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屎壳郎


太阳城是一座梦想之城,动物们追随着梦想的脚步,栖息于此,欢乐于此,但有时,也不免痛苦于此。欢乐之时,他们说这座城市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痛苦之时,他们则说这座城市被厄运之神所诅咒。但不变的是,动物们把这座城市称作“太阳城”,因为这里有着他们永恒的希望。相比于动物界的其他区域,太阳城有着更为优越的土壤与植被条件,更为迷人的光影声色,犹如一块磁铁,吸引着无数碎屑般的动物来此谋生。太阳城两面环山,东部临海,另有南面接壤着广阔的平原。它原初的面积不过是中心的一小片平地,伴随着越来越多寻梦者的涌入,它也在不断向南部的平原伸展自己的身躯,像只臃肿的巨型鼠,屁股上拖曳着一条粗壮的尾巴。

眼看着太阳城不断膨胀,流入的动物数量如同涌动的潮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作为太阳城里的管理者,狮子市长召集狐狸、猫头鹰、树懒和兔子的精英代表开了一次集体会议,商讨太阳城的城市管理问题,尤其是动物数量的限制问题。待各位参会动物落座后,狮子市长才正式步入敞亮的会议厅里,径直走向圆形会议桌正前方的空位上坐下,市长体大雄壮,每经过一处,都会引起地面的震颤。会议桌的正上方是一盏华丽的水晶灯,黄色的光线透过水晶照到会议室的各个角落,和狮子市长身上棕黄色的毛发交织在一起,使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庄严感。狮子市长挺直了腰板,昂着头环顾四周,用一对凌厉的眼睛粗略打量屋里的每一位与会者。刚上任不久,他希望能在公众面前树立威信,至少是一个与自己身份地位相当的庄严形象。

“我想诸位应当也都知道,太阳城现在面临着一个紧迫的问题,那就是太阳城过度拥挤的问题,我们这次开会就是商讨要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在与会者期待的目光中,狮子市长直接点出了此次会议的核心问题,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前言做铺垫。他的声音雄浑有力,能够穿透动物们的耳膜,直抵他们的心底。那些昏昏欲睡的与会者,听到这个声音后也会瞬间被惊醒。他接着补充道:“再过十年时间,太阳城将会挤满来自四面八方的流入动物。他们的住所将杂乱无章地遍布太阳城各个角落,他们的垃圾将在太阳城漫天飞舞,最严重的是,不仅他们,连太阳城里的本地居民以及各位高贵的精英,都将面临无水可喝的问题。”狮子市长特意在语气上将“无水可喝”四个字着重强调,以此引起精英代表们的重视。

狮子市长说完后,会议桌两旁一片静悄悄,屋内只剩下狮长喘气时富有规律的呼哧声。显然,代表们都被这一论调给吓到了。尽管日常生活中,这些城市的精英代表也常感受到太阳城的拥挤,例如出行时的不便,陌生动物的增多,但从未意识到事态竟已严重到这般地步,从未想过连自己基本的生存空间也将受到威胁。当然,猫头鹰除外。猫头鹰是代表中最博学的动物,他们整日和数据、书本打交道,头脑中的概念和理论一箩筐,对太阳城的现况和未来前景有自己的一套思考和表述方式。

坐在狮长对面一位上了年纪的猫头鹰代表举起翅膀示意发言,狮长向其点头应允。“关于水资源这一点,我们研究所有数据为证。根据统计,太阳城的年降水只有550毫米,地表水加上外调来的水资源,通共不过5万立米,按照动物均用水5立米算,最合理的动物容量应当是1万。然而,如今太阳城的动物数量便已达到了9千,按照每年1千的增长速度计算,明年太阳城便将无水可用。控制流入动物数量迫在眉睫!”猫头鹰老先生言辞激动,身体不由地颤抖起来,竟将脸上的眼镜震得掉到了地上,发完言后,他摸着瞎在地上搜寻眼镜的踪迹。

