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沿环海公路向西行驶,到距离码头大约五公里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幢直入云端的摩天大楼。
它像一座垂直小镇,本该是幢有五百多套房间的公寓式酒店,住在顶层客人拉开卧室的落地飘窗就可以从乌云之上观看电闪雷鸣。然而,它如今连名子还没取好便被弃之于海滩。
大楼里都没有安装门窗,没有安装升降机,除了乱丛疯长以及楼顶上的红色吊塔,再没有其它装置。
态突发奇想,他给这幢混凝土空壳起了一个名子:海卵。
他从搭在客厅里的白纱帐里钻出来。
他跑到楼下的池塘冲J大声讲:
“你可曾想过,大海是什么?”
“——你亲爱的老妈!”
“朋友……”
态被J的聪明惊吓到。接着说,
“你要知道,母亲——那可是女人最光荣的名子!”
J扣指甲缝,用力伸出上嘴唇。
他昂头望向光秃秃的水泥屋顶。
“你猜我想到什么——
由陆地上的江河与溪流奔往这岛上的人好比一群冲动的精子,
无数精子还没游入海里便死去,
也有无数精子游入大海并活下来,
而此时大海的卵巢却已经死掉,
或者科学一点说它衰竭了,
像枯死的棉壳……
我要把它画下来!”
“你能不能换个比方,比如小蝌蚪找妈妈。”
态捋捋额头前的头发。他头上长着稀疏的黄毛,眉毛也仅有几根提示性地凑合着,然后通体都像个大硅胶。
他每天只在清晨四点后睡两个半小时。
“这建议不错。”他这么说,却完全沉浸在自己脑海的画面里,毫未理会那个所谓的建议。
“对了!”态笑容猥琐地跟J问道,
“你应该知道什么是卵巢和卵子对吧?”
——
他不知道J曾有个像卡车后挂一样跟在身边的小情人——J远远好过阿态对女性纯粹的理论识别。
跟J混过的那女孩喜欢抛头露面,而且趾高气扬。
她有时会穿J的蓝球背心,蓝色卡伦布带白径边条纹的17号球衣,从侧面绕过腋窝,球场上的男孩们幻想瞅见乳头,但那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胸。
她走到篮球架旁边,把双臂伸开搭在铁管上,一条光腿优雅地勾在另一条腿背后,头发被风从后吹起缠绕在前面的脸上。
“你要是懂就好。你看。
由于卵巢的死亡那些精子们白白奋斗一场,这幢楼正像是那死去的空壳,所以我将它取名为——海卵,而那些精子就像我们,像不像我们?!”
“可能像你,老兄,但不像我。”
“瞧——”
阿态朝他摊开双手:“我以为你懂……”
J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描述跟大海相关的事物。
“你知不知道珊瑚丛里有种动物叫海绵蟹似,它连珊瑚缝都不轻易出来,就跟你一样。而我一直都在想有何正经事可干——至少我每天钓鱼,因此你有鱼汤喝……兄弟,你该问问莫西干,问他什么叫生活。”
这幢大楼除了他俩当时还住着另外一些人。
一个留着莫西干发型的聋子,铁镐,和其它总是沮丧的面孔。
J十四岁。
“我们聊点别的吧傻瓜!这破地方叫什么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他咚咚咚踩着楼梯登到六楼上。
铁镐摆弄着一块电子钟,电子钟内电池的弹簧生了锈。
“下周又有台风要来?”
“哪儿听说的?”
“电视上。那台风叫什么……”
“台风……台风哪有名子?”
“傻瓜也有生活呀!”
J在八岁之前跟母亲一同生活,而后他像一枚打出果岭的高尔夫球落在无人知晓的草丛里。他叫J因为他喜欢这张牌——大小王分别是太阳和月亮,K和Q分别是国王和王后,J才是整副牌的主人公,但是拜伦跟他对说这个字母的发音通常不念“钩”,而念“鸡”,用叠音时就是JJ。
二
J曾跟众人讲起他在北京的生活——
他从一个叫漠河的小地方爬上运红杉木的汽车到达牡丹江,又从牡丹江扒火车去到北京,亲眼看见了天安门前的升旗仪式。一开始难免常饿肚子,但总能在饿晕以前弄到吃的。他跟愿意跟他说话的所有人交朋友,谎称自己已经有十七岁,然后跟他们称兄道弟。一伙有钱又没胆量的男孩带他去工体附近的酒吧里鬼混,在包厢里的沙发上睡过几夜。
“你们喝过马爹利?”这种好日子并不多,更多时候他睡公园的长椅,在那样的夜晚怀抱对一块枕头的渴望。运气好时,他能溜进一幢老宿舍的楼顶过夜。运气再好一点,拴在水泥墙两头的旧电线上会有别人夜里没收走的衣服。17号球衣就来自于那个种韭菜的楼顶。
他去车站厕所洗澡,混老电影院,认识那些门口挎小黑包东张西望的女孩。他在类似这些地方偷旧铁皮卖钱,并作为学期进网吧学会上网,某一天夜里睡醒时,在屏幕认识穿走他17号球衣的女孩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蚂蚁伸出一条腿来,把大像绊了个跟头……”
J对众人插上一句:“你们有谁干过让女孩儿怀孕却不认帐的事儿吗?”
