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住在齿轮

青色的花蕊托起他,将他颤颤巍巍地盛出水面,又烫手一般甩了出去。

那被他浮出水面的赤裸男人在摔到地上的一瞬间,发出“咕咚、咕咚”的弹跳声,像一块皮球般。在最后一声落地震醒。

他大张着嘴喘息未定,瞳孔里泛起灰色的屏晕,摸了摸嘴巴,开口尝试咳了两句:“嘿,哈,咳咳......”

余光中出现一男一女:妇人老态,神采奕奕,少年青涩未褪,带着眼镜,神情不愿。

妇人将海蓝书包挂到少年肩头,指了指桥那头学校旁的少年宫,又告诉他自己要去桥后那条街的巷子里买中午和晚上的菜。少年就亦步亦趋地走了。

男人从桥下看到那一幕,抚掉了身上的水,跟在了妇人的身后,所有人都看不到这个光溜溜的人,妇人每经过一处叫卖地方就会停下来拨弄拨弄摊位的菜杆菜叶,挑拣着并与摊主讨价还价,她从小褂里捏出自家带的塑料袋,轻轻一掸,将买来的菜小心放进去,直到塑料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指节,压到泛白泛黄。

妇人买完菜,找回在校园前隔着马路的石墩上坐着,太阳并不热浪,空气也不算干爽,妇人并不健壮的小腿肚稳稳地立在石子路上,就这么看着马路上穿行的自行车电瓶车和偶尔路过的行人。她方才还扬着的嘴角悄悄垂了下来,却依稀能看见她快延伸到双鬓的鱼尾纹。

她平常一定经常笑。

除了时不时坐倦了会起来走两圈,猫着腰捂着肚子看看菜坏了没有,她似乎有什么隐疾,双手捂着小腹。一直到少年从保安室的小拱墙里出来,妇人的光阴才从等待中脱出来。

少年是他的孙子,妇人从他出来后,嘴里就念叨着别人的家长里短,在少年眼里那就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废话,是夹着“亲人”的袄子被迫要听的话,是比他文化水平低才会说的话,是两个字,唠叨。

男人看他们走远的身影,滞留原地。他尝试嚎了两嗓子,吚呀吚呜地叫唤,掩面蹲在地上,发现妇人挑出的一块烂菜叶,关节咔哧咔哧响。当他再次爬起来时,夏临的梅雨季往空中一抛,星星点点的水渍弥漫在十字路口、人行道上。

他一边咳嗽,一边沿着路上四处张望,他看到路边拿着板凳坐在借口的理发师,看到了卖打折羽绒服的大婶,看到了正在翻新装修的店铺,看到了带着口罩排队的人,人越来越少,标志的小轿车越来越多......他越走越远,离他出现的桥越来越远。

天空的颜色是会变的,白天大部分是灰白灰白的,晚上大部分是黄黑黄黑的,偶尔会有蓝色、粉色、红色、金色,在男人灰蒙蒙的眼里有意思的很。

他大声咳嗽一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黑色眼镜框与另一个漂亮的女人笑语晏晏,笑着时眉心还是有道深深凹陷的,像石头缝一样的皱纹。

曾经的少年长大了,瘦巴巴的喜欢穿一身黑,带着眼镜喜欢抽烟。

男人跟着他回家,看到了他相较与外面那些店铺的五光十色显得土里土气的装潢设计,沙发上垫着老人味的毯子,掉漆的墙壁。他找了又找,只在一张沾灰的相框上看到了妇人的照片,妇人笑得很幸福。

这个戴眼镜的少年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久后带回一个女人,住了几天又带回另一个女人,偶然又会有一些陌生人。

男人手里还攥着妇人当时挑拣出随手扔在地上的烂菜叶,现在早已成一坨稀泥,男人看了看掌心,在少年的照片也被打印成灰白色裱在相框上后,将泥抹在了那张黑白照片上,形成了一层灰。


男人一直在咳嗽,少年离开了他的家,他也离开了少年的家。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回到桥边后向后一仰,摔进了水里。

他再次睁开眼,看到了一个佝偻着脊背整个人蜷缩在墙角的女人,年轻的女人穿着碎花袄浑身都在颤抖,她低声呜咽着,而顺着地上的视线向后望去,一具直挺挺的人被剪刀戳进了肚子,血迹滴在衣服上都发硬了,地上有着染血的手指印,这个刚刚过世没多久的老男人在生前挣扎了很久,他眼里还残留着眼屎,拱出来的肚子曾经装满了肥油,双腿笔直地蹬着,像一只伸腿的蛤蟆。

女人失手杀了这个老男人,而她已经和这个老男人的尸体待在同一间牢房一样的屋子待了三天了。

当屋子里再次照进来一点活气,人们发现地上洒落着大把绿色的钞票,和一个得了疯病的女人,他们将女人架起捆在了另一件牢房。

男人捡起屋子里的一张钞票,擦在漂亮女人无神彩的瞳孔,那双眼随即变得清澈,可随着一声凄厉的哭泣,那双巩膜再次粘上了厚厚的灰,连着舌头凸了出来,漂亮的面容揪在一块儿,毫无美感。


男人漂泊无依,在茫茫人海中,无人能够看见他,无人能够和他攀谈。

他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往前的路忽然就不见了,直到一声哈哈的笑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回头,看到了个原本的桥,和一个光溜溜的个子很矮的女人,女人没有头发,每走一步,就“哈哈”地笑。

女人向男人走近,歪了歪头,干笑了几声,似乎很疑惑,她的肚子上有一处浅浅的阴影,淡的快消散了。

男人抓住女人,双手捧住她的脸,一点不温柔地上下盘看,眉毛像八字一样拧起来。

女人无法忍受她粗鲁的行径,踢了男人一脚,男人松开了女人,两人面对面站着,女人揉了揉鼓出的小肚子,指向桥下,又看向男人。

男人不解,摇了摇头。

女人便又指向学校,说着站到男人身后,用手去够男人的肩膀,但她太矮了,男人理会她的意思后就顺着她蹲了下来。

女人按到了男人肩膀,她一面上下拍了拍,一面精神地哈哈笑起来。

男人恍然,他指了指女人欲言又止,女人的笑脸大大地点了点头。

随后,女人将手作拳状砸她自己的肚子,似乎自嘲地哈哈笑起来。指了指男人,又开始猛地砸自己的肚子。

男人还蹲在地上,女人的手划过她的脖颈带着透心的凉意,一直顺着摸到男人的眼睛。

那指腹划过眼睛地一瞬间,男人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戴着黑色边框眼镜的男人,他的视力一直不好,她曾经还是个上吊而尽的女人,要不是眼球在当时没有完全脱落出来,之后的男人还可能是个喘不过气的瞎子。

当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摘掉眼镜,并在夜晚坠入冰河的那一晚,所有的记忆全都喷涌而上,他成了一个新生的灵魂,再次观看了他自己的齿轮。

现在两个灵魂的齿轮卡在了一起,这个女人的齿轮和他碾过了两个轮回,现在已经没了纠葛。

男人清醒了过来开始不停地咳嗽,看到那个笑呵呵的矮个子女人已经走远在路的尽头,他活动了自己僵硬的四肢。

身体倚靠桥边,河里绿色的花蕊长得鲜嫩,男人还在咳嗽,没有犹豫地,一跃跃回了水里。

咕嘟——咕嘟——

顺着花的根茎爬到最底的淤泥,男人看到了一具与根脉盘综错节的白骨,在水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咕噜——咕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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