当老先生重新戴上眼镜,从地上爬回座椅时,看到坐在一旁的树懒代表仍把头扭向着他,一张嘴巴呈放大的O型,眼神呈凝滞状,僵化在那里。显然,树懒还没从刚刚的惊讶中回过神来。“那该怎么办?”狐狸无疑是代表中思路最敏捷、反应最迅速的动物,一下子便从狮长和猫头鹰的话语中听出事态的严重性,强烈的危机感引得他快速提问。狮长转过头,顺着声音找到这位提问者,向其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赞赏狐狸这种在恰当时机提出合适问题的做法。他颇为自信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管理团队内部已经有了初步的答案。此次聚集诸位来开会,另一目的便是来商讨这项解决措施的合理性。”狮长没有直接公布自己的答案,而是故意把话讲一半,吊起大家的胃口。

他朝着自己的右方深出手,眼睛却仍然停留在狐狸代表的身上,站在一旁的助手立刻明了其意,将一张折起的图纸交到了他的手上。狮长将手中的图纸徐徐打开,边打开边说:“为了防止水资源过度紧张局面的出现,太阳城必须严格限制流入动物的总量。而控制的主要对象便是他们。”说完此句,狮长将图纸面向代表们举起,那是两只屎壳郎,和一个不起眼的小粪球。代表们虽与屎壳郎没有深厚的情谊,但对他们并不陌生。每天傍晚,太阳城的居民都会将一日的粪便运送到城东的一角。次日清晨,他们便会看到屎壳郎去到太阳城的最东边,将动物们前一日堆放在这里的粪便滚成球形,推回住处进行处理。屎壳郎们工作时,往往是夫妻搭档配合,一只在前牵引、控制方向,一只在后面推动,相互配合、共同前进。

屎壳郎是外来移民,占到了太阳城外来动物总量的二分之一,另有二分之一便是狐狸、猫头鹰,甚至狮子自己。只有树懒和兔子敢称自己是太阳城的本地居民。尽管狐狸、猫头鹰和狮子和屎壳郎一样,也是外来者,他们却从未把自己与屎壳郎放置在同样的位子上,在他们的心目中,自己迟早会摆脱外来者的身份,以本地者的金字名号融入这座城市。屎壳郎与他们之间,是金字塔低端与顶端的区隔,根本不可并置而谈。当然,这些只是他们私下里交谈时话语,在公开场合,他们仍然保持着精英应有的素质和修养,对屎壳郎笑脸相迎,称赞他们为城市的清道夫,并联合将他们推选为“太阳城荣誉市民”,感谢他们为太阳城做出的贡献。与会的精英们也曾参与了颁奖仪式,对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那时,他们作为颁奖嘉宾,将精致的证书交到几位屎壳郎代表的手中,并在晚宴上难得与屎壳郎们同桌而饮,也曾在几个短暂的瞬间,由衷地钦佩屎壳郎的勤劳精神。

想起这些,代表们开始犹疑起来,纷纷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狮长,希望狮长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这一切都在狮长的意料之中,他从容不迫地将理由说与诸位代表,好像是端上一桌早已准备好的饭菜:“不可否认,在过去,屎壳郎的工作为市民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便利。但必须承认的是,屎壳郎每日的工作只是处理粪球,相比于在座各位精英,他们的能力和素养堪忧,他们的工作缺乏技术性和收益性,对城市的价值贡献十分有限。在水资源极度紧缺的现状下,太阳城必然要清退一部分动物,屎壳郎作为这座城市的低端动物群体,淘汰是他们不可避免的命运。”末了,他不忘加上一句话,以显示自己的无奈,以及对公平原则的坚守:“做出这样的决策,我们也很为难,毕竟每一位屎壳郎都是我们动物世界的一员,但只有牺牲小部分,才能维护太阳城的安稳与繁荣。”狮长的话并无过错,屎壳郎成长于贫瘠的土壤,掌握的唯一技能便是祖辈们代代相传的滚粪球。他们是太阳城的外来动物中,素养最低、潜力最小的群体。因此,尽管信奉“每一只动物都是平等的”,代表们纷纷点头,赞同狮长的观点。

