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细水长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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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街有一棵老古槐,树干上已经空了个洞,靠西墙跟的那一片树叶比起前些年来没那么茂盛了,从廊檐下探出来的那大半棵却依然是夏天里为人们遮阳蔽日的好去处。其实不只夏天,好像一年四季都有人坐在这棵老古槐树下,人多的时候就有人招呼住在古槐院内的魏柱搬出小方桌来摸把牌,人少的时候就凑一堆说东家道西家地拉拉呱。不管人多人少,这里面总少不了魏老爷子。

魏老爷子的祖上人丁很旺,老槐树里面的大院里是上下错落的两套四合院,后来有几家爷们搬出去另起锅灶了,便腾出几间屋子当成了盛放杂七杂八的闲屋。老大魏勇和另两个堂兄弟住在上面那个错层的四合院里,魏老爷子和魏民魏柱就住在了下面临近大门的那个院落里。上下两个错层之间有几级台阶,台阶靠南是一条水沟,水沟约有半米深,沟里的水常年不断,两侧布满了青苔。至于那源源不断的水源倒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从南山里的石岭峪流下来的地下水,也有人说可能是这老宅下面有眼水泉,问到魏老爷子,老爷子却只是微微一笑说是祖上留下的活水,便再也不置一词。不过,别看老爷子对于这水不愿多说半句,可若有人问起那棵古槐,魏老爷子的话可就多了。魏老爷子说这棵树当初并非祖辈人刻意栽种,竟是不知被什么鸟雀衔了一颗树种恰好落在了院墙外,没多久便生根发芽长出了一棵不起眼的小树苗。后来,这棵没人注意的小树苗忽然就长成了一棵挺拔魁梧的树,而且这树越长越高,也越长越粗壮,到最后高高的院墙竟然也高不过它了,它便只好侧了半个身子长成了现在的模样。再问这棵古树到底有多少年了,魏老爷子便摇摇头说,即便是有一天把它伐掉,怕是也数不出那上面的年轮了。

这个秋天有些反常,刚立秋那会儿接连下了几场绵绵细雨,于是有经验的村人便又把那句“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谚语翻腾出来对了年轻人说。气温也的确如他们所说降了下来,这让刚刚经历了漫漫酷夏的人们感觉终于可以暂时告别不干活也冒汗,一干活就浑身上下湿透了的燥热日子了。晚上睡觉把窗户开一半,半夜里还要扯过身边的什么东西盖住冻凉的腿脚,再也不用家家空调户户风扇地转个不停了。更有些勤快的女人已是早早地把短袖衣裤浆洗了收到衣橱里,预备着明年再穿。可是有经验的村人们却又告诉她们先别急着收拾,别看这几天气温骤降,天气还会冷热交替地反复些日子呢,不然哪来的“秋老虎”之说?

都说老人俗话是实话,果然,凉爽的日子过了没几天,气温又回升了,除了早晨稍稍有些凉意,中午的温度竟然又攀回到了三十三四度。即便是晚上,虽有秋虫窗下呢哝,室内却仍像炎夏般酷热难耐,前几天拿出的薄被是盖不住了,裹一床毛巾被也只是围在腰间唯恐肚子受凉罢了。女人们只好重新拿出才收好的夏天衣服,嘴里不住声地埋怨着天气的无常。

如此的炎热持续了十几天后,上了年纪的人们觉得不对劲儿了。这个说,这天,咋热起来没完没了了,热完几天总要再冷上几天才对呀。那个说,冷几天也不对呀,秋老虎该退场了。还有的忆起当年在生产队里干活时的场景,便摇着头说看看这天,哪有个过秋的样子嘛,那时候在场院里挑灯夜战扒棒子,大人孩子都穿着个破棉袄,有几个爱俏的小青年只穿件单衣单裤哪回不冻得哆哆嗦嗦的。你看现在,边说边指着人们穿的短袖衣凉拖鞋,头摇得更厉害了些,口中啧啧有声:这气候,分明还是夏天嘛。乱了,章法都乱了呢。

也有些好事多嘴的年轻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对一两句说,叔啊,早先不也有“二八月穿杂衣,早穿棉午穿纱”的说法么,哪里就只是现在乱了章法嘛。那年老的叔一听这话便有些急眼了,两眼一瞪道,你说这话倒也不假,但那个时候这样的天气不过十几天罢了,中间也是冷热交替的。哪像现在,说话间就到寒露了,竟还没半点要冷的意思呢,不是要乱章法是什么!唉,老祖宗的黄历变不得,变不得呀!

年轻些的见那叔着急上火的样子似乎天要塌下来一般,便把头撇向一边吃吃地笑。谁想笑意还没有完全褪去,猛抬头,却见三两个小伙子将背心T恤搭在肩头,光着膀子走过来,走近了,抹一把额头,尽是汗,便不由得也在心里怨这天气,热得着实有些不像话呢。

天气虽不凉快,白天的日头却是渐短了,不到七点,就已黑了下来。

吃过晚饭,魏柱推下饭碗就出去了。等魏柱媳妇收拾完厨房里的那一大摊子,解下围裙边擦手边出来,却见喜得正偎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动画片。魏柱媳妇瞄了一眼,屏幕上奥特曼和怪兽正打得难分难解,眼看着奥特曼被怪兽的大尾巴扫倒在地上,喜得坐不住了,他噌地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跳到电视机前,摆出架势,挥舞着拳头,那情形真恨不得钻到里面去和怪兽拼命。

“天天看这破玩意儿,晚上都做噩梦了还看!熊日本鬼子拍的能有啥好片儿?”魏柱媳妇叨唠了几句,见没啥反应,也就懒得再啰嗦了。再瞅一眼屋里的柜子上,床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奥特曼,大的小的,伸胳膊的蹬腿的,红的蓝的,反正不管走到哪个超市小摊,只要看见这玩意,这臭小子便挪不动腿了。

屋里有些闷,魏柱媳妇便招呼了一声:“喜得,我要出去玩了,你去不?”