他学会了每天下午在西单天桥下的地下通道里摆摊儿这种比较稳定的谋生方式
——用粉笔在水泥地上写下“迷途少年”。
但让众人最感兴趣的是他提到的一个叫老周的人。
老周是一个靠弹吉它卖唱为生的瞎子。
他至今没弄清,老周倒底有没那么老,还只是不剃胡子。
他唱的都是自己写的歌,每天收摊儿前,J跑到他那儿顺手牵羊,从吉它盒里捡走五块、十块,而从不一次拿光以免老周觉察出来。
老周的歌里面的人,他们的生活都说不清算是自由还是无家可归。那种人有着与J相似的矛盾。
因此每当碰见好运气,有谁往吉它盒丢大票子,他会拉老周去后海胡同里的小酒吧请他喝啤酒。
“有一回,我们刚找着一张桌子坐下呢,就听见后面四五个男的象是久别重逢,他们紧搂着又哭又嚷又叫唤,后来不论威士忌或啤酒,不论顺序地一瓶接着一瓶喝光。”
J讲到这里停歇了片刻,既像是在回忆那晚的光景,也像是突然于回忆中感受到当时没有感觉到的东西。
“醉倒的第一个人——那家伙顺着凳子溜下去坐在地上打着滚哇哇痛哭起来,老大不小的人了……可我能理解他。
他一边哭一边儿喊着妈妈。
老周那时就扶着椅背,循着声音过去安慰他们——那些人看着个戴黑眼镜的瞎子觉得好奇怪,顿时就安静下来。他算得上个饱经磨难的过来人,这种人一开口,就能使身边那些受过点小伤就使劲表现痛苦不堪的人诚实起来,让他们相信凡是能过去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最后他跟他们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儿吧,唱给咱们的母亲。他就开始唱起来——
我们的心有一半装着梦想远游四方
我们的心有一半无法带走守在家乡
我们的心有一半是妈妈的血它那么滚烫
我们的心有一半是不悔的花朵它久已盛放
昨天的我为了自由高飞远走
今天的我愿意付出一切
此时却一无所有
昨天的我的脚步
踩着从童年至青春的梦
今天的我的脚步
追着渐行渐远的追求
多想摘到紫色的莲花
多想追上我前方的云
请将它送到母亲的身边
在她依然年轻的时候……
那首歌儿本来是老周写给自己妈妈的。
后来那家酒吧的老板就过来请求他每天晚上能在那店里唱这支歌儿,答应一次给他五十块,乖乖。那时起他就开始走好运了——
他鼻子一下就能闻到钱的味道,比瞎子还准。他挨着三里屯的每家酒吧给他联系生意,让那些酒吧老板过去那店里听,谈妥后就牵着他的导盲棍一家一家窜。
后来老周又想上路,他最让J佩服的就是这点,钱挡不了他的脚步——跟老周混久了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某些话也能写进歌里……
”这世界上有各种各类的人,你我都不希奇。我领他去西客站上火车。本来只是送他的,就在他转身要走之前,一声嘹亮的汽笛瞬间击碎了少年的心——哈,我不是缠着他,我也需要朝新的没有去过的地方走,去流浪,我只是被他提起了精神。“
你说老周这个人眼睛一点儿光都看不见吧,可他心却是那么亮堂。听他的歌儿,象读逐个字写在纸上的信一样,能掉进心里。人把心里的悲伤都唱出来了,就感觉不到还有什么烦恼,这是真的,好的歌儿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我问他说,咱们这是上哪儿啊?他倒好,也不知道!”
但他又说:打今天起,以后的日子都不是什么旅行——你知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整个生活就是一场旅行。所以假如我只朝前走,不写日记,不作多余安排,我们不把它当成旅行那就是在正正经经的生活。
说的多好啊!