看到众代表的响应,狮长讲话时底气更足了起来,言语间全然没有了初始时,偶尔流露出的试探口吻:“况且,请在场的各位精英代表们仔细回想。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屎壳郎的到来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多大的负面影响。他们三五成群,流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服从管制、不听从指挥,严重破坏市容市貌,给城市管理和规划带来极大的困难。除了门面上的问题外,屎壳郎还是太阳城环境破环的罪魁祸首。每天,当屎壳郎推着粪球沿街而行,道路上都会残留下一条长长的粪印,空气中也会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粪味,将我们的生活质量拉低了许多个档次。”对于这一点,树懒代表深有同感,甚至悲从中来。他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却因为外来动物的疯狂涌入,让这里失去了曾经的安宁,变得吵闹、拥挤与脏臭。一想到这些本属于自己的水资源被外来动物所侵占,他们的悲哀立刻转化为无声的愤怒,对外来者的愤怒,不,准确地说,是对屎壳郎的愤怒,对这个没有贡献却又占据资源的无赖群体的愤怒。“让屎壳郎离开!”树懒在心中呐喊着。不过,因为行动的迟缓,树懒的表情和言语没来得及跟上内心的呼声。尽管怒火已在胸腔中燃起,在外表上,他们仍是一片平静。

“但是,如果把屎壳郎赶出太阳城,那由谁来清理我们的粪便呢?毕竟过去这项工作都是由屎壳郎来承担,他们离开了,我们虽然能够不必担心水资源的紧缺,但生活上也将大为不便。”一只稍年轻些的猫头鹰代表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将潜在的弊端公然指出,摆在众代表的面前。狮长继而看向他,神情中带着鄙夷与不屑,说:“这位代表可能有所不知,我们的科研团队正在研制一种粪便降解的新型技术,不久后就将与太阳城的市民们见面。关于粪便处理这一点,诸位大可不必担心,我们应当相信,技术具有无穷的力量。”技术在太阳城里享有至高的声誉,拥有不证自明的合理性。在技术面前,年轻的猫头鹰显然无话可说,他闭紧了嘴巴,一对被黄色包裹住的黑眼睛圆溜溜地转动着。

狮长对自己的解答颇为满意,他没有回看猫头鹰的反应,便自顾自地径直说了下去:“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端到高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是动物界历史发展的永恒规律,也是太阳城的必经之路。我们应当在认识规律的基础上,有计划地指导和规划太阳城的建设。屎壳郎离开后,太阳城将有更大的空间、更多的资源来推进新型职业的发展。我们将借助这一次动物数量管控的机会,彻底地将太阳城变为一座精英动物聚集的高档城市。”听到这话,狐狸代表立刻来了精神。他一直希望在太阳城建立一座动物世界最大的歌舞厅,为太阳城制造更多的欢声笑语,但因为土地资源的紧缺而无法实现。如果将屎壳郎驱赶出去,他们聚居的那片土地便将空余出来,可以实现自己多年歌舞厅建设的梦想。这项清退计划尚未施行,狐狸便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在头脑中构想着歌舞厅的璀璨夺目。想象着夜幕降临后,歌舞厅内的靡红灯向着四面八方的天边射去,黑色的天空唱起色彩缤纷的曲调,夜晚失去存在的价值。

“今天把诸位召集在一起,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对这项决策做集体表决。太阳城是一座多元开放的城市,应当允许不同的动物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表决前,还望诸位慎重考虑,珍惜手上的投票权,代表各自所属群体的真实利益。现在,赞同驱逐屎壳郎的代表请举手。”为了显现出民主性,狮长邀请动物代表们以举手表决的方式参与决策,尽管他心里知道,不论投票结果如何,这项决策都将施行下去。最终,“驱逐低端屎壳郎”的决策在代表中全票通过,顺利且毫无悬念。狮王笑意盈盈地看着代表们高高举起的手,为他们的明智之举感到由衷的欣慰。紧接着,在会议桌上,狮长当着精英代表的面,签署了太阳城的第1条驱逐令:“太阳城将在一个月内清退低端职业领域的屎壳郎,条令即日起生效。”然而,这是一条具有保密性的内部条令,并没有向全体市民公布,真正知晓的便只有参会的这些代表。

在会议召开后的第二天清晨,太阳城里的动物们便发现,道路上多了许多穿着制服的小狮子。他们的眼睛在道路上来回巡视,沉默不语,神情紧张严肃,似乎在身体中积攒着一股力量,蓄势待发。屎壳郎们仍和往常一样,顺沿着道路,自顾自的滚动着粪球。遇到上坡路时,两步向前,三步向后。他们全部的精力和视野都被眼前的粪球囚困住,根本无暇四顾,完全没有注意到道路上的异常。即使有几只屎壳郎看到了穿制服的小狮子,也没有做过多的联想。粪球在屎壳郎夫妻“一二,一二”的口号声中越推越远,小狮子轻手轻脚地跟随在后面,但没有任何的干扰之意。