见儿子没搭理她。只好又问了一句:“别看那玩意儿了,跟妈出去凉快凉快吧?”

喜得这次倒是听见了,伸出一只手连看也没看地挥了挥,算是回答了。

“臭小子!”魏柱媳妇看出了儿子蹙起的眉头,知他已是不耐烦了,便轻声笑骂了一句,转身出了屋子。

老古槐树下早已围坐满了人,魏柱媳妇听见大伙儿正在说着一件什么事,走近了,却是村里的大闲人刘道星在说他下午刚听说的一件事。

这刘道星个子不高,大字不识一个,却是长得吊眉俏目细皮薄肉,就连说话走路也都带了有几分娘们相。老婆是本村的,属于那种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贤淑女人,一辈子没有闺女,只生了四个儿子。农村里因为讲究个传宗接代顶门户,所以都希望家里有仨俩男孩,可刘道星不,他是看见自己的儿子就烦,看见谁家的闺女就满脸的喜欢,妮儿长妮儿短地抱过来剥糖果给人家吃。明眼人都看出这烦和喜欢不是虚的装的,真真是打心眼里生出来的。

据说当年他老婆给他生出第四个儿子的时候,计划生育刚刚进入白热化,谁要是敢再超生强生就扒他家的屋子。刘道星知道这辈子是与女儿无缘了,硬是跑到村西的那座山后头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天傍黑了才抽抽噎噎地回到家,自己给自己做了顿饭,吃完了倒头便睡了,一睡睡了一天一宿。气得他老婆大哭了小哭,小哭了大哭,最后连奶水都气回去了。临了刘道星被他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忿忿地从床上爬起来该干嘛干嘛了。因为这一出,村里那些有女没儿的骂他不知足,有儿有女的呢,又笑他是裤裆里撒盐——闲得蛋疼。

要说起来,这刘道星还真是闲得蛋疼的一主儿。打年轻时便养成了一有空闲就走东家串西家的习惯,谁家有什么稀罕事他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然后,用不了半天整个宝泉村就知道得差不多了。但是,别看他在外面说起话来谈笑风生滔滔不绝,那舌头就跟租赁来的不用白不用一样,可他在家里却是从不肯多说一个字。用他老婆的话说一进家门就板着脸跟欠了他二百块钱似的,从来就没和她在家里说上三句话,这个家对他来说就是个饭店加旅馆。

“真的假的啊道星?”

“你看你这人,咋还不相信呢,不信你去潘家庄南边那块棒子地头上看看去,那一大滩血……啧啧……”刘道星边说边摇头,面色凝重,竟是不愿再多说半个字。

“咋了?出啥事了?”

魏柱媳妇很纳闷,看刘道星的神色不像是说瞎话,猜测着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命案。

“听说是潘家庄的一个大老爷们去地里干活,不知被什么人给剜走了一个肾。唉,现在的人呐,想钱想疯了都。”

“什么?”魏柱媳妇的大嗓门一亮,立马就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啥时候的事啊?”魏柱媳妇轻声问。

“今天中午,”刘道星慢吞吞地说,“听说是正当午时发生的事,被人发现时人已经不行了,那血淌了一地。”

“那他家里人还不得活活疼死啊。”

“可不,他媳妇当场就昏过去了,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唉,这棒子一长起来可是害了不少的人呢。以后一个人可不能下地了,密密实实的棒子棵一挡,干啥事都没人看见。”

“可不是,可得用心看护好自家的孩子,现在这世道乱着呢,拐卖小孩子的事情也不少见。”

正说着,喜得一边唱着儿歌一边从大门里跑出来:“秋风秋风吹吹,树叶树叶飞飞,好像一群蝴蝶,张开翅膀追追……”

魏老爷子一见,立马让众人噤了声,他可不想让他这宝贝孙子听见这样那样的骇事。人群中扫了小儿媳妇一眼,魏柱媳妇立马心领神会地立起身搂住儿子问道:“看完了喜得?怪兽赢了吗?”

“爷爷爷爷,”喜得冲着魏老爷子嚷道,“你咋给魏柱娶这么个媳妇,一点儿都不会说话。”

一句话把众人都逗乐了,魏老爷子也笑着问道:“她咋不会说话了?”

“她应该问奥特曼赢了吗,怪兽死了吗,嘁,还问怪兽赢了吗,怪兽赢了下面还怎么演啊!真是笨死了!”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笑声似乎把刚才的沉闷气氛冲淡了些。魏老爷子趁机招呼大家说,“好了,今天就都散了吧,都好好的,明儿再来。”说完就起身往大院里走,走出几步又回转身对着人群中说:“道星啊,赶明儿带些高兴的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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