慌失措;身体都以奇特的姿势在瓷砖上蜷缩成一团,皮开肉绽,几乎能看见白森森的骨头。这样的画面在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父母的尸体和山本的尸体混淆,蒙古人的面无表情与执斧人的满脸陶醉重叠,小说和现实就此交织;时间从字里行间溜走,读到文本中的“我”,即冈田亨,变作拧发条鸟在空中往下俯瞰时,我莫名其妙的、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往昔陪母亲去河边散步时看见的杂草丛生里的狗尾巴草。或许我就是这样的草,作为最不引人注目的物什,用人们难以理解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

  或许由我来谈及“爱”这个字颇为可笑了些,但我确确实实热爱着这个世界,以我的方式热爱着我的生活。说实话,当我见到父母鲜血淋漓的尸体时,很想就此声嘶力竭的大哭特哭,但悲伤只哽塞在了咽喉,眼泪也没有顺利流下来,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一个电话打来时,我仍专心致志阅读,书已被我翻罢三分之二。听得电话铃响,我本想不予理睬,任由它兀自叫个不休不止;但又读完几行字后,终归还是夹上书签,合上书本,起身去客厅拿起听筒。此时太阳业已西斜,夏日的温暖的光盈满整个客厅。

  “喂,是冼作吗?”对方是熟悉的学校女校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正小心翼翼的在一个瓶子上放平另一个瓶子。

  我道了一声是。

  “还好吗,现在?”

  “承蒙关心,已经没事了。”

  对方似乎大大舒了一口气,“老师知道你是坚强的孩子,但有什么事的话一定要说出来,明白吗?”

  “明白。”

  “明天会来上课么?”

  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学校开课的日子,简直忘得一干二净。

  对方见我久不回话,又急忙补充道:“实在没有心绪上课也没关系,毕竟……在家好好休息吧。”

  “不必介意,我明天会准时报道的。”

  之后那位老师又极尽温暖的宽慰了我一番,挂断电话前还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小作还真是坚强啊!”

  是呀!我想必已是铁石心肠。

  竖日早,我提前十分钟去学校报了到。

  教室里还是一如既往那般聒噪。分别两个月的好朋友们扎堆凑在一起,将暑假所见所闻一一道出,简直像始终倒不干净的垃圾箱。

  我背着黑色双肩包,谁也不同我搭话,我也不向任何人问侯,兀自走到临窗的最后一个位置坐下。这算是我的一个专属位置,是母亲拜托老师安排的,很不错,可以将整个操场尽收眼底,又尽可能远离尘嚣,委实再好不过!

  桌子上整整齐齐堆砌着本学期的课本。我将其全一股脑儿塞进课桌里面,接着从双肩背包里拿出《奇鸟行状录》读起来,直到班导用教科书拍打讲台示意安静时,我才缓缓抬起头。那个中年男人两个月来没有丝毫变化,就像他头顶秃了的半边。他驾着老式金属圆框眼镜,因为鼻梁低塌,所以时不时要用手托一下。大肚子腆着。格子带领衬衫扎进蓝色牛仔裤里,露出的双臂很是富有肉感。

  “接下来就要进入初中三年级的学习,一个个,漫不经心!”他很想严肃,可一张脸极像某个笑星,让人光看着就忍俊不禁。

  “不要以为是中考就不重要,如若不努力,就连最差的高中也未必能上……”这个年代的老师似乎都是按照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激励学生的说教词也如出一辙。我很想听他讲下去,可我不经意侧过头,望向窗外。九月初的天空仍蕴含着浓浓的夏意,浓烈的太阳光线刺得我几乎要闭上眼睛;低沉的厚厚的云絮兀自流转,身后是一片空旷蓝天,仿佛蓝色精萃。

  “冼作。”一声轻唤就在耳旁,我转过身,班导就在我旁边,脸上露出极为怜惜的表情,“节哀顺变。”声音细微,只让我能听见。我勉强一笑,点点头。他拍拍我肩膀,然后走出教室。教室里很快又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又继续看了会儿窗外,才再低头看书。


  九点左右举行了开学典礼。返回教室时已经接近十一点左右。

  我发现桌上的《奇鸟行状录》被人翻阅过,夹有书签的那一页纸湿润润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草的气味。

  “冼作,抱歉。”旁桌的人隔着走廊,双手合十对我道,“见到村上的书,就忍不住好奇翻了翻,那时恰好上完厕所洗过手,一下子没注意,实在不好意思!”

  对方据说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女孩,叫作望月叶。这么一看倒颇像那么回事!有着日本女孩的甜美和中国女孩的柔和。脸皮白净,五官端正,没有哪一样尤为突出,也没有哪一样显得平庸,凑在一起后有着说不出的协调。她的身段十分修长,胸脯在这个年龄发育得相当充足,简直过了头。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观察坐在我旁边的这个女孩,毕竟上一学期两人几乎没说上一句话;嗯,一句话也没有!

  “噢,不必介意。”我说。

  “你很喜欢村上么?”

  “说不上,现在正读他的书而已。”

  “唔……看过很多?”

  “也不算。”我暗自细数,随后念出声,“《且听风吟》《1973年的子弹球》《挪威的森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天黑以后》《1Q84》,大概就这么些。”

  “哇!”她发出一声惊呼,“这么多!难怪嘛,你可是成天都在看小说的哟!”

  “有吗?”

  “可不是!一旦有空暇你便掏出各种各样的小说看个不休不止。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对四周的云云都置若罔闻,谁叫你都不理。”

  “我不记得有谁叫过我啊。”

  “你看你看。”她鼓起嘴,微皱眉说道,“上学期第一天我可是很热情招呼你‘嘿,你好哟!’可你只管看书,对我听而不闻,当时我就暗暗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理你,哪知你这家伙竟然一学期竟一次都不曾对我哪怕说一句‘嗨!’”

  看着她故作生气态的模样,我竟发自内心想要笑,这是许久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如果我道歉还为时不晚?”

  “为时不晚。”

  “对……”

  “等等!”她突然打断我,犹豫片刻后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这么着,你借我村上的书看,算是道歉,这样可好?”

  “当然。”

  “那首先就从这本《奇鸟行状录》开始哟!”

  我看看所剩无几的几十页内容,想了想,说:“放学时给你如何?我这就看完。”

  “好啊!”

  旋即她咧开嘴笑了,两颊有十分明显且好看的梨涡。

  四

  随时间推移,初三的学习渐次紧张起来。在九月末的教室里,充斥着最后歇斯底里的蝉鸣声;除此之外,唯有签字笔摩擦纸张的飒飒声和书页翻动的吱吱声无休不止。

  但我却只身一人,爬上教学楼上的天台,在杂货堆积的后面,整理出一方天地,颇像是小时候选作的秘密基地。因为父母的逝世,班导和老师们都对此行径视而不见。我也逃个清闲,在天气舒适的时候,爬到这里,读读小说,睡睡觉,望望天,看看操场上肆意挥洒汗水的人儿。即便如此,功课我一门也没落下。

  这一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开始前,我又悄悄跑到天台。

  万里长空,碧天白云。阳光业已消却了夏日的咄咄逼人,增添一些可爱,一些温柔。身体斜靠塑料泡沫纸板上,调整姿势躺好。呆呆的望着天空。在这里,四外的声音有时会像练习硬笔书法一样,缓缓的一字一画的沉稳的落在耳畔;有时又会像电影里慢镜头调远一般,往无声的黑暗中遁去。

  此时此刻,我便沉浸在后者之中。闭目合眼,什么声响都不复存在。我在黑暗中心的唯一亮光中看见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地,草生长得十分繁茂,几乎直达腰际;风儿从天边而来,将草吹伏了身子,亿亿万的五彩斑斓的小蝶飞起;然而顷刻之间,蝶们“砰!”一声,支离破碎,化为齑粉,血在半空飘洒,像是一场鲜血的盛典。绿绿青草全在这血色中朦胧了一层妖艳,那是死亡的模样。

  我醒了。

  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被不甚强烈的光芒刺痛了。稍作休息后,我才能切身体会自己的身体以及再次看清自己的周围。

  不知何时,望月叶就跪坐在我的旁边,头靠在我的脖与肩之间;翩翩长发被微风扬起,半掩盖住了面庞。透过发与发的罅隙,隐约能看清她微红的两颊;鼻息均匀而细微,嘴角有一丝唾液的干痕。第一次和除母亲以外的女孩靠的这么近,我不禁感到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是惶恐不安。心跳在不受控制下愈来愈快,简直呼之欲出!我好像变成了一块塑料泡沫纸板,为望月叶深沉的睡眠而不动声色。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后,望月叶才缓缓醒来。起初一会儿,她甚至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会睡着。但看到我百般无奈的脸和自然而然的笑时,才彻底明白过来。

  “太丢人了,竟就这么靠着你大睡其觉!”她捂着有些发烫的脸,把头埋进膝间说道。

  “靠着我很丢人吗?”

  “没有没有!绝对不是!”她立刻抬头回答,但与我视线接触的一瞬间,又慌忙摞开。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问。

  她吐了吐舌头,说:“几天前就注意你隔三岔五就会不在教室。我想准时跑到哪里偷懒,后来偶然撞见你拿着小说往楼上走,想必是在天台。今天最后一节课你悄悄溜走,在好奇心驱使下,等一下课我就赶上来,见你在杂物箱后面睡的正香,便不忍心叫醒你。本想就此打住,下楼去复习功课,却莫名其妙的靠着你坐下,然后就不知不觉就睡着啦!大概今天的阳光实在太舒服了!”说罢,她昂起头,像是要把全身骨头舒展开一般伸了一个懒腰。

  “真奇怪,你逃课那么多次,竟一次也没让任课老师逮到,路经你课桌也不询问你的踪迹,仿佛你并不存在一样。”

  “因为我是透明人!”我神秘兮兮地说。

  “透明人?可我确确实实看到你的存在呀!”

  “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样,聪明的人才能看见。”

  望月叶扑哧一下笑出声,继而盯住我的眼睛。同她清澈无暇的眼睛对视,莫名的使我很惶惶不安,好像内心最深处的属于我的最黑暗的一面也会被其捕捉。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很是吃了一惊。”

  “玩笑什么人都会开的嘛!”

  “可能吧。”

  说完,她便闭口不再说话。她昂起头,把脸整个沐浴在阳光当中。

  我在一旁,痴痴望着她光芒闪耀的侧脸,往后几年里,我再未看见过如此动人心魄、令人魂牵梦绕的侧面。

  “我该走了。”她缓缓起身,拍去牛仔裤的灰,“你也早点下来哟,万一哪天被逮着了,可有你受的!”