这是因为狮长考虑到,太阳城是一座文明的城市,在公开场合,动物与动物间应当相互尊重、平等友爱,绝不可以让暴力驱逐了光明。于是,那天早晨,太阳城出现一道奇特的景观。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城东延伸至城西,屎壳郎在前,小狮子居中,末尾则是一群沿途加入、好奇的普通居民,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都抱着凑热闹以及饭后消食的心理,跟随在小狮子后面。他们有预感,这将是太阳城里的世纪狂欢,作为一名合格的市民,应当在历史的泥土地里踩上一脚、留下印记,就像不放过任何一次在群体合影中露脸的机会。

不过,很快,队伍末尾的这群动物就对尾随失去了兴趣。他们毕竟是三分钟热度的动物,需要持久恒心的悬疑剧并不适合他们观看。没能完整地走完全程,他们便兀自散去、各回各家。只有小狮子依然不改初心,全神贯注地跟随在屎壳郎身后,一直走向他们的聚居地。那是一片破旧的棚户区,房子样貌丑陋、七扭八歪,门外的粪球随意堆放,散发出阵阵恶臭。地上是丛生的杂草,相互间纠缠在一起,就像久不曾打理过的狮子毛发。不论是谁看到屎壳郎的聚居地,都很难将眼前的场景与栩栩如辉的太阳城形象联系在一起,并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不是因为同情,而是源于痛心,痛心于太阳城的土地被屎壳郎们糟践。这片土地本可以创造出不可胜数的价值,却因为屎壳郎的占领无法实现,这种资源浪费的行为与拿珍珠当垫脚石头无异。

即使屎壳郎们回到了住处,小狮子依然没有主动与其正面交谈或对峙。他们默不作声,开始在屎壳郎的聚居区外设置栅栏,将缺乏规划的简陋房屋全部包围起来,只设置了一个小的出入口。屎壳郎们在屋内把这场景看得一清二楚,却不知其意。妇女孩子因为惊吓蜷缩在一起,身为家中顶梁柱的雄性屎壳郎则壮起胆来,出去与小狮子理论。他们质问小狮子:“为什么把我们的房子围起来?!”领头的小狮子显然不愿浪费口舌,与屎壳郎做无谓的争论,他把狮长签署的通告举在了屎壳郎面前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整顿市容市貌。”

然后,他指着刚刚设立好的栅栏出入口:“今后,你们仍然可以自由出入,不过需要向门口的岗亭出示证件。”“什么证件?”一只屎壳郎不解地问。“太阳城居住证,”领头的小狮子继续补充道,“太阳城颁布新规定,为了避免城外危险动物潜入太阳城,城内所有居民需在五日内办理居住证,外出时随身携带。我们只认证,不认脸,如果没有证件,一旦跨出这个门便不得再次进入。”听到这句话后,屎壳郎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土灰起来,刚刚的义愤填膺立刻消失不见。屎壳郎们知道,办理太阳城的居住证需要有一份正经体面的工作,还要有一纸居住场所的卫生达标证明,而这些都是自己无法实现的梦。

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各自住所,像是一副行走的空壳。下一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对于他们而言,一纸的审核令与禁足令无异。为了避免被拦截在外,屎壳郎们不敢轻易跨出一步。几只少不经事的屎壳郎,对事态的严重性缺乏预估,抱着侥幸的心理离开了居住区,企图等巡逻队夜晚离开后,悄悄翻越栅栏溜回去。然而,夜幕降临后,平日一片漆黑的居住区外多了几点跃动的亮光,那是巡逻队燃起的油灯。原来巡逻队实行了白天与黑夜的轮班制,对屎壳郎们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控。几只企图翻栅栏而过的无证屎壳郎,最终被巡逻队以“危害太阳城安全罪”抓捕监禁。

