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点钟。
厨房里的灯亮了。冰箱门敞开着。
鼓胀的火腿、各式的巧克力、五彩的糖果、昨晚没吃完裹着保鲜膜的饭菜以及一排明晃晃罗列整齐的罐头。色彩斑斓。
“嚓嚓嚓——嚓嚓嚓——”,厨房深处传来细微急促的咀嚼声。
昏黄的灯光下隐约露出一张模糊的脸,额前碎发的阴影盖住了五官。
二
那还是一年前。
和其他人一样,穗穗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穿着不合身的校服,为了说不清的未来在书桌前无休止地演算。日子平淡充实,时光在笔尖一丝一丝地划走,随着日头东升西落的不仅是白昼,还有十八岁的青春。高三的日子总是在别人眼中辛苦,在自己眼中怀念。
那时候的穗穗,十八岁的小姑娘,青葱的生命似乎能掐得出水来。
她尤爱穿一件水绿色的衬衫,总是在老师检查过后故意把校服的拉链拉低、拉低、再拉低,好露出流淌在之中的一丝生动;她喜欢一只藕荷色的发卡,总是浅浅地别在耳后,心底以为像是在乌黑的缎面上开出了一朵素净的花;她喜欢一个异国的作家,朴实的文字里流露出生命的华美,隔着一万六千米的距离,隔着整整五十年的时间却能精确地描摹出她的内心;她喜欢一个靠窗坐着的男生,总是假装看风景地在看他,喜欢看他做题时修长的手指转动着水笔,遐想那只好看的手牵起她的手的样子,笑着低头羞红了脸。
十八岁的时候,最美的年华都送给了书桌上一摞摞的习题以及越来越厚的眼镜片。来不及看窗前草坪上的小草发了芽,来不及看阳光下的蜂蝶迷醉在花香里,来不及和暗恋的男生说句“今晚的月色很美”……时光就已经与我们走散。
三
垃圾桶开始慢慢塞满,从空空如也变得应有尽有:金灿灿的巧克力包装纸、揉捏变形的锡纸、密封饭菜的保鲜膜、各式花色的食品包装袋、不同动物的骨头、沾满汁水的餐巾纸以及花花绿绿失去本来面目的垃圾。
桌前的最后一个蛋挞被吃完。现在是三点十一分,从开始吃第一口鸡排到现在相隔了一个小时零四分。
又一次暴食。这是今年来的第五次,头一次在夜里。
四
高中生活在六月八号下午四点时的钟声里结束。从目标单一的生活里突然释放出来让穗穗有些不知所措,再也不会有做不完的习题与试卷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去老师那里看分数了。
却会在睡不着的夜里不停地刷微博时想念简单与充实,会在看到一朵花开想与人分享却看着社交软件里长长的联系人列表不知所措时想念坦诚与真实。无能为力去改变,却可以拼尽全力去接受。
那件水绿色的衬衫终于不用藏匿在肥大的校服之下,藕荷色的发卡在穗穗留起头发后就已经功成身退了。
异国作家死讯传来的那一天穗穗在窗前呆立了半天,喜欢的男生的那只好看的手里也开始牵着另一只手,不过不是她的。
两个半月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阴差阳错地来到了异地的一所大学。离家不算近,也没有预料的那样远,只是来到异地读书才明白原来距离不仅是地图上简单的几个数字,更是在独自一人的深夜看着满目灯火时心里难以言喻的萧然酸楚。刚来时,虽说不恋家却也多少有些想念,同学都还不熟识,朋友更是没一个在身边,想说话也只能对着天空发呆,对着繁华的街道暗自垂泪。其实并不是有多想家,只是想念生有所依的归属感。
穗穗也曾想过来到大学之后的生活。中学时代的她像一只警觉的猫,敏感又脆弱,自卑而骄傲,活在自己设定的围墙之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她曾想换一种生活,像高考前扔掉试卷一般决绝地丢弃这样的生活,不再伪装、不再克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开心了就来一只甜筒,阳光正好就打伞出去游玩,想打扮自己就穿上花裙子、穿起小高跟,不害怕被嘲笑,不害怕被注视。这样的生活,想想就觉得美好。
只是再美好的梦境终究有醒来的那天。在现实的碾压中支离破碎,原以为简简单单做自己就好,却不曾想到带了十几年的镣铐被揭下之时却浑身慌乱,这镣铐早已融进骨髓,灌进血肉,化作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了。面具戴久了,就揭不下来了。
五
胃中食物的翻腾,一阵的吞酸,烧心胀气,食道反流,回流的食物似是脱缰的猛兽,在奋力挣脱,挣扎着欲从口腔中跑出。灼烧的胃在一点点刺痛着神经,像被蛮人捏住,似溺水之人,沉默的奋力呼救。
难受。
口腔中还残余蛋挞过后的酸腻,空闲的手指一时无所适从。
“吃完了?完了?”