  她走到天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对我说:“那个,书可能得延缓还给你了,实在难以空出时间来读!”

  “没关系,任何时候还都可以。”我说。

  她离开之后,四周仍弥散着她的气味,淡淡的柑橘的香波气味,令人在夏末秋初的罅隙间心旷神怡。我摞身到她刚才到位置,躺下去,闭目合眼,任由明晃晃的阳光在我的身体上嬉戏玩耍。多好的一天!我暗叹道。

    初三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只在眨眼一瞬间,上半学期就恍然过去。末考完后,我在邻家的小超市里寻得一份短工,薪水不菲,至少在我看来很不错。政府的抚恤金总算在年前下来了,一天只吃一顿的悲催日子也就此告罄。《奇鸟行状录》仍未归还,不知被翻到哪一页。我同望月叶再没有在天台见过面,平时也不太会说话,只是见面会微笑打招呼,偶尔放学后她会向我询问数学难题。

  “真叫人羡慕,像你这样脑筋好使的人,不用太努力就能够考取高分。”

  她经常这么说,我也就一笑了之,或许如此,但我从未觉得我的脑筋好使过,世上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光光把眼睛放在教育课本和无穷无尽的考题上怎么行。

  年三十傍晚。替最后一位顾客结完账后,我预备下班(平时一般是下午一点做到晚九点,八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但今天除夕,只做了五个小时,老板也准备关店回家)。

  “冼作。”把稀疏毛发梳得整整齐齐,戴塑料框眼镜,穿黑色棉质厚大衣和灰色牛仔裤的老板一面用纸巾擦手,一面走过来对我说,“接下来一个星期好好休息,初八开始上班。”

  “好。”我回答。

  临走时,他送给我一个水果篮子和从乡下带回来的腊肉、广味香肠。       

  缓步在人行道上,四周的商店大多都已关门,零星开着的也几乎没有人再光顾。偶尔能看见手提行李大步流星的人,大概是刚从外地赶回家,脸上洋溢着兴奋、着急和开心的神情。小孩子们在零售店买来一大堆鞭炮,在公园处尽情响动整个下午,然后在父母的催促下于十字路口挥手说再见。无处不弥漫着新年的气息。无处不散发的欢快的韵味。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的气息直卷心头,眼泪甚至汹涌而至,就在眼眶处!可我强忍着,低头默默行走。好不容易走回家中。“啪!”一声把灯打开,白炽灯下简单的屋舍,没有任何声音的家。我在门口处呆呆站立了几分钟,才脱鞋进屋。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就进到自己的房间里,把被子蒙过脑袋,在阒无声息的黑暗中闭目合眼,很快,黑暗伸出爪子,将我拖入深无尽头的睡眠中。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叫醒。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翻身起床,去客厅接通电话。

  “喂,冼作?”熟悉的女声,是望月叶,她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不可思议。

  “是我。”我说。

  “新年快乐!”

  “嗯,你也新年快乐。”

  “吃过年夜饭了吗?”

  我抬头看了看挂钟,指针指向八点三十五,“还没,马上就吃。”

  “唔……总算把《奇鸟行状录》读完了。”

  “可有意思?”

  “十分!魔幻现实主义?”

  “无从得知。”

  “管它,总之是一本叫人琢磨不透又欲罢不能的书。”

  “大概。”

  “你不这样认为?”

  我暗暗思忖一会儿,说道:“不管怎样,我想他都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

  “久美子(《奇鸟行状录》里‘我’的妻子)?”

  “不止。”

  短暂的沉默。

  “村上本人所希冀的东西?”她问。

  “我是这样想的。”我说。

  “这么说来,像是确有其事。”

  我缄口不言,不经意发出若有若无的笑声。

  “你在笑?”

  “没有。”

  “唔……那你等会可以出来会儿?物归原主嘛。”

  “我想没问题。”

  “那好。九点在短鼻象公园见可,可以?”

  “可以。”

  “我说,能再借我一本村上的书吗?”

  “当然。”我迅速思考家里村上的书籍,“《挪威的森林》可以?”

  “好呀!稍后见。”

  电话挂断。四下有遁入黑暗的沉寂之中。我放下话筒,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刚买的排骨、香菇和土豆。用一口小巧的不锈钢锅接上水,坐上火,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兀自把排骨宰成小块,土豆切碎。学着妈妈生前的样子,在开水里加上各种香料,因为自己以前业已重复过许多次,所以度量拿捏的十分准确,然后放下排骨,待其大概八分熟以后,再放下香菇和土豆,最后盖上盖子,中火煨上二十分钟。

  一锅土豆香菇炖排骨,配上腊肉香肠和白米饭,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年夜饭了吧。但我仍在桌上排上三副碗筷,仿佛爸爸妈妈还在世,只是远在他方不知疲倦的工作,十分忙碌,忙到早已忘记他们还有一个十三岁半的儿子。

  我赶到短鼻象公园时,离九点还差两分钟,但望月叶已然端端正正立在滑梯旁。行道树旁的街灯幽暗的光落在她的身上,有着说不出的静谧和神秘。她身穿卡其色的布料大衣,两腿紧紧裹着加厚黑色打底裤,棕色的圆头皮鞋擦得铮亮。围巾缠至眼下,她低着头,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中,腋窝下夹着《奇鸟行状录》。现在四周没有一个人。

  ”等了很久?”我走近她说。

  “刚来。”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莫可言喻的光亮,然后她把书递给我,“喏,你的书。”

  我接过《奇鸟行状录》,递上《挪威的森林》。

  “老早就听她们说起过这本书,很有名气呢!”

  “即使不知道村上春树的人也知道这本书。”

  “讲的什么?”

  “要我剧透吗?”

  “稍微一点。”

  “好像是恋爱,可又不像恋爱;对生死的观点很深刻。”

  “‘死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知道的很清楚嘛。”

  她吐了吐舌头,“以前想死来着。”

  话题好像一下子沉入冰窖。不是那种无话可说,而是不知如何回答。我看着她,她看着书。我知道她此时此刻一定陷入了回忆,那些难以忘怀的悲伤的回忆。

  “很惊讶?”她问。

  “有点。”

  “为什么?”

  “不像啊!”我顿了顿继续说,“你就像是刚绽放的向日葵,追逐阳光,好像永远不会枯萎。”

  “不是向日葵,是黑曼陀罗。”

  “黑曼陀罗?”

  “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

  说罢话,她单盯着我的眼睛,我发现了其中暗藏的不同往日的黑暗的部分。

  “愿意听我说说?”她说。

  “当然。”我毫不犹豫。

  ”唉!”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息,似乎把心中梗塞的部分给尽数吐出来,“话可能很长,不要紧?”

  “我想我的时间是不用担心的。”

  “想必你也知道,我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混血,但我从未离开过中国一步,也未见过日本这个国家究竟是何种模样……”

  望月叶是在南方的某个小城里生下来的。其父亲望月我氏是在日本经济泡沫彻底破灭后逃来中国的,在一个比较知名的机械零件制造厂工作。我氏在中国生活的第七个年头,同望月叶的母亲方桂华结识并迅速坠入爱河,很快两人便结下生死契约,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望月叶诞生的时刻是在晚上,便取名叶(夜),叶也代表着“平安”与永恒的爱情。

  叶的童年十分美好,父母恩爱,家庭幸福,生活也相对富足,没有什么不满。但在其八岁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一切。那时叶恰好八岁零两个月,母亲在阳台上为水晶兰浇水的时候昏倒,去医院查出是淋巴癌。我氏把家里全部积蓄用于方桂华治病(甚至搭上了房子),但仍未阻止死神将其生命夺取。从此以后,我氏一蹶不振,不再上工,对叶也不管不顾,成天外出酗酒,最后在一个雨夜被横过马路的卡车碾得稀巴烂。

  年幼而可怜的叶在慈祥的外婆(方桂华的母亲)的抚养得以健康成长。逐渐也走出了失去父母的阴影,也开始敞开心扉接纳别人和被别人接纳,逐渐有了自己的密友,也有自己喜欢的男孩。

  ——男孩是谁?我忍不住插嘴。

  ——不告诉你。

  但就在去年,外婆忽然中风倒下。从此再不能下床,甚至不能摞动四肢,脑子也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有语言能力完好无损。清醒时,便时时垂泪,抱怨自己没用,不能再照顾好小叶;糊涂时,就把叶当作别人,或是逝世的女儿,或是曾经的密友,或是未知的仇人,无论是谁,总是喋喋不休,唾沫横飞,非说到睡着不能停止。

  叶是个善良的孩子。她每天伺候着外婆,替她接屎接尿,穿衣脱衣,擦拭身子,喂其吃饭、喝水,总而言之,无微不至。

  家里的存款日渐减少,也没有哪里愿意招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做工。所以她只能想办法省钱,例如两年以来再未买过一本课外书。

  “但我很想读书。”她说,“特别是小说。想的不得了的时候,就把语文书找出来,把里面的小说一遍又一遍的看,看到厌倦,看到连里面的种种细节都滚瓜烂熟。”

  “很痛苦吧。”

  “相当。那时候就想,干脆一死了之算了,带上神智不清的外婆从十七层楼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头朝地,像个西瓜,摔得粉身碎骨。OFF!只消一瞬间,什么都结束了。什么生活呀钱呀学习呀痛苦呀磨难呀还有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呀,统统化为乌有,再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每当这样想,我就觉得心动,巴不得下一刻就死;好几次都徘徊在边缘了呢,但果真伸长脖颈朝死亡深渊看去的时候又怕得不得了,浑身颤栗、手脚发麻,根本不想在那种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事后又懊悔不已,干嘛当时不咬咬牙跳下去呢?”

