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到电话，询问明天几点过来接她，她愤恨地说：“不用了，不去！”

才过了三天，她就后悔了，连续打了三个电话才问到地址，颤巍巍地由孙子搀扶着在他墓地抹泪。

初见他是半个世纪之前，各自丧偶各自带着一个儿子生活，经人介绍在先，日久生情在后。

她以为情定一生时，向他提出结为连理；他步步后退，各种推脱，最后不欢而散。

三个月后他请人上门提亲，她一口回绝。

又过几个月，他儿子顽皮跌下大树，她听闻天天上门照顾父子二人，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看着他日渐憔悴，她又提出结婚。他却连连摇头：“这瑞儿要是从此残疾会连累你们母子，你走吧。”她黯然离去。

他儿子最后奇迹痊愈，他念起她的好，上门又遇见房屋漏雨，买来材料帮她修补屋顶，她付钱给他。他憨厚笑道：“我们之间……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她道：“我和你之间什么都不是，请你拿着钱走吧！”

几个月之后在街上偶遇，互相点头示意，瞥见他穿了新做的布鞋，想起之前传闻有人给他介绍老婆，她扭头就走。

一年后，两人的介绍人又生一子，两人各自去道贺遇见，他喜气洋洋道：“我进供销社工作了。以后要买什么找我啊！”她：“你和那个女干部结婚了吗？”他：“没有的事，我现在不想结婚了！”

过了几天她下班回家在窗台上看到一卷花布，作为回馈她拿出舍不得吃的一块咸肉做了菜饭让儿子端过去。他又回了几个鸡蛋……

快过年的时候，下了大雪，她一开门就看见他憨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油腻腻的油纸包，塞给她就走。一整块猪头肉！要知道这是当时有粮票排队都买不到的特供食品。她打算留着过年和他一起吃，但是他却消失了。找了他好几天没有找到，她坐在饭桌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那块猪头肉她一筷子都没有碰。

一直到五年后，她收到新疆的来信。

他洋洋洒洒地写了这些年在新疆建设兵团的作为……信件的最后问她是否想去新疆见他，期待她来回信。她看了几遍都没有通信地址，难道是太粗心没有留地址还是这是国家机密？

每当她思念他的时候，她就拿出来看一看，最后信纸都被翻烂了。

十几年过去了，送儿子去北京上大学，两人在天安门前花钱拍了一张照片。拿到照片她捂着嘴，儿子也长大飞走了。

又过了大半年，儿子写家书回来说看见老朋友了，问母亲还记得瑞儿吗？“他现在**大学读大三，他们学校诗歌社来我们学校交流，正好遇见了，他与父亲搬迁去了新疆兵团，他邀请我暑假跟他去新疆……”

儿子暑假去了新疆，这一天，她买了一块猪头肉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街口小店的老板娘叫她去接电话：“高材生打来的，说今天你生日……”儿子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话，最后说：“叔叔要和你说话。”

十几年来，再次听见他的声音：“你还好吗？”

她说：“不太好，你呢？”

他说：“我一切都好，就是有点高血压……今天你生日，你今年47了吧？”

她犹豫了一下：“你的信，没有写回信地址……”

他沉默良久：“我太大意了！我太大意了！我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想你大概……我又结婚了……她是个护士……”

她：“那就好，不说了，电话费挺贵。保重。”

他拿着电话，把嘴边的话咽下：“她人很好，就是有点倔，我决定今年秋天搬到北京去，她却要留在新疆，我们已经离婚了……”

他的情况都是儿子写家书的时候顺带提到的“叔叔和瑞儿搬到北京住了，他其实是想回家乡，但是为了瑞儿的发展还是决定留在北京……”“我老去叔叔家吃饭怪不好意思的，母亲为我买些家乡特产寄给我吧，下次带给叔叔，您应该知道他们的喜好……”

再次见面又是几年后，老屋拆迁，瑞儿带着妻儿和父亲回来省亲办理手续。

他坐在轮椅上，双腿那里空空荡荡。

她的眼泪哗地流下来，握着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他说：“给你写信的第三年，团里有部拖拉机失灵，眼看要撞到几个孩子……她是护士，照顾了我，也不嫌弃我，我们就结婚了……后来她不肯离开新疆，我们离婚了。”

她说：“我就上上班，做做家务，十几年就过去了。”

他们分别的时候，她去火车站送行，对他说：“你我都快60了，孩子们都成才结婚生子了，我们凑合过算了。”

他一愣，支支吾吾起来，只憋出一句：“我怕拖累你。”

她一怒甩手而去：“又是这句话！你不怕拖累那个护士，怎么就怕拖累我了？”

回到家里，他辗转不得入眠，连夜写信给她。

她拿着信看了又看，提笔几次都放下了。那年冬天没有等到她的信，等到了一场大病。胃出血。

来年春天他才出院，在家中饭桌上一大叠报纸信件里看到她的来信，提笔回信，却查无此人，原来老宅一过年就拆迁了，她搬家了。

问了瑞儿也不知道他们母子的联系方式和住处，他们消失了。

一直到十几年后，手机、电子邮件、网络普及，瑞儿经由同学会找到了她的儿子。

她有一日买菜回来，手机上收到消息，是他发来的，询问要不要相见。

她回复：当年你没有回我信，就当没有缘分吧。

他打电话来：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回复你。如此这般讲给她听。

她沉默片刻：我要考虑一下。

过了几天她发消息说同意见面，问他过来还是她过去。

他却回复道：还是不见了，相见不如怀念。

她气得吃了一片速效救心丸，把手机号码和消息统统删除。好啊好啊，20几岁这样，都70几岁了还这样。

再后来，就是儿子接她出去，在饭店里吃好饭，把救心丸递给母亲，还递给母亲一封信，她颤抖着拆开信封里面歪歪扭扭几行字：

这一生最对不住你，我太懦弱了，我没能给你幸福……

我们的一生都在错过，可惜没有第二次生命了。

我现在才明白，你觉得好就好，我不能自以为是为你好。

你还在怪我吧，你应该怪我的。

对不住你。

她泪如雨下。抬头看着儿子，儿子含泪道：“叔叔三天前走了，胃不好……”

“叔叔因为当年得罪了供销社的领导，就远走新疆，他说没有告诉你是怕牵连你；

后来托人给你带了东西，那人不光挪用了，还说你结婚生子了……

叔叔这才结婚的……”

她说：“说这些也没用了，不要说也罢。”，收起救心丸，擦擦眼泪对儿子：“累了，回家吧。不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