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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里最近来了个说书人，天天在王记茶馆说书，说什么呢，说聊斋，一天一个故事，把赵员外家公子梦蝶迷得晕头转向。说书人有的故事如《尸变》，说得恐怖吓人，有的故事如《劳山道士》，说得奇幻，有的故事如《促织》，说得抓人心肝。
这天赵梦蝶又早早来茶馆坐下听书，今天说书人说的故事是《婴宁》。
婴宁狐生鬼养，少涉俗世，自来天真烂漫，常常大笑不止，与王子服上元节相遇，后来结为连理。结为连理是结为连理，婴宁天真烂漫的笑后来却没了。
故事听完，旁人喝杯茶也就散去了，独赵梦蝶闷闷不乐。
似我们一般人，听个故事不会当真，赵梦蝶是个痴人，痴得全城出名，从小心思敏感，别人能轻而易举放下的他放不下，别人不爱当真的事他爱当真，从他听完《婴宁》这个故事，心里就开始煎熬，一直在为“婴宁不笑”的结局翻来覆去的难受，大半夜里也心烦意乱地睡不着，还在想婴宁。
过了几天，赵公子忍不住了，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找婴宁。
赵公子去说书人那打听婴宁的事，说书人瞠目结舌，用打量神经病的目光看我们赵公子，我们赵公子摸出一两银钱丢过去，说书人又换成了尊敬的目光。赵公子手里又摸出一块银钱，捏着，问婴宁的事是真是假。说书人张口就说，假的，我们说书人说的哪有真的。眼看赵公子捏着银子的手要往回收，连忙道，真的真的！赵公子把银子丢给他，又问，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说书人刚想说“那谁知道”，看了眼赵公子手里新捏出的银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咧嘴笑着说，应该是前不久，前不久。赵公子又问婴宁的籍贯，说书人歪着头想了一下，才道，莒县罗店，山东的地方。赵梦蝶打听到想要的消息，把银钱丢给说书人，回家给爹娘留了封信，又在家偷拿了一些金银，一个人就上路了。
诸位看官，想必各位都知道一个成语叫“刻舟求剑”，今日赵公子是用实践来践行这四个字。《婴宁》故事距今已经过去不知道多少年了，且不说狐鬼怪故事的真假，单说时间的错位也注定赵公子这趟去会无功而返。
莒县距离赵公子家乡约有七八百里地，赵公子带足了金银，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行了足有三个月才到了莒县。这一路有银钱铺路，自然说不上风餐露宿，也说不上披星戴月，倒有无穷的惬意。
赵公子到了莒县，立即面临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怎么找到婴宁？
他开始是打听罗店这个地方，可莒县人人摇头，没人听说过这个地方。赵公子想起故事里王子服家也算大门大户，又在莒县县城打听王家，可整个莒县姓王的不少，大门大户的却没有。赵公子又打听莒县叫婴宁的人，莒县人更是听都没听过。
赵公子想起婴宁的特点，爱花，原爱笑，现不爱笑，于是写了一张母版的寻人启事，花钱雇来莒县一位自称“百事通”的，让他帮忙多多照着复写，贴满全莒县，“百事通”接过寻人启事一看，见上写：
“寻人启事：寻婴宁姑娘，狐生鬼养，爱花，原爱笑，现不笑。有一子，生来爱笑，现爱不爱笑不知。有知道相关消息者，找来福客栈天字三号房，查证属实，即奉上谢银十两。”
“百事通”看完，对赵公子欲言又止，赵公子斜了他一眼，他终于把话又咽了回去，出去复写寻人启事，找一些闲汉帮忙张贴去了。
寻人启事刚贴了一条街，浆糊都还没干，赵公子正在房间里喝茶，有人敲响了门。赵公子应一声，一位浓妆艳抹的姑娘进来了。赵公子看她一眼，道，坐。这姑娘就坐在桌旁。赵公子问，姑娘所为何来？姑娘听了这话，未语泪先流，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容易止住哭，才说，奴家，奴家就是公子要找的婴宁啊……赵梦蝶抬起头，细细打量了她几眼，问道，你叫婴宁？姑娘说，原本叫，后来进了迎春楼就改名了。赵梦蝶又问，你是狐生鬼养？姑娘说，我也没爹没妈，谁知道是不是呢？赵梦蝶又问，你有一子？姑娘道，原本怀上过一个，不知道是哪个龟儿子的，打掉了。赵梦蝶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你不是。姑娘看了银子一眼，喜滋滋拿起来，一扭一扭风情万种地走了。
这时候“百事通”正好回来，望着这姑娘的背影消失在客栈转角，才进房间问赵公子，迎春楼的小红来做什么？赵梦蝶道，她说她是婴宁。“万事通”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边笑边说，嘿，她是婴宁？他笑着笑着见赵梦蝶不笑，也不笑了，迟疑着问，公子你给她钱了？赵梦蝶点点头。