  叶停下来,喝了一口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可乐(当然是我请客),“真好喝,我几乎快忘记可乐是什么味道的了。”

  我也往嘴里灌了一口可乐,寒冷刺骨的碳酸饮料几乎要割破我的喉咙。

  她继续说道,“但我被拯救了,被村上春树。当时是我看的第一本他的小说是很要好的一个朋友借我的,《天黑以后》,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两百多页。当玛丽上床抱住爱丽睡着,嘴角荡漾出微微的笑意,而沉睡已久的爱丽的小嘴对此微微的颤动了,我的心仿佛融化了,那种绝望的冰冷在那一瞬间开始分崩离析,而黑夜中书的暖意紧紧拥裹着我。——正如他所写,‘我们都不得不穿越黑暗,因此在那之前的白日,我们并没有自由,我们必须选择紧紧相拥,互相取暖。’我在被窝中蜷缩成一团,哭的稀里哗啦、不能自己,但为了不吵醒外婆,那又是一场节制的哭泣,哭了许久许久,久到我都分不清自己究竟仍在现实中哭泣,还是遁入梦中哭泣。但当竖日黎明前来造访时,我已获得救赎,实实在在的救赎。死亡离我而去,唯有生在此徘徊。”

  说她讲完话,我兀自把易拉罐里的可乐喝尽,父母的死亡历历在目,我仍未为其大哭一场,我亦未真真切切的感知到悲伤的侵袭,那么我是否得到救赎就不可得知了。

  “大过年的被我叫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吹冷风,听这么个叫人没办法开心起来的故事应该不大好受吧你?”

  “哪里的话。”

  “真的?”

  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惊呼一声,“快要十二点了!你不要紧?”

  “别介意,我没关系。”

  她双手紧握着空空如也的可乐易拉罐,呆呆地望着正前方,不再开口说话。她或许需要安静,我这么想着,同样闭口不言。

  “嗳,冼作,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她突然开口说。

  “什么事?”我问。

  她深吸一口气,“我……”

  骤然间,鞭炮在头顶发出暴烈声响,排山倒海,天地如同融合一体。我低头看表,时间恰好指向十二点,新年的钟声准时敲响。

  “你刚才说什么?”待所有爆炸声响结束后,我问。

  “我说,我感到十分轻松,对你倾述以后。”

  我咧开嘴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但我不知道笑起来的模样古怪不古怪,因为我好像从未如此笑过。

  “很高兴认识你。”她说。

  “我也是。”我说

  回家以后,我从书房找出《天黑以后》,但还未把第一章读完,睡意就席卷而来,将我拖拉上床,挥舞着拳头逼我入梦。

  寒假结束后,再次返回校园,这一次几乎不见有人交头接耳,大家都在为为期不远的中考开始紧张和奋斗,就连名次倒数的几位同学也不好意思再耍宝作乐,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装模作样的盯着崭新的课本。我同望月叶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她对我的倾述再更进一步。与往日相同,每天见面都微笑打招呼,偶尔聊些不关紧要的事情,放学后仍拜托我教她写数学难题。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超市的工作并没有因为寒假的结束而结束。老板特别允许我每天从六点工作到九点(包括周末),只工作三个小时,却拿与寒假做工时完全一样的薪水。为此我很感激,也不得不去向班导请晚修的假。班导并没有反对,只是语重心长的跟我说我是根好苗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今后一定要以学业为重。我点头,说我明白。

  时间渐次流逝,就从倒过来的沙漏,细沙在缝隙中从一个瓶子流向另一个瓶子,此是当下,彼是过往。望月叶读完《挪威的森林》后我又借他《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对此她发表感言,太孤独了呀!然后就没有再向我借书,而是为临近的中考埋头苦干。

  中考结束,好像把身上的某块石头猛的扔进水里;哪知快活不到三个月,高考这块大石又压过来。但我仍不以为然。望月叶不出所料的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县第一中学,而我以中等偏上的成绩勉强进到和她同样的学校,但我们并没有分到一个班。

  高中的日子要比初中难过的多,因为我无法再占据最后一排的临近窗口的“世外桃源”,也没办法再随意逃课上天台晒太阳看书。而是老老实实被锁在座位上,与一个十分漂亮、穿着时髦的女生同桌。为此我倍感痛苦,倒不是说这个女生有什么不好(还未接触),只是我实在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女生。我也悄悄去向新的班导请求过——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很瘦,穿着并不落后时代,但当她问起理由时,我便无可回答,因为我并不想把父母的死和我的孤独当以借口,所以调座位这件事就不了了之。除此之外,好说歹说终于让我取消了晚修,我给出的理由是,父母外出工作,但音讯全无,自己迫于生活,无奈在邻家超市打工。这个女班导向我工作的老板求实以后勉强同意,甚至专门去那个超市视察过我几次。

  “干嘛老看些书?”韩沛白(我的美丽女同桌)把双眼皮贴黏好后,伸过头来问我。那时我正在读余华的《活着》。

  “干嘛老化些妆?”我头也不抬,反问。

  “漂亮嘛,女孩子哪有不喜欢漂亮的?而且我这还算好,只是贴个双眼皮,抹点BB霜,涂点口红。我见过有些女生家里有专门的一桌子化妆品,每天花半个小时往脸上捣鼓东西,弄完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呀!”

  “何苦?”

  “对你们男生来说嘛,女生可都是为了美丽而不择手段的哟!”

  才不是!我很想这样反驳,但想必她会以此延伸出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话题,所以我就此打住,缄口不言。

  她说罢,盯着我,又问,“干嘛老看些书?”

  我知道不论如何也逃不过了。

  “非得有一个理由?”

  “当然!”

  “因为我希冀得到救赎。”没来由的,我忽的想起望月叶躲在被子里抱头大哭的模样。

  “救赎?我不明白,你做错什么事,爸妈罚你读书?”

  我简直哭笑不得。

  “哪有父母罚孩子看小说的!”我说。

  “就是嘛!那你所说的‘救赎’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所能想到的就是电影《阿甘正传》里珍妮在颠沛流离以后,回到阿甘身边,与他安静度日,并同他做爱后离开,在远方生下孩子独自抚养。”

  ”我想大概如此。”

  “喂喂喂,什么叫‘大概如此’,干嘛这么敷衍?”

  “没有敷衍!读书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是很私人的,如何斟字酌句也解释不清。”

  “就像做爱一样?”

  一口气忽的梗喉头,我剧烈咳嗽一阵。

  “没事吧你?”她关切的问。

  我转头看她,以一种看奇珍异兽的神情。

  “这……与做爱有什么关系?”

  我尽量压低音量,仿佛说出什么可耻的事情一样。但她却开心的大笑起来,惹来一阵侧目。良久,她才收敛欢笑,把手颐朵在桌上,好笑的盯着我的眼睛;我逃似的摞开视线,往小说上看,但怎么也读不下去。

  “嗳,我说,你可与女生交往过?”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打心底希望她就此打住。

  但她好像很是大吃一惊,像捡到什么奇珍异宝似的上下打量我一番,自顾自说:“身材修长,五官端正,又喜欢读书,应该相当吸引女孩子的呀!难不成是你有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不良嗜好?”

  “如果喜欢独处算的话,我想是。”

  她又欢快的笑了一阵,然后把手放在的我手背上,“嗳,要不要同我恋爱试试?”

  我惊慌失措的抽回手,想插在什么口袋中,但身着短袖,哪里有什么口袋,只得像个害羞的大闺女夹在两腿之间。书是没法看了,耳畔全是韩沛白毛骨悚然的笑声。

  我知道,摊上韩沛白,我的噩梦就不会停止;哪曾想,高一一整年都同她是同桌,当然,在别人眼里我是很幸运的。

  她很喜欢捉弄我,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比如,老师让我回答问题时,她就用笔戳我,或是挠我痒痒;她不让我写作业,总打扰我(她也从来不写)。此外,她还经常趁我不在把我的小说藏起来,往我的桌子里塞各种笔迹的书信(里面的内容有恐吓的,有甜蜜的,有色情的,总而言之,应有尽有),在我低头走路时冒出来吓我,上课时抚摸我的大腿(非把我弄得浑身僵硬、满脸通红不能停止),撒谎说老师找我有事,每次都煞有介事,被骗几次后我就不再信她的鬼话了,但有时老师确实找我,害得我被劈头盖脸骂过好几次。她却很不以为然,乐此不疲的想着新花样拿我寻欢作乐。

  “嗳,冼作,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她把身子伏在桌上,看着我说。

  我首先想起的是九月末的南风和阳光,然后是淡淡的柑橘的香波气息,最后画面定格在望月叶闭目合眼享受闲适的模样。但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觉究竟是不是喜欢?如果喜欢,那么喜欢到何种程度呢?上到高中以来后,两人就很少碰面了,即便碰面也是一层不变的微笑打招呼,然后匆匆擦肩而过。好几次晚上在家,我拿起话筒,想跟她说说,但转念一想还是作罢,或许她并不十分乐意接通这个电话。

  “没有。”我啪啪啦啦翻过几页书,说道。

  “真没有?”

  “骗你干嘛!”

  “我不信!”

  “为什么?”

  “好几次看你发呆,小说也不读,肯定在想姑娘!”

  “哪能啊!想着打零工的事情。”

  “哇!你在打零工?赚零花钱吗?”

  “生活费!不工作就得饿死。”

  “你爸妈呢?”

  “弃我于不顾了!”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但我已经这么开口了。

  “唔!”她扭过头去,不再说话。好久,她才重新转过来,像搭积木的最后一块一样小心翼翼地说:“我平时是不是很过分?”

  “怎么,良心发现?”我好笑的看着她,这个无恶不作的小魔女居然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你不生气?”

  “干嘛生气?”

  “拿你开心呀!”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哼哼,你知道一个女孩子想方设法捉弄你的意义何在吗?”

  “什么意义?”

  “榆木脑袋!”

  “干嘛又骂我!”

  她气呼呼的别过头去,我想如果不说点什么,她肯定又会想出千奇百怪的折磨人的方式。

  “你谈过恋爱?”我问。

  她惊讶地转过头来,“你想知道?”

  我点点头。

  “谈过呀,两个。”

  “说说。”

  “很感兴趣?”

  “有点。”

  她盯着我的眼睛咯咯咯笑了一阵,才说道:“第一个是青梅竹马,从生下来开始就认识来着,两家人也相当要好,听我爸说当年差点就指腹为婚了!小学毕业时,他给我告的白,我心想:哟!这小子总算按捺不住了!于是就答应了。其实也没差,两人谈不谈恋爱,日子跟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最后分手的时候两人竟然连小嘴都没有亲过,顶多拉拉小手,都只是在胡闹的时候。根本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嘛!”

  “为什么分的手?”