象这样的话他讲的还很多,我还记得清楚的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假如天亮后所有人都将死去,肯定有一种人会选择在谁也看不见谁的黑夜里正常入睡,或者作些愚蠢可怜毫无用处的躲避,而另一种人,他会说:我们为啥不干点什么,在这一整夜的时间里。
瞧!那天我就对他说,行呀,我们就这么走吧,不过如果你不反对就尽量往城市里去,不住贫穷的地方!繁华世界多好啊——”
J仰天叹口气说:“你想想吧,过去只差一点点的胆量我可就在穷山恶水边呆一辈子啦!既然现在要抬起脚不停走,那为什么不挑捡最好的地方……我们一起又去过上海和广州,他在上海拐了人家一个看管教堂的老头儿的女儿,而我就从广州来到海口。在这儿也没觉得有多失望……”
关于老周故事的这一段儿——瞎子在上海拐走了教堂老板女儿,在一旁下棋的两个人扭过头来对他说,“你说的老板,那叫神父。”
“神父不也是老板吗?”
“神父就神父吧,这个名子貌似更得体一点儿……老周说教堂窗户上有两只鸽子,我都还没看见呢,他却指着跟我说,那儿是不是有两只鸽子!他居然问我是不是有两只——你不信吧……教堂里面的人在诵读圣经,我们在门口蹲着,因为他们念完经后有对外的免费中午餐!
吃饭的时候老周让我跟神父——就是那老头儿打听附近哪里有旅馆住,嘿嘿,你猜结果怎么样,他自己就经营着一个小旅馆,一天房费只要二十块!老家伙以此经营生活,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正当着他上帝面前引狼入室。”
那一天老周在旅馆附近卖唱,J也到公交车站旁帮着挣些外快,没想到扮演辍学儿童的计量从北方到南方都已经泛了滥。
“那儿人们都可精呢!”
有个脸上擦着厚厚的粉底,拎着个镶钳着小珍珠的老女人中午出门和下午回家都碰见了他,本有些不忍心见他在地上一跪就是几个小时,本想就丢下几块钱的。但老女人跟许多人一样的心理——受不受骗本身倒无所谓,就是几块钱的小事儿,可受骗上当后周围人的笑话最让人难堪。
于是她过去问他:“你的家乡在哪儿啊?”
J想一想便说:“在保定。”那儿是他去过的一个小地方,他想来这名子一听就会让人联想到贫穷。
“保定?你是保定人吗?”
J一边思量应对一边吸着鼻子里的酸鼻涕点点头。
“真的吗?”老女人顿时激动起来,她情不自禁地蹲在他面前,一只手慈祥地摁着他的肩膀。这样一来终于引起许多好心人的围观。“那你家在保定什么地方?
……J预感到什么,瞪大眼睛,又不能像编歌儿一样编出地名来。
“告诉你,我也是保定人啊!”
“我妈把我生下来,我就让人拐走啦!”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谎话太假。赶紧用眼泪来凑。“呜——呜——”
老周回到旅馆,吉它盒里也没塞多少钱。
“就早听说了!上海人就是小气。”J愤愤不已
老周突然说:“谁在那儿!”
J回头一看有个扎着大马尾巴辫子女孩儿站在门口往房间里瞧。女孩儿畏畏缩缩地问:“你是今天在楼下唱歌儿的那人对吗?”
“老周的脸侧对着她,用耳朵瞧出那女孩儿的长像。”
J回忆那一刻时。说,
“那女孩儿就是老神父的女儿——你肯定猜到了
她想请他唱一遍他下午唱过的一支歌儿。
可老周却没答应她!
你今后要遇见瞎子千万别小瞧!这种花招——
他对那女孩儿说,我不要在房间里唱,会吵着别人!瞧,他多会说话。”
女孩儿在连接几天傍晚都牵着他的拐杖去了她老爸的教堂。
教堂的高屋顶唱起歌儿来那效果可真好,哈哈哈……
关于他们还在里面干过什么,上帝可在那儿,可在里面儿亲个嘴他们估计还是忍不住的
所以后来,是的,有后来!上帝跟老管家“说”这事儿了。哈哈
老头儿念及圣职的身份。没骂,斯斯文文的语气——
我没听见他倒底跟说了些什么,但我猜大概会是:“我不能说你配不上我的女儿,因为人与人在世间本当平等;你也别怪上帝没有给你一双健全的眼睛,那是为了让你看不见尘世间的邪恶,保持洁净之心;可你怎能报怨上帝的恩惠,违反你的命运去加害于别人!”
盘着腿认真听着J的往事的人们猜这其中的大半话是J信口编出来的——
聪明又堕落的人们最能分辨人间真假。
那故事的最后是J他们到了车站,老周迟迟不肯上火车,就在车站的月台上绝望不堪地呆坐着。
“你猜他等是什么?咳,我要不这么问你怎么猜得着……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也信上帝了!
因为如果不是上帝安排,我们怎么能正确地走到现在?!
J用左手朝天举起。
“上帝,保佑我,一直给我指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