寻人启事的效果相当好，“百事通”还想说什么，门口又走来一人。二人齐齐往门口看去，见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赵梦蝶招呼小男孩进屋，小男孩进来，赵梦蝶让他坐，他嗫嚅着不敢坐。赵梦蝶问，你是谁家孩子，别怕。旁边“百事通”道，这是南街李寡……话说一半，被赵梦蝶一瞪，话又咽了回去。小男孩畏惧地看看“百事通”，又看了看赵梦蝶，见赵梦蝶眼神中带着鼓励，这才敢开口说，这里是在找人吗？赵梦蝶说，是，你有线索？小男孩说，我娘也许是婴宁。赵梦蝶问，你来你娘知道吗？孩子说，不知道。赵梦蝶点点头，问，你娘爱花不爱花，爱笑不爱笑？小男孩想了想，说，我爹还活着的时候，我娘爱花，也爱笑，我爹死了后，我娘不爱花了，也不爱笑了。赵梦蝶问，你娘是狐生鬼养吗？男孩想了想，羞红了脸低着头说，我外婆可疼我了，不是鬼也不是狐狸。赵梦蝶听罢没再问什么，沉默着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自怀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孩子，你娘不是婴宁，银子是给你的谢银。男孩迟疑着站起，拿起银子走了。
“百事通”见男孩走出房间，叹一口气，说，哎，这孩子他娘也不容易，当年她家当家的去张家口贩牲口病死在半路上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
到中午也再没人来，赵梦蝶和“百事通”二人叫了些饭食在房间里吃，刚吃完，一个连鬓胡子大汉闯了进来。大汉是个自来熟，自顾自倒了碗茶坐下边喝边问，这里找婴宁啊？“百事通”道，牛二，你来凑什么热闹？牛二道，我跟你说得着吗？随即笑着问赵梦蝶，公子，我知道你要找的人的消息，听说知道消息就有钱……赵梦蝶道，消息确实的话，钱少不了你的。牛二道，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这也是最近才听我家那口子说的，她说她其实有个小名叫什么婴宁，小时候就经常做梦，梦到狐狸和鬼什么的，我家那口子也爱花，也不爱笑……
牛二正在滔滔不绝，“百事通”急了，站起来说，我说牛二，你还要不要点脸！你家那口子的长相，狐鬼都不敢进她梦里，她还爱花？她就爱花钱吧！整天跟着你上街，拿人家个梨，抓把枣的……还不爱笑呢，你家那口子一咧嘴跟那番邦进贡来的河马要进食一样……
牛二越听越气，站起来伸拳就要打“百事通”，拳头却被赵梦蝶伸手挡住，牛二恶狠狠盯着赵梦蝶，希望用眼神吓吓这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却看赵梦蝶脸上波澜不惊，只用平静的目光回看牛二，直看到牛二心里。牛二有点发虚，不再造次，抽回手，瓮声瓮气道，我不管真假，我提供线索了，钱呢？赵梦蝶道，滚！牛二听了这话，脸气得涨红，抬拳就要朝赵梦蝶打，赵梦蝶又用刚才的目光看他，牛二心里的怒气不知怎的一下冰消雪释，旁边“百事通”也撸袖子要帮忙，牛二放了两句狠话，不敢再要钱，骂骂咧咧走了。
牛二走后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才又有人来，来的是个老妪，老妪进来，“百事通”道，刘婆婆，您来凑什么热闹啊！老妪颤巍巍坐下，道，听说这里找个叫婴宁的姑娘？“百事通”道，是，您老有消息？老妪看看赵梦蝶，问，您就是找人的那位？赵梦蝶点点头。老妪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赵梦蝶，问，找到婴宁你会怎么对她？赵梦蝶道，我会让她笑。老妪点点头，说，我不知道你要找的婴宁长什么样子，但我女儿长得一定不比这个叫婴宁的差，就是受过情伤，拖到现在年纪大了些，这位公子，我看你不错，不要找什么婴宁了，考虑一下我家女儿吧。赵梦蝶有些忍俊不禁，这才听明白，这老妪是来给自家女儿说媒的，但他还是问道，令爱虽不叫婴宁，可爱花？老妪道，和那伤害他的小子有那段之前爱，之后见花就烦，就折。赵梦蝶又问，可爱笑？老妪更加愁眉苦脸，说，要爱笑至于现在还嫁不出去吗？小时候笑得谁见了都欢喜，现在整天脸跟被冻住一样，根本不会笑，都怪那负了我女儿的小儿！说到这里，开始咬牙切齿。赵梦蝶笑着摇摇头，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婆婆，你女儿不是婴宁，谢银你拿着。老妪失望地颤巍巍站起来，摇摇头，谢银也不拿，走了。
自从寻人启事在莒县贴出后，这些天每天都有人来，或来提供线索，或亲自来称自己是婴宁，来的人只要能好好说，说出婴宁相关消息或自己是婴宁的正当理由，都能获得赵梦蝶的十两谢银。当然，真正的婴宁是找不到的。短短几天，五百两银子已经当做谢银分了出去。 赵梦蝶来时带了一千两银子，来时路上花了一些，这些天找人，住店，再加上谢银花费，带的银子已经所剩有限了。
这天天一亮，“百事通”又早早过来忙活找人的事，赵梦蝶一个好觉直睡到“百事通”来，穿衣洗漱罢，赵梦蝶掏出两个五十两的银锭递给“百事通”，道，这几天麻烦你了。“百事通”迟疑地接过银子，问，人不找了?赵梦蝶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没有的人，去哪里找？“百事通”听不太懂，但他知道这是打算不找了，也替赵梦蝶开心，道，我就知道赵公子你不是真找人的？真找人哪有这样找的，早急吼吼满世界找了，还能在客栈里喝着茶找？赵梦蝶道，我的确是在找人，我要找的人坐着喝茶找找不到，满世界急吼吼的找也找不到。“百事通”被他说得晕头转向，问道，知道找不到还找。赵梦蝶仔细想了一下，才说道，来找——不为找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