  “有一天他对我说:‘沛白呀,我觉得咱两根本不像是谈恋爱。’‘是呀!’我就这么回答。他埋头想了一阵,突然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问我:‘你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不清楚。’‘我好像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哇!真的啊?恭喜恭喜。’‘你不生气吗?’‘干嘛生气啊?’‘我妈说男人不能三心二意,我跟你谈恋爱又喜欢上别的女孩,这是背叛呀!’‘哎哟!哪里嘛,我从来把你当好姐妹,对了,那个女孩怎么样?’‘那个女孩呀……’然后两人聊了很久那个女孩,我还帮他出谋划策,两人成功在一起了,现在都还天天腻在一起呢。”

  我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很有你的风格。”

  “哈哈哈哈哈……”

  “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呀,是个神经病!初三那会儿,突然跑到教室对我说他喜欢我,要我和他在一起。我当然拒绝啦。从此以后他每天早上送牛奶,中午送苹果,晚上送小吃,害得我一个月下来足足胖了五斤!还每天写一些酸溜溜的情诗什么的,到我家楼下念。我跟你学学,咳咳咳。”韩沛白捏着嗓子,盯着我的眼睛,含情脉脉地说道,“我想是冬日醒来的熊,以雪的毛发拥抱你;我想是昨夜凝聚的露,借雨的姿态傍近你;我想是松枝悬挂的果,用自己的生命融入你!

  “很多很多呢!简直是高产的爱情诗人。后来啊,我实在忍受不住,就答应他在一起,但绝不允许他碰我。他倒也老老实实,一年多下来,愣是连手都没牵我一下。”

  “一年多??”我吃惊得合不拢嘴。

  “对呀,从初二到中考结束,我们都在一起,但我委实对他毫无感觉。中考结束以后,我就搬家了,连电话号码也没留下一个,我跟他也就不了了之;之后他几经周转,通过同学知道了我家的新电话号码,打来寒嘘问暖,说到最后,可以听得出他带有哭腔,他问我咱两还算在恋爱吗?我真的不忍心在伤害他了,但又不得不伤害他,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都要学会承担责任什么的。于是我就跟他说,加菲猫永远不会喜欢星期一。他说他懂了,旋即挂断电话,自此以后再没有联系。”

  “你或许再遇不到这样的男孩子了。”

  “这样是怎样?”

  “痴情呀!”

  “会啊!”

  “你怎么知道?”

  “你啊!”

  “我?”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弯成月牙的眼睛轻轻笑着,像读《荷塘月色》里轻轻流转来的令人惬意的风。但我只感到一阵阵慌乱。她又咯咯咯笑个不停。我分不清,她的话里,有几句是玩笑。

  自从韩沛白对我讲述过她的两个男朋友以后,她就不再捉弄我也不再拿我开心,只是话更多了,逮着机会就没完没了的天南地北的聊,连她家里暗藏好久的老鼠终于被逮住并且杀死都连讲三节晚自习不带喘口气。还有,一旦聊到两性话题,她总会问我要不要做她男朋友,说我不知道珍惜,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不要,真的是瞎了狗眼!我每次都笑笑,然后缄口不言,因为我害怕说错话,毕竟这样和平没有战争的日子得来不易。


  高一就是这么过去的。高二来临后,面临分班,我理科除了数学而外其他实在差劲,以后想做的无非想跟书沾点边的,最好是坐着能整日整日看书的那种,薪水少点都没关系,养活自己就好;至于什么结婚生子呀买车买房呀,我根本不会去想,也不担忧(虽然没车,但总算是有一套房子的)。以后遇到合适的就娶,没有就单着,我急什么?

  所以我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文科。韩沛白本来也想读文,但听说迫于老师,只能读理(她的文科成绩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填写分班志愿的那天她的眼睛整个都是又红又肿的,情绪低落,连我找她说话,她也只是随便敷衍几句完事。

  往后日子不咸不淡过着,真正到了分班的时候,她哭着鼻子送我一只卡西欧的石英手表,看起来价格相当了得,是她用攒了许久的钱买的;在她再三请求下我收下了,实在无以为报,我就把我小时候生日时,我母亲买的足足两米高的加菲猫玩偶送给她(这玩偶陪伴我足有十年,因为十分喜欢,就很珍惜,十年来除了色泽暗淡了些,其它都完好无损)。之后两人相当郑重并且沉重的道别,搞得好像这是生离死别抑或是永远不会再见似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即便分班以后,两人也在同一栋教学楼,而韩沛白也经常借以许多事情来找我,我也开始渐渐明白她的心意(即便两人谁也不说)。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望月叶再次同班并且同桌了。

  那天韩沛白替我把厚厚一摞书搬到新教室的座位上,我很幸运的抢到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她陪我聊一会儿天就走了,临别时还特地嘱咐说:“不要轻易喜欢别的女孩子哟!当然你这么个榆木脑袋也不会喜欢什么女孩子!”然后三步一回头的离开了。我一直目送至她身影消失才返回座位。

  “那是你女朋友?”

  熟悉声音从前方传来。我抬头看去,望月叶的脸就在眼前,她就我身边坐下,我这才知道她选定的位置就在我旁边。

  “只是朋友。”我有气无力的说,很没有底气。但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像撒谎的皮诺曹一样,“鼻子”会伸长。

  “哦?”她目不转睛看着我,嘴唇抿得很紧。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读文吗?”我僵硬的把话题转到一边。

  她抬头挺胸,颇有些得意的说:“对呀!一开始来的时候我还在想,会不会在这个班再瞧见冼作呢?结果来了以后环顾一圈也没你的影子,说实话真的失望极了。没想到上个厕所回来就看见你,还有你的小女朋友。”

  我实在想跟她解释什么,大概她也等着我的解释。但什么也不能找到合适的措辞,我害怕越是解释,这些密密麻麻的红线就交织纠缠得更麻烦!索性一闭嘴,问什么都不说,既不摇脑否定,也不点头肯定。时间一长,望月叶也兴味索然,对此再也闭口不谈,只是会偶尔在韩沛白来找我的时候调侃几句。我也只笑笑附和,绝不多说。

  自然而然,这个秘密成了我和望月叶之间的沟壑(隔阂)。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沟壑会越变越大,越变越深,等我回过神来时,只能隔着沟壑远远的望着她;而她悲戚地看了一眼我以后,就转身离开。我望着叶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了,只有我和沟壑剩了下来。

  望月叶恋爱了。

  他叫白木林,是篮球校队的主力,一米八几的高个儿,阳光帅气,整洁干净,穿衣打扮酷毙;就是那种随便一个回眸、一个笑容,就有女生失声尖叫,甚至扶额昏厥的人。关键是这小子家里还特有钱,父母背景强硬;有人说是军官后裔,也有说是某企业大亨,反正众说纷纭。差点忘说,这家伙虽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还是个理科生,但十分钟爱文学,可谓是饱读诗书,富有文采,去年写了一篇有关善恶、阶级的矛盾冲突的故事——《千万别把我当狗》——在地方杂志上刊登,很具有反响。一时间成了他当时学校的明星人物,甚至上到高中,他亦光辉未减,以至于当他的粉丝们知道他同一个名不经传的混血小丫头恋爱时,除了大惊失色而外,更多的是不理解和不容忍。

  所以望月叶的抽屉里会莫名其妙多出恐吓信,书本也经常丢失,也会被人在身后议论,甚至有女生在校门口堵她,对她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但望月叶好像满不在乎,可以说是若无其事,每天顶着淤青按时上、放学,时而埋头写作业,时而同我聊一些趣闻轶事,脸上浮现如罂粟般的笑容。但她再也没有向我借书,也是,有个那么漂亮的男朋友,何苦再向我借书呢?

  “嗳,作,可以这么叫你?”

  某一自习,望月叶把身子伏在桌上,好像筋疲力尽一般,浑身随着呼吸轻微的起伏着。

  “当然。”我合上刚背完的历史书,说。

  “恋爱是什么感觉?”

  “你问我?”我觉得好笑,“你不正在恋爱吗?”

  “你一次也没恋爱过?”她问。

  “没有。你呢?”

  “我也。”她稍停片刻,“这是第一次。”

  “为什么跟他恋爱?”我问。

  “一次我在操场背英语课文来着,他跑来搭讪,送我饮料喝,我当时觉得口渴就接下来了。谁知他像个孩子一样欢呼雀跃,说想和我做朋友,我便把名字和班级告知,他也是。此后他便经常等我放学,和我一起吃午饭,陪我写作业,还借了很多书给我。我就想呀,原来有一个人陪着还蛮不错,恰好有天他鼓起勇气向我表白,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挺好。”

  “真的好?”

  我耸耸肩。

  “他昨天想吻我来着。”她说。

  “唔……”我实在无言,心脏居然漏跳一拍,“然后呢?”

  “没成。”

  “没成?”

  “我躲开了,说不是缘由,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躲开了。搞得两个人相当尴尬。”

  “想必。”

  “事后有些后悔,干嘛不让他亲呢?亲一下又会怎么呢?”

  “到底没成。”

  “是呀!他还道歉来着,说他太冲动了。我说没事,只是没有心理准备。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准备好呢。我说高中毕业吧!他很失望的啊了一声。我说你等不了么?他想了一阵,义正言辞告诉我绝对没有问题,他愿意等。我开玩笑说不信,说男人都是这么哄骗女孩子的。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通红着脸,说可以把心脏掏出来给我看!”

  话到此,戛然而止。我暗忖:如果是韩沛白,估计真的会把他的心脏掏出来看!为什么我会想到她呢?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像望月叶一样伏在桌子上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那时我想起的就是眼前这个女孩。真奇怪!

  “说真的,我还蛮想把他心脏掏出来看看!”望月叶盯着我的眼睛如此说道。

  我愣了一会儿,开玩笑地说:“那就掏出来看看嘛!”

  “好啊!”

  旋即她咧开嘴笑了,两颊有十分明显且好看的梨涡。

  和从前一样,却又不太一样。多了一些什么,少了一些什么。

  日子如水一般淡淡地流着,偶尔泛起的也就是微不足道的涟漪。

  下课铃声响起。这日是周六,赶上月假,同学们在欢呼一阵,开始窸窸窣窣收拾书包。

  我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很快,豆子般的雨倾盆落下,一面奏响恢弘壮大的交响曲,一面清洗这个世界的污秽。我等了好久,也没听见韩沛白张开嗓子喊我的名字——我同她约好,每星期六都和她一起回家(因为周六没有晚自习,她家住的离我不远)。但今天她迟迟不肯出现。

  “怎么,被女朋友放鸽子了?”望月叶在一旁收拾好书包,说道。

  “不是女朋友。”我转过头,往门口觑了一眼,“很罕见呀!你男朋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招呼你!”