恍惚中,身旁是无休止的空白,从身旁、从脚下、从头发的缝隙中,严严实实地不着痕迹地被虚空的白淹没。半醉半醒中眼前闪过破碎的风景与人:一只流浪的白云、青苍的天空、看不清容貌的男孩、躲藏在废墟之中的花朵……梦境倾泻而下,雨水般滚落,淅淅沥沥。白的空、黑的眼,模糊交错,半影斑驳。
等上半分钟,胃部的剧烈痉挛终于宣告了这场饮食的终结。闭上双眼,竭力控制在心底嘶吼饥饿的怪兽,伸向冰箱门的手在即将到达的时刻猛地缩回,“哐”的一声甩紧了冰箱门。
两行泪,滴落进了垃圾桶。
六
元旦夜。恰逢周五。
下午的课早早结束了。四点钟,回到了宿舍。阳台上忘记关的门被风吹得前后摇摆,短促的撞击声与悠长的吱呀声交错,竟有种音韵的美感。宿舍里没有人,出门时忘记关的灯还不合时宜地亮着。
穗穗走到了阳台上,支颐远望。下午四点,光线不明也不暗,刚刚好。从宿舍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篮球场上人头攒动,喊声响亮,似乎男生们都有使不完的劲儿,穗穗想。四点钟,吃饭太早,出门太晚,干点儿什么好呢?转来转去,实在没什么事儿可做,索性打开了电脑,开始刷剧。那是一部出了很久的美剧,还是大概高一时同学推荐的,现在好像都更新到第七季了,以前零零碎碎看过几集,到大学来也忘得差不多了,只好又重新看一遍。大学里可以用来追剧的时间真是一抓一大把,但就算是这样半学期下来穗穗也才看到第二季的刚开头。
再抬头看向窗外时,天已经擦黑了。起身倒了一杯水,拿了一袋零食,坐下来,接着看。
一口气看了半个学期的量。再一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宿舍里还是她一人,不知道室友今晚回不回,她们没说,她也没问。只是白日里听她们打电话零零碎碎知道,好像一个室友的异地恋男友回了,一个室友和隔壁学校的高中同学去逛街,剩下那个也不是很清楚。
剧情再好看,也经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按下暂停,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到阳台上。放眼望去,看得到几座耸立的高楼上闪着明亮的广告字。地处整个城市最崭新最快发展的高新区,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全都是耸立着的写字楼。不远处便是一个知名公司的总部大楼,密密麻麻规整的灯光在黑暗中无一无挂地飘荡着;暗黄的路灯疲惫地站在路旁,映照着早已空旷的街道。
十一点五十一。离新的一年还有九分钟。
Karolina Komstedt略带伤感的嗓音忽然响起,昏昏欲睡的穗穗猛地惊醒。看到手机屏幕上那张抓拍到的姿态忸怩的照片时,神色有些讶异。拿起手机,走到阳台上,滑动绿色接听键,熟悉的嗓音传来。
“喂——”
“嗯?”
“在干吗?”
“没干嘛呀”
“没出去玩么?”
“没呀”
……
暗夜的风从遥远的北方奔腾而至,在途经这座楼时又变得温柔,轻轻地、轻轻地划过穗穗靠在栏杆上的脸庞,划过拿着手机的胳膊,划过温柔的发梢,带走了她的言语。很轻、很轻,像怕打碎了一个玻璃的梦。
远处的天空中突然全都亮起了焰火,一团一团,红的白的,绚烂多彩。火焰划破空气的尖叫和烟火爆裂的声响此起彼伏。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零点过两分了。
“那就这样吧,拜拜。”
“嗯,再见。”
七个星期前接到上一个电话电话,没想到再一次收到却只是为了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