  “大概从此以后都不会了。”

  “这话什么意思?”

  她耸了耸肩,“我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你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儿。”

  “那,祝你好运。”

  说罢,她拾起书包,走出教室。我又等了大概十分钟,仍不见韩沛白的身影,我想大概她今天因有什么无法告知的紧迫的事而先走了。她就是一个变化无常的人嘛(尽管这是她第一次不打招呼)!

  在教学楼底楼口处,望月叶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大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

  “还没走?”我问她。

  她露出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表情,问:“你的小女朋友呢?”

  “不是女朋友。”我再三强调,“可能已经回去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究竟怎么回事,你的?”

  “谁知道呢?”

  短暂的沉默,唯有雨声不休不止。她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笑。

  “笑什么?”我问。

  “没什么,我在想怎么回去呢,可有伞?”她问。

  “没有。”

  “哈哈哈哈……我也没有,一鼓作气冲回去如何?”

  “只好如此。”

  她顿了顿,说:“你家在哪?”

  我将地址告知。

  “唔……相比之下,我家近得多,怎么样,要不要先去我家,等雨停后再走?”

  我被突如其来的邀请吓了一跳(说实话是真的吓了一跳),“不好吧!”

  “怎么不好,我家就我和外婆,不会有人用苕帚撵你。”

  我看了一眼密集的雨,又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十二点半多,离上班的时间还有五个多小时,避避雨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我答应了。

  ”那你可得跟紧我哟!”说罢,她把书包顶在头上,像矫健的鱼儿冲进雨幕中。我如法炮制,顶着书包,紧跟其后。

  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同望月叶就跑到了她家门外。那是一个旧式的小区,只有三栋楼围着一块荒废已久的花坛;没有门卫,铁门早已锈迹斑斑。进到里面,阴冷的风卷起来,即便现在已经四月末,依然使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我的袖子、裤腿业已湿透,身上到处是倒干不干的小水珠,小腿上沾满泥浆。望月叶和我大同小异。只是站在她的身后,可以隐约看见润湿的白衬衣里面的黑色的内衣。心里忽的腾起一种莫名的意念,我不能不把视线摞开了。

  她家住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房。她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开门,四周阒无声息,只有钥匙转动锁的声音。打开灯,昏昏沉沉的节能白炽灯只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不久后才愈发强烈起来。我站在门口朝里观望,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地上铺着橙色花纹的瓷砖,靠墙有一块小沙发,没有茶几,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原木小桌;电视机在沙发的正对面,蒙着白色小帘,可以清晰的看到上面的灰尘,想必已有很久没有打开过了;除此之外,这个房间连接着其他四道门,都紧闭着。

  “别傻愣着,进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她一面说着,一面放下书包,用头绳把淋湿的头发束成马尾。

  我进到屋里,把门带上。

  她竟然就当着我的面,将白衬衣脱下,露出里面黑色的内衣,不得不说,望月叶的胸部十分丰满,让人简直摞不开眼睛,但我还是摞开了,心里却砰砰砰跳个不止。

  “怎么了?”她把身子伏在我身上,嘴唇贴在耳垂边,声音近在咫尺,甚至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你……”我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瞧你吓的。”她笑着离开,进到其中一个屋子。

  不一会儿,她穿了一件很大的纯色灰体恤衫出来,下身完全光着,露出纤细雪白、形状姣好的腿。

  “要不要见一见我外婆?”

  “不打扰的话。”

  她推开另一扇门,打开灯,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除此之外就几乎不再剩什么空间了。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躺在床上,薄棉被拉到下巴处。此时她竟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许久不不曾眨一下,灰白色的头发散乱的枕在头下。看着那样的眼睛,就能明白这人不久于人世了。在她身上几乎看不见生命的迹象,犹如放在床上的一个逼真的木偶娃娃。

  望月叶俯身在她耳边嘟囔了一句,“外婆,有人来看你了。”

  那位老人浑身一颤,脑袋不摞动,只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当那双无神的眼与我相对时,我感到灵魂深处的什么松动了一下,一种难以名状的恶感从心里升起。我感到我的内脏全都在呻吟、抽搐,这般诡异的触感就像是地狱的小鬼用三叉戟锁住我喉头。我感到口干舌燥,但我没有摞开眼睛。那双眼忽然布满恐惧,四肢随之挥舞起来——很吃力,双手只向上摞动了几厘米就垂下了,脚更是连薄棉被都蹬不起来——嘴里念念叨叨,“别……我错……打……求……”与其说是说话,不如说是把喉咙深处干燥的空气吐出来而已。如此一会,她便又回归安静,双眼瞪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了,仿佛一根朽木。

  “你能帮我看着外婆吗?我出去买点吃的。”她说。

  “当然。”我说。

  望月叶离开后,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于是抬了个板凳,尽量靠近老人坐下。

  “现在已经四月末了。”我就我能想到的东西尽数告知,“开始热了。女生们迫不及待似的换上裙子和短裤,男生找出搁置了一个秋冬短袖T恤;但今天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陡然下降好几度,想必把那些急于奔赴的夏日的人冻得够呛。

  “刚高二下半学期开始,班里就步入十分紧张的状态,几乎没什么交头接耳说闲话,大家都在为即将面临的高考奋斗不止。放心吧,叶的成绩可以说是相当不错,到了文科班就像下了水的鸭子,很是了得。对了,叶或许羞于开口,或许已经告诉您了,您知道吗,叶谈恋爱了,是一个蛮不错的男孩,高高瘦瘦,很帅,听说家里有钱,还会写文章。唔……我想是个女生见到这样的男生就会动心吧。不知道您晓不晓得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作……”

  只在一瞬间,我还没有说完话,老人的手猛的从薄棉被里伸出来,像钳子一样夹住我的手腕;难以想象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那只干枯得如稻秆一样的手,死死抓住我不放,似乎在传达什么信息。她第一次转头看向我,眼皮垂下一半,眼珠也不像方才那般无神,透露着怜悯和恐惧。

  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于是我把头伸过去,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血……”她说。

  “血?”

  “痛……”

  我默默等待下文。

  “嚎叫……”

  “魔鬼……”

  一连串的词,完全组不成语言;就在我联想这些词的关系的时候,老人猛的咬住我的耳朵,我甚至无比清晰的感觉到那锋利的牙齿没入我的耳垂,鲜血渗出,浸湿了她的牙床。我疼得大叫,但她像咬住猎物的狮子,怎么也不肯松口。

  这时,望月叶赶回来了。她先是惊呼一声,然后丢下口袋,用手捏住她外婆的两颊,逼迫她把嘴巴张大,我才得以逃脱(坐到地上喘息不已),但血像输液管的盐水一样流个不止。叶皱起眉头,狠狠呵斥了老人一句,那声音烦躁至极,恐怖至极,让那个可怜的老人赶紧缩紧脖子,浑身开始轻微颤抖。望月叶低头叹息一声,帮老人露在薄棉被外面的手放进去,借以微弱的光,我看见那手臂背下有淤青般的痕迹,黑乎乎的,呈条状。

  “外婆会发狂,像狗一样咬人。”说着,她转过身把手上的咬伤露出来,已经愈合,但留下了淡淡的黑色的痕迹,“有些时候甚至连自己都咬。”

  我点点头。

  “疼吗?”叶俯下身,观察我耳部的情况。

  “没事。”我说。

  “出去吧,我用碘酒帮你消消毒。”说着,她首先提步走出这间房,仿佛不愿在此停留多一秒似的。

  过了一会儿,我重新站起来。老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侧着头,瞪着无神双眼,她把双唇分开,说出一个无声的字。

  “抱。”

  但我仍不能理解这个字的含义。

  望月叶用纸巾帮我擦干耳部的血,然后用双氧水消毒。

  “对不起。”她突然说,“不该让你单独留在外婆身边的。”

  “没关系,一边读书,一边照顾老人,想必你也很辛苦。”

  “你愿意与我分担吗?”

  “什么?”

  她突然不说话,猛的把身子凑过来,双臂环住我的脖颈,吻上我的嘴唇。我完完全全懵了,对于这般事态的发展,我几乎毫无防备,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思考。叶的嘴唇冰冰凉凉,很柔软,但她的身子很火热,像碳一样。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吻,她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灵活的同我的舌头交缠在一起。对我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但对方好像久经沙场的将军,挥斥方遒,富有经验地指引我。良久,两人分开时都气喘吁吁。她牵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胸部上,没穿内衣,我能拿捏出其形状和柔软程度。我想我的手僵硬的像僵尸的手;她的神色毫无波澜起伏,但她的眼神里充斥着火热的欲望,那是惊涛骇浪般的欲望,试图将我淹没。

  “和我做吧!”她轻轻说。

  就在我几乎脱口答应时,恰好耳部传来被酒精刺激的痛楚,使我整个惊醒(我甚至嗅到了肉体的腐烂味、血的腥味和碘酒挥发的气味)。我慌乱的离开她的身子,拿起书包,退到门口。

  “对不起,太突然了……我……”我尴尬的笑笑,旋即扭开了房门,“明天见,望月同学,希望老婆婆能够快些好起来。再见!”说罢话,我拔腿就跑,沉重脚步声在岑寂的走廊间激荡,我甚至不敢回头一次。身后就像是无底的深渊,那里伸出了一只恶魔的手,企图把我抓住。

  一口气跑出小区,雨已经小了很多,从倾盆大雨变作牛毛细雨。

  晚春的细雨很温柔,很舒服,打在脸上像用小草尖轻戳一般。我的心脏因望月叶的吻和剧烈奔跑疯狂的跳动不已。我手上还残留着叶的胸的触感,就像粘上难以清洗的墨汁。但我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像是从死亡边缘逃出来了。

  这时,我瞥见旁边有一个打伞的女孩扭过头去,大跨步的向前走。很熟悉的身影,天蓝色伞,卡布其色棉布短裤,白色的棉质长颈袜和黑色圆头皮鞋。我愣了一会儿,是韩沛白!

  我叫她的名字,但她不搭理我,甚至越走越快;我追上去,她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顾自走自己的。我先是不断询问她怎么了,见她不愿说话,我也就闭口不言,默默的跟着她。她的裙子上有泥浆的斑点,袜子同鞋也泥浆遍布,想必刚才奔跑过一阵;她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两道清晰可见的泪痕。就算我再怎么愚笨,也明白她方才大哭了一场,但为什么哭呢?我实在捉摸不透。

  两人就这样沉默不言,只顾低头走路,一直到我家附近的一座老旧的住宿楼,韩沛白才止住脚步。那是以前一座纺织厂分配的住宿楼,但纺织厂倒闭以后,老板就廉价租给别人。难道韩沛白住在这里?我感到不可思议,在我的印象里,她应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子女(即便不是金钱满腰包,但想必也相当富足)。

  “你是不是喜欢她?”韩沛白抬头看着我,眼眶里盈满泪水,眼神中有一种荒凉的感受。

  我感到喉咙干渴,欲语还休。韩沛白的眼神逐渐冰冷下来,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冰冷,我能看见她紧咬下嘴唇时渗出来的血珠,脸上写满了倔强两字,想必她已经认定了我所喜欢的人是望月叶。但我真的喜欢她吗?我莫名开始回忆起方才她吻我时的情景——走吧,以后都不要再见面了——软软的,冰冰的——韩沛白颤颤巍巍地朝住宿楼走——脑子里一闪而过,哪怕只是一刹那——她的背影看起来无比萧索——我看见了韩沛白的脸和笑。

  我大跨步上去,脑子只有那张脸和笑容,伸手抓住韩沛白纤细的手臂,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拽过来,在伞从她的手中掉落、在半空飞旋之际,我闭眼吻过去。韩沛白浑身就像触电一般,一动不敢动的僵硬在我的怀里。她的嘴十分小巧,富有弹性,我吮到了血的腥味和少女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这是一个简单的吻,这是一个纯粹的吻,两人就这样默默对着嘴唇,不带丝毫的杂念。这个吻与同望月叶的那个吻截然不同。这个吻让我的心豁然开朗,它让我彻底明白了我所希冀的、我所渴望的女孩,就是怀中这个,而不是那边那个。至于脑海中念念不忘的那张阳光下的侧影,只不过是曾经年少时代所向往的美丽,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喜欢你。”我低声对韩沛白说,几乎是脱开而出,自然而然。韩沛白短暂失神后,把脸埋进我的怀里,一抹绯红烧了耳根、烫到脖颈。她居然是这么害羞的一个女孩?我又想起该人平放荡无羁的言辞以及豪迈大胆的举措,实在难以联想到居然就是此时在我怀里娇滴滴的女孩。女人呐!真是一种捉摸不透的生物,就像一块洋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无穷无尽,你永远不知道那张脸下究竟还有怎样一张面孔。

  “有多喜欢?”她问。

  “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夏天清凉爽身的溪,秋天迎风飞舞的叶,冬天温暖照人的炉。就这么喜欢!”

  韩沛白咯咯咯笑个不停,笑到肚皮疼痛,笑到泪流满面。

  “你快回去吧。别着凉。”我说。

  她却把我抱得更紧,“你能陪我一起么?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

  韩沛白的家只是一个简单的一居室,但收拾得紧紧有条,很温馨。

  我和她光着身子(我穿着内裤,手上戴着韩沛白送我的手表,她同样穿着内衣内裤),头顶毛毯,彼此紧挨着坐在床上,手里捧着热可可,听外面窸窸窣窣的雨声,好久都不说话。

  “我爸妈死了,出车祸死的。”韩沛白啜了一口可可,开口道,“两年前的暑假,一家人收拾好东西,打算自驾出去痛痛快快的玩,没想到在岔路口被突如其来的货车撞了个正着。爸爸当即毙命,妈妈也抢救无效死亡,而我是因为妈妈在第一时间抱住我,充当我的挡板,我才得以幸免于难。”

  我沈默喝可可,等待下文。

  “难以接受呀!一下子就没了父母,我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家里面一个亲戚都没有,真的是一个也找不出来。警察们也很苦恼,考虑该不该把我送去孤儿院。好在邻居关系不错的阿姨说同意收养我,我才逃过一劫。但谁知这女人一肚子的坏水,成为我的监护人以后,偷偷篡改了房产证上的名字,也拿了我爸妈的全部存折,然后在一个晚上,扔了几千块钱给我,把我撵出门。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但从未想过自杀什么的,当时居然笨得想不到这些,只想着用几千块钱该怎么活下去。夜深了困了,就在一个垃圾桶里睡,那种很大很大的垃圾桶。那个晚上,我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我隔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习惯黑暗的眼睛看见不远处胡同里两个男人正在强暴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哭嚎得十分恐怖,但那两个男人丝毫没有停手之意,疯狂的撕扯她身上的布料,她反抗的凶了,就狠狠踹她几脚,然后掏出那个家伙,不由分说就往里插。我怕极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两个男人完事以后又踹了她几脚,这才打着哈哈离开。那个女人在胡同里躺了很久,然后站起来,愣了片刻,然后什么也不穿,就那样赤裸裸的往外走去。我很好奇,就悄悄跟了过去。

  “那时夜已经很深了,四外除了黑暗就只剩下老鼠在阴暗角落的吱吱声。她一路走到山桥那边,连头也没回过。她站在桥边眺望江海很久,聆听着风的声音。忽然,她纵身一跃,整个人像被遗弃的什么的似的,猛然下坠,只在几秒钟间,就遁入汹涌的水中。我呆坐在地上,难以想象,一个人的生命竟然能在顷刻就化为乌有。车祸的记忆忽的浮上脑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原来死亡永远不会离你很远,它就呆在你的旁边,必要时就挥动手中的巨镰,毫不留情的决断你的性命。

  “我磕磕绊绊跑到警察局,大哭特哭,好像十几年来从未哭过似的,一股脑儿把泪水什么的全哭出来了。后来那个值夜班的警察听完我的诉求以后,立刻带我找上门去,义正言辞的‘要挟’那位阿姨,留下了我。因为房子和存折是全无可能讨要回来了,但出于对我的考虑,双方协商,最后结论是阿姨帮我找一间住房(就是现在这里),又额外给了我五万块钱,保证我能把高中读完,以后两人就再无瓜葛。”

  韩沛白说完,一口气把热可可喝完。

  “我也父母双亡。”

  我说,但是轻描淡写,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韩沛白惊讶的看着我,我也转过头看着她。

  “一个晚上,某个素不相识的人拿着斧子冲到我家把他们砍死了。”

  “何至于如此!”

  我耸耸肩,“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无端的恶意很多。”

  韩沛白伸手抚摸我的脸,“所以你才会变得这么沉默寡言?”

  “我想我是从小就这样。”

  韩沛白轻轻的笑了,把身子靠过来。温暖,不,可以说是炙热的两具肉体紧紧靠拢在一起。我的心里腾起一股火焰,我低头吻上去,笨拙的伸舌同韩沛白交织。不一会儿,两人都在这个无比香醇的吻中醉了。粉红色的气息弥漫在整个房间,我轻轻把她放倒在床上,毛毯仍盖在我俩头上;一面无休止的亲吻,一面拨开她的内衣和三角裤。自然而然的,我把那东西放了进去,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她湿的很厉害,但还是痛苦的呻吟了一声。那天是我第一次性体验,同样也是她的,两人拥抱在一起翻滚着,索取着,一共做了三次,每一次都酣畅淋漓,最后筋疲力尽,平躺在床上。当我沉下心拥抱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上有好闻的淡淡的柑橘的香波气息。

  “我说了很多慌。”韩沛白把手放在我的掌上,攥紧。

  “例如?”我问。

  “我没有谈过恋爱。什么青梅足马什么痴情男儿,统统不存在,都是子虚乌有的。”

  “为什么说谎?”

  “女孩子嘛!无论什么时候,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都不一样哟。当时我想看看你知道我谈过恋爱是什么表情,可你这个木鱼脑袋居然毫无波澜,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我一气之下就把我在电影上看到的说给你听。”

  我咧开嘴笑了,但又莫名其妙想起了初中时望月叶所说的话。

  “上学期第一天我可是很热情招呼你‘嘿,你好哟!’可你只管看书,对我听而不闻,当时我就暗暗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理你,哪知你这家伙竟然一学期竟一次都不曾对我哪怕说一句‘嗨!’”

  女生大概就是这么“无理取闹”的。或许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一个模样!我忽然想道。

  “作,你知道吗?”韩沛白把脸靠在我的肩旁,“你是第一个牵我手的男孩子,第一个拥抱我的男孩,也是第一个亲吻我的男孩子,同样亦是拿走我第一次的男孩子。我的几乎所有的第一次都赠送与你,你是我第一个男孩,你也是我最后一个男孩,这个第一和最后之间,相隔着我的一生。你明白我的话吗?”

  我点点头,完全明白。

十一

  月假结束的第一个清晨,望月叶仍像平时同我招呼, 仿佛昨日什么也没有发生。将我微不足道的稍有改变的心理活动除开以外,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四周充斥着躁动不安的气氛(绝不止我和望月叶之间,而是整个校园)。

  午饭时候,我才听韩沛白说起这件校园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你知道吗,白木林失踪了,你同桌的男朋友!”韩沛白一面吃牛角面包一面说道。

  “失踪了?”我问。

  “大家都在传嘛!上星期放月假前就消失不见,跟老师请了病假,又跟父母说去同学家探讨文学上的事情,会耽误一两天的时间。但整个月假过去,他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来上学,就像酒精挥发,无影无踪!”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个雨天,望月叶脸色平静地说:“大概从此以后都不会了。”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只是还不确定。

  “你怎么了?脸色好像很难看。”韩沛白仔细看着我,面露担忧。

  “没什么,昨天没睡好。”我含糊其辞地道。


  回到教室,望月叶一反常态的没在位置。教室里叽叽喳喳,各个小团体围在一起讨论这个校园大事。

  “刚才我上楼的时候看见两个陌生男人,好像是警察。”

  “警察?”

  “嗯,我猜是,面露凶光。”

  “警察来干嘛?”

  “肯定是调查什么的!”

  “你说她跟白木林失踪有关系?”

  “十有八九。”

  ……

  我坐回位置,发现自己神经紧绷的厉害,浑身竟然止不住开始莫名的颤抖。特别是腿,抖得十分厉害。我时不时侧目看后门口,一旦有人推门进来,我就像拉满弦的箭,时刻都可能弹射出去;时间过得如此慢,我焦急的等待着,一面希望下一个就是望月叶,一面又希望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旁边。但她还是出现了,她神情倦怠的走进来,四周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无数道目光刺向我的方向。我挺直了背。

  “你去哪儿了?”我问。

  “你很关心?”她反问。

  “也不是……就随便问问。”

  “你在害怕?”她盯着我的眼睛问。

  我移开视线,用食指挠脸颊,“我害怕什么……只是……”

  我一语未尽,她突然凑过来,我以为她又要吻我,但她没有,只是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用极其冰冷、不带任何色彩的声音悄然说道:“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对吗?今晚八点,来我家,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说罢,她缩回脖子,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翻开课本,开始预习下午的课程。而我,犹如晴天一个霹雳打在头顶,大脑完完全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方才望月叶的一番话几乎就锁定了她与白木林失踪的关系。那她同警察承认了这个事实吗?不,不可能。她若承认就不会优哉游哉坐在这里同我说什么话。我去吗?还是不去?我感觉到危机起伏——身后仿佛伸出无数手,开始抚摸我的肌肤,那干燥恐惧的触感,让我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很清楚那是怎样的手,那是来自地狱的鬼卒的手。

  读到一半的书《活着》就在抽屉里面,但我全无心思拿出来读。

  回到家。我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定,瞥了一眼客厅上的时间,六点三十分。我已经向便利店的老板请了一天假,也同韩沛白说今天不大舒服,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今天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只有我自己。只有我孤独一人在这个孤独的世界寻找一个孤独的答案。

  啊!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背靠在椅子上,脑袋往后耷拉着。我何至于如此焦灼,原本望月叶只是邀请我去她家看那样好东西,抑或是借此向我道明真相,但我好像是正奔赴刑场,而现在所剩的一个半小时,就是我人生的最后时刻。不经意间,我想起了《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里的“我”的人生只剩下最后二十四小时的情景。相对于那个二十四小时,我这个一个半小时简直微不足道。这么着,我就当作我生命的最后一个半小时来度过怎么样?如此这般下定决心,我便站起来,细细思索,忽然发现,我的人生即便是剩下最后一个半小时,明明是火烧眉毛的一个半小时,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非做不可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我就近走到冰箱前,打开,里面所剩无几几样物什——莴苣、土豆、小块鸡的大腿肉、青椒、青椒。我本想做一个宫保鸡丁,但做到一半觉得麻烦就毫不怜惜的倒掉(平常就算微有变质我也会吃掉),改做了一个土豆泥,就着电饭煲里昨天剩的米饭吃了,把最后的一杯牛奶也喝得一干二净。

  吃罢饭,不愿浪费时间洗碗,我便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想给韩沛白打个电话,输罢号码,想了想又挂断,接通之后该说些什么呢?告诉她现在是我人生的最后时刻,那她肯定以为我精神错乱什么的,毫无意义!

  我走进书房,打开灯,各种各样的书整整齐齐堆放在架子上,沉默不语,俨然一个充满智慧但不善言辞的老人;但我此时没有想同这些个老人交谈的心情,我想任何人的一生都不会在最后时刻非读什么书不可(据我所知而已)。

  把书房的门关上,我又走到客厅里,忽然想起储物柜里还剩的有父亲留下的那一点苏格兰威士忌。于是我蹑手蹑脚去拿出来,刚好斟满一杯。我一手端着威士忌,一手打开落地窗,站到阳台上,俯瞰这个城市的一角。蜿蜒曲折的小道四通八达,四遭尽是破旧古老的居民楼、公寓,四处散落着小卖部、便利店和其他不是很大的店铺。往外在看去,极目之处,是高耸入云的大厦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把天空映得五光十色。仿佛这边是黑暗,是地狱,是被世界遗弃的角落;那边是光明,是天堂,是被世界簇拥的繁华。

  我呷了一口的威士忌,辛烈的液体划过我后头,坠到胃袋里,迸溅出温暖的火花。多少年来,我一直为我能在这个安静的世界默默阅读而庆幸不已,但现在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到宁静带给我的喜悦,反而是一种腐蚀心灵的痛苦。我渴求身处那边那个世界,在那五彩斑斓的世界里,站到聚光灯下,让所有人认识我!

  这是一个疯狂的注意,这是一个在我的思想里无限蔓延的欲望!

  时间已指向七点三十七分。我想我应该出门了。在八点之前赶到。于是我一仰脖子,把剩下的威士忌尽数喝下去。

十二

  望月叶打开门,她穿着一件灰色的体恤,下面是白色的超短裤,头发湿漉漉的,想必刚洗过澡,浑身散发着皂角的香味。

  “来了?”她一面用毛巾擦拭头发,一面明知故问。

  我不回答,径直走进去,关上门。里头如我第一次来过一样,毫无变化,只是在沙发上多了一本余华的《活着》,矮桌上放着热乎乎的曲奇饼。

  “你先坐会儿,我去给外婆喂食。”她晃了晃手中的白瓷碗,里面是绿豆稀饭,“马上就会告诉你答案。”

  说罢话,望月叶推开门进到外婆屋里,然后我板听见凳搬动的声音,老人的呜呜声和嗒吧嘴进食的声音。不知为何,来到这里以后,呼吸这间房里木头腐朽的气息,灰墙白砖里陈旧的味道,我反而冷静下来。似乎不管等会儿听见如何震撼人心的答案,我都会沉着应对。于是我自然而然的拿起《活着》;一翻开书,熟悉的廉价旧书签映入眼帘,我吃惊得合不拢嘴,毫无疑问,这是我的书,连书签夹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是望月叶偷拿了我的书,因为它现在笃定躺在我家中的书包里。为何它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了?”一个声音问。

  我浑身一颤,不知不觉中,望月叶怀抱双臂依靠在墙上,面露嘲讽地看着我。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啊,简直是狮子在进食时看驯鹿的眼神。

  “没什么……你也看这书?”我举起手中的《活着》。

  她不回答,忽尔面无表情,“跟我来。”继而转身走进外婆房边的另一个房间,里面昏昏沉沉,只有一盏小台灯亮着黄光,但大概能看清屋里的陈设。与外婆房间里大同小异,因为屋子太小,只能放得下一间衣橱和一张床铺,床铺旁硬塞了张小桌子,上面放着课本,想必望月叶每日就是蜷缩在床上用这张桌子写的作业;床头上贴着许许多多的奖状,因为光线暗淡的缘故,看不清名字和内容。

  “知道吗?女孩子都喜欢撒谎的哟!”望月叶背对着我,突然说。

  “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那家伙,并没有想吻我,也并没有向我道歉。”望月叶转过身,“那个混蛋,他想要强奸我!”

  那种癫狂的语气,疯狂的话言让我下意识退了一步。

  “但他可能再没有机会对我,对其他任何做这种事情了。”望月叶痴痴的笑起来,接着她打开衣橱,冰块混着水落出来,然后我看见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那是,白木林!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那是怎样一种可怖,浑身被粗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绳子被血染得变了色;尸体皮开肉绽,可以看见里面色泽暗淡的内脏,胸口处豁开一个大口,心脏不知所踪。他的脸,或许不能称作脸,只是一块烂肉,无数条刀痕,而此时此刻在他头顶仍插着一把刀,可想而知当时这个行害者究竟丧心病狂到何种程度。而这个人就在眼前。

  望月叶俯下身,用力拔出那把刀,走到我的面前。我很想逃,但我的身体业已不听使唤,除了恐惧和颤抖,什么也做不到。

  “还记得你叫我掏出他的心脏来看看吗?”她问。

  虽然我极不愿意承认,但我确实如此说过。

  “没什么好看的哩,软趴趴、黑黢黢一坨,难看死了!不过手感还不错,黏糊糊、热乎乎的,但很快就变得冷冰冰,变得就像每一个人心一样,说变它就变了!”

  尖厉的声音落下,望月叶把刀猛地刺入我的大腿。锋利的刀子一下没入我的血肉,痛楚瞬间传遍全身,我疼得大叫起来,同时疼痛让我恢复了行动力,我一面向外爬,一面大声呼叫道,“救命!救命啊!”

  “你在害怕我吗?”望月叶踩住我的另一条腿,把我翻过来,用沾血渍的手捧住我的脸,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珠死盯着我,“你为什么会害怕我呢?”

  “你是……你是杀人魔鬼!”我颤颤巍巍地说。

  “我吗?我可不是,那是他该死!这是他罪有应得!”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所有妄想强迫别人做爱的人都得死!”

  但她在下一瞬间又变得极其温暖,“你喜欢我对吧?”一面说着,她一面开始解我裤子,将我的吓得软趴趴的东西拿出来。

  “不!我不喜欢你,我喜欢韩沛白!”像是壮胆,我大声吼道(说实话我已经被这个疯女人吓坏了)。

  “不要在想你的那个不存在女友了!”

  “你说什么?”我呆呆的问。

世界陷入寂静,一道无声的雷訇然落下,我的思绪被炸成一锅糊涂粥。

  她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我,满脸讽意,“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么?真是可怜可悲的人呐!从来就没有什么韩沛白,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不,不,不可能!你说慌!”我色厉内荏地说。

  她快意的笑起来——我呆坐在地上,几乎忘记大腿上的疼痛,沉睡的记忆逐渐苏醒。

  望月叶视我于无物,低头用嘴含住我胯下的东西——在回忆中,从未有人同韩沛白搭讪,也没有人同她说话,唯独我;因为他们不明白韩沛白的存在,只能看见我,惧怕我,以为我是怪物,以为我是神经病;然而事实或许就是如此。每一次我以为她在贴双眼皮贴时,其实是我在贴双眼皮贴;每一次我以为她喋喋不休的时候,其实是我在喋喋不休;每一次我以为我和她在聊天时,其实是我一个人在说两个人的话。她从没有穿过裙子,因为我不敢;但此时此刻我这件衬衫下裹着在网上买的属于她的内衣。那只手表,是我用存了好久的工资买的。她所告诉我的悲惨身世,不过是烂俗小说里面的情节。

  我忽然想起她的光滑的后脊,还有淡淡的柑橘味的香波气息——我勃起了。望月叶妩媚地瞥我一眼,褪去短裤和内裤,将我坚硬的东西送入一片潮湿、温暖的地方。她紧紧拥抱着呆若木鸡的我,富有节奏的上下耸动,颇像一个极具经验的妓女。

  我的人生究竟在哪里出现错误的呢?回忆中的时间往前推进,我想起了初三那年除夕,我想起了鞭炮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我想起了望月叶悲惨的过去……她的过去……


  短鼻象公园里 

  “愿意听我说说?”她说。

  “当然。”我毫不犹豫。

  ”唉!”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息,似乎把心中梗塞的部分给尽数吐出来,“话可能很长,不要紧?”

  “我想我的时间是不用担心的。”

  “想必你也知道,我是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混血,但我从未离开过中国一步,也未见过日本这个国家究竟是何种模样……”她说,“爸爸叫望月我氏,是在日本经济泡沫彻底破灭后逃来中国的,在住房的附近的机械零件制造厂上班。但其好吃懒做,吃喝嫖赌什么都沾。后来把一个妓女搞怀孕了,又没钱打胎,经过再三劝说,两人只好将就着结了婚。生下我后,两人还很恩爱;爸爸仿佛省事了,知道收敛了,工作也比从前努力,总而言之,这个家开始慢慢步入正轨。

  “但在我十一岁那年,爸爸抓到妈妈在外和别的男人厮混,爸爸愤怒极了,在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住房时,家里只剩我一个……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把我按在床上,开始胡乱亲吻我;我害怕极了,酒臭味熏得我简直不能呼吸。于是我推他,喊爸爸,但他好像越来越兴奋,嘴里说着胡话,然后开始脱我衣服。我死命抵抗,但我怎么是他的对手呢,他终于还是把那东西插了进来。当时我的下体好像撕裂一般痛苦,但那人全然不顾,像只原始动物不断索取,他的魔鬼般的脸不断变换着色彩;后来终于在一股炙热的液体喷涌而出后,他才缓缓拿出那个方才还硬邦邦——而今已然软趴趴——的物什。

  “恰巧这时妈妈回来,看着我们这个模样,就红了眼扑向我爸,一面用手提包打他一面哭着喊,‘你这个禽兽,她可是你亲生女儿呀!’。爸爸默默受了几下,酒也终于醒了。他反手扯住手提包,盯着我妈龇牙咧嘴,‘你在外面和别的男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家里还有个女儿’。我妈一听,知道穿帮了,腿软的坐下。‘离婚吧,这日子没法过了。’妈妈说。‘想离婚,没那么容易,赔钱,叫你的那个男人赔一百万给我。’‘地痞无赖!怎么可能拿得出一百万。’‘不给,哼!没得商量!’‘你休想拦住我,我今天就走,还要带着女儿走,咱们法院上见!’

  “妈妈说着就回屋收拾东西。爸爸默默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烟,然后进到厨房,我看道到他拿了一把刀,我本想喊妈妈,但他用恶鬼一样的眼神扼住了我的喉咙。毫无疑问,他把母亲给杀了,十分凶残、暴戾;然后他浑身是血的出来,又在我旁边抽了一根烟,然后摸着我脸,又变回了那个平时温柔的父亲,‘对不起。’说完这句话后,他又走进屋子,并把门锁上。后来我勉强报了警,警察来撬开门后才发现父亲的尸体也已经冰凉,那把刀就插在他的心脏上。他在最后一刻仍抱着母亲,想必还是爱她的。此后我被外婆收留,一直活到今天……”

  “我是不是逃跑了?”我问,尽管我业已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

  望月叶停止动作,抱着我的躯体不知是因为愤怒而颤抖,还是因为累而气喘吁吁,“对!你是个懦夫,你选择了逃跑,你选择了遗忘,你选择了再制造一个‘望月叶’。”

  “对不起。”我说,记忆仍在继续:望月叶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后,她拉住我的手说:“作,我很喜欢你,你能接受我吗?”我想一般人肯定会一口答应,但我却陷入深深的困惑和恶心;因为我有强烈的精神洁癖,与我相交的女生必须以最纯洁的姿态,我绝不能和一个被强奸后、业已被污染的女生交往!但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里面闪耀着希望的光辉,我又难以回绝,如此美好的女子,怎么会被强奸呢?我恨不得穿越过去,把那个即将猥亵女儿的父亲揪出来,胖揍一顿。但时间在阴暗角落里耻笑我,“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我无法选出答案,所以我挣脱望月叶的手逃跑了,而后一个新的故事逐渐覆盖了这个故事,在我的心目中,望月叶仍和以往相同,却又不太相同;这个空缺在我的心底慢慢扩散,变得难以填补,于是韩沛白出现了,她就是伊始的望月叶,完美的将我心中的空缺填补。

  望月叶一面泪流满面,一面仍耸动不止。她的脸泛起潮红,快乐的呻吟回荡在这个狭小的房间。下体的快感突破了我麻痹的神经,像涌起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冲击我的大脑皮层,我抱起望月叶,发起最后的冲锋。终于,战争结束,士兵战倒沙场,血洒疆土;那一刹那,许多年不曾流过的泪像晶莹的珠一串一串用我的眼眶洒出来,我用手背去擦拭,可怎么也擦不干净,泪连珠成线,变成水柱,疯狂的往外涌;疲惫的泪,幸福的泪,痛苦的泪,一齐像夺眶而出,哭我死去的爸妈,哭被我捏造的韩沛白,哭蓦然间忘记的望月叶,哭我的一切一切。我紧紧拥抱着望月叶,就像自己拥抱自己一样,竭尽全力的哭泣,为了这世界的寒冷。无论我怎样放声大哭,无论我怎样无理取闹,都不会有人阻止我,望月叶靠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抚摸我的脊背;潮湿的角落里两个人是朽木,那浅浅深深的颜色带着某种黑暗嘲讽的气息冲过往的时间微笑。

  不知何时,我终于止住哭泣,因为我已然精疲力竭。我靠在木门上,脸色苍白(大腿失血过多),却面带微笑地看着望月叶;她看着我报以相同的微笑。

  “你仍要杀死我?”我问。

  “你必须死。”她说。

  我缄口不言,等待死亡。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她一面念着《活着》里面的句子,一面缓缓举起手中的刀。

  刀子没入我的胸口,疼痛却悄然无息。

  我倒了下去,脑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用胸口渗透出来的鲜血润湿我的脸颊。我的呼吸声像撞钟般清晰可闻,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一眨眼,望月叶赤裸裸站在我面前;又一眨眼,她业已消失不见;终于,我耗尽气力,闭目合眼,陷入了一片渺茫的白色。忽尔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检验一个人的标准,就是看他把时间放在了哪儿。别自欺欺人;当生命走到尽头,只有时间不会撒谎。

  书,余华,《活着》。

十三

  睁开眼的瞬间,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死亡的感觉很奇妙,身轻如燕,无喜无悲。

  我端坐在一个通体白色小房间里,这里与外婆房间里的布局一模一样;甚至在白色的床上,躺着的就是外婆。一个个人影显现,爸爸,妈妈,韩沛白,望月叶。我和我们都温柔地笑着。

  “外婆,我作为我,第一次见您的时候,您最后是不是想让我‘跑’?”

  外婆躺在床上,嘴角眦出笑来,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我把外婆干枯的小手放在脸颊旁,轻轻的摩挲。


  外婆是第一个死去的。

  在我九岁时,外婆被横冲直撞的货车撞飞出去好远,当场毙命。当时我尚年幼,不明白死亡的意义,以为外婆只是要到土地里去游玩一阵,然后还会回来给我做好吃的曲奇饼(外婆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是我最爱的人)。所以我仍每天放学后去外婆家,一面看书,一面等外婆回来。逐渐长大以后,我开始明白死亡的可怕,但我绝不承认外婆业已离我而去的事实。终于有一天,我在外婆床边醒过来时,外婆正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呢;外婆与以前的模样截然不同,我吓的逃回到家里。第二天去时,外婆仍是那般姿态躺在床上。我越来越惧怕去外婆的房间,但我又不能不去,好像墓穴里的宝藏对掘墓人的吸引,明知危机四伏,却还是义无反顾。

  于是我开始一人饰两角,一角正常生活,一角看望外婆。

  妈妈在外面租了一间房,用以约会其他男人;我被领去过一次,在那里妈妈给我讲过两个她所构思的小说的情节:其一是父母在车祸中去世,善良的韩沛白被居心叵测的邻居骗走存款和房子,孤独的在外流浪,看了许多世俗的险恶,终于在好心警察的帮助下坚强活下去的故事;其二是从日本逃到中国的望月我氏,同中国典型女人方桂华结婚并生下一女,取名叶;原本和谐圆满的家庭被突如其来的病魔拖垮——方桂华去世;家里一贫如洗,我氏也心死,整日酗酒,在一个夜里被卡车碾成稀巴烂;叶在其外婆的照料下逐渐成长,外婆却因劳累中风,再也无法起床;坚强的叶一面照顾外婆,一面好好读书,终于考上理想医科大学并治好外婆的故事。我很中意第二个故事。

  妈妈出轨的事情终归被爸爸逮住。但懦弱的爸爸只是在愤怒中喝得大醉,回到家里强奸了方才十二岁的我,被约会完回家的母亲撞见。一场不可避免的家庭战争就此开始,母亲提出离婚,父亲要求赔偿一百万,两人僵持不下;虽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三人的心完全分崩离析。终于在一年后,一个陌生人闯到家中,手持板斧,砍死了爸爸和妈妈。我也就此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救赎。

  高二时,我被同性恋学长白木林告白。因为仰仗他的才华,所以我答应了他。长时间的相处,他对我委实不错。但一次我带他去看望外婆时,他把我按到在沙发上,企图强奸我,我心生厌恶,用放在矮桌上的水果刀狠狠刺进他的脖子。他死后我仍不甘心,连续刺了数十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我把他的心脏剜出来看过,实在毫无美观可言,就随手放在了冰箱里)。然后我把他用粗麻绳捆起来,塞进住在外婆家时我的房间中的衣橱中,接着我每天我都去超市买冰,防止他腐烂发出气味。后来白木林失踪的消息散播开来,警察也来找我谈话,我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了。与其接受这个社会所谓正义的审判,不如就此死去(不能不死)。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叶两人。

  我站起来,看着她。

  她身穿雪白长裙,看着我。

  “原来你一直是我。”我说。

  她微微一笑却不开口。

  “很痛苦吧,作为另一个我,一直都活在遐想的世界中;那里没有光,只有漆黑一片。”说着,我忽的哭起来,这是没有感情的泪,“对不起,什么磨难都让你来承受;对不起,什么恶都由你来做;对不起,你明明是我,我却抛弃了你!”

  一面说着,我一面跪了下来,声嘶力竭的哭泣。

  她走过来,轻轻抚摸我的头,像从前外婆抚摸我一样。

  我抬起头,叶已消失,但仍能看得见她最后留下的笑。

  我再次俯下头去——房间消失——再见了,这个世界,原谅我的恶,我只是以我的方式爱着你——我也消失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世界。

  最后,连这白色也消失不见;大地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却被淹没在世间的尘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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