狮长无疑是太阳城里最富有智慧的动物。为了避免使用暴力而野蛮的驱逐方式,以至于被一些居心不良者抓住把柄、滥加指责,他采取了一视同仁的居住证审核制,以公正合理的方式,对太阳城里的外来低端屎壳郎进行统一管理。相比于那些粗暴专制的城市管理者,狮长无疑是宽厚仁慈的。而另一项措施则显现出狮长的深谋远虑与尽职尽责。在设置栅栏的同时,狮长派遣了一支建筑质量监测团队进驻屎壳郎居住区,对居住区内的几所屎壳郎自办学校进行勘察。果不其然,他们在这些校舍中发现了上百处的安全隐患,并且发现校园环境、教室质量都无法达到规定的办学标准。出于保护孩子们生命安全的考虑,当天夜里,太阳城的教育督察携同拆迁队,连夜将几所危险校舍拆毁。孩子是动物世界的未来,是每一个家庭的希望,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的生命安全受到危险校舍的威胁,屎壳郎的孩子也不例外。无疑,在这一点上,太阳城的管理者们做的相当出色。

清晨,和往常一样,太阳城的动物们跟随着太阳的脚步,离开住所,去往各自的工作岗位。树懒拖着一双迟缓的腿,戴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对双眼依旧半眯着,似乎永远不曾从梦中睡醒。它们走在上班的路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躯,时间似乎被它们揪住了尾巴,毫无向前奔跑的能力。和往常一样,他们凭着习惯和直觉低着头向前行进,只在偶尔微微抬起头来,呆愣地打量眼前的景物、辨别继续行走的方向。尽管树懒对生活的环境不具备准确判断的能力,嗅觉却是格外灵敏。许多树懒外表漫不经心,但已经觉察到了空气中的“异味”。他们并非是闻到了某种奇特的气味,恰恰相反,他们惊讶地发现,那长久弥漫在街道上的臭味突然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萧寂。

往日热闹拥挤的道路如今一片空旷,在家中等待屎壳郎上门工作的居民也始终没能见到熟悉的身影。一整天的时间里,太阳城的街道都静得出奇,曾经不绝于耳的“一二一二”声消失不见。洁净的光芒更是在街道上空畅通无阻,仿佛黑子不再附着于太阳的表层。阳光洒落在太阳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街道上的居民们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袭来。谁也说不清这寒意的由来,就像说不清此刻所感知到的异样感。他们分明感觉到了太阳城里的细微变化,却一时都想不起旧日的场景,无法在昨天与今天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限。失忆症仿佛蔓延了开来,完整的记忆不再属于太阳城。

傍晚,天空中的隆隆响声不绝于耳,偶尔划过的电闪与其相互配合着。太阳城的天空仿佛要撕裂开来,一些年老的太阳城居民不由地联想到祖辈流传下的传说:太阳有一个顽劣的儿子,他为了显现自己的成熟与英勇,偷出父亲巡视用的马车,却因为无法驾驭性情暴烈的马,最终坠落于此。太阳之子连带着马车向下跌落时,将天空裂出许多条道印来。传说中那四分五裂的天空似乎便与此刻无异。路上的动物纷纷赶回家中,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风仗着阴沉的天色,在太阳城里肆意狂欢,不顾及老树的残躯,逼迫它们摆动身体、加入自己狂欢的队伍。

在暮色和喧嚣的遮掩下,太阳城的地底传来“沙沙”的声响。这声音时隐时现、若有若无,似是来自天际,又似是来自脚下的土地。太阳城居民的耳朵始终被此起彼伏的惊雷声所充斥,丝毫听不到来自地底的沙沙声。起初,这种声音只在城市的边缘响起,后来,由远及近,由分散到聚合,整座城市都被夹杂在雷电声里的“沙沙”所包围,像是细窄的河流由四面八方汇聚到了一起。如果此时凿开地面,会惊讶地看到屎壳郎们忙碌的身影。他们正齐心合力,在一片漆黑的地底挖掘隧道。一只只屎壳郎紧密的排列在细长的隧道里,像是一颗颗黑色的珠子串联在一起。队列前方的屎壳郎负责开凿,后方则负责将沙土传递着运送出去,彼此间配合默契、节奏一致。屎壳郎居住区外的巡逻队星罗棋布,但只顾集中精力监视眼前的屎壳郎居住区,没有察觉到地底的异样。

在屎壳郎居所被监视的第三天,太阳城的街道依旧是空旷寂静,动物们却开始意识到前几日怪异感的来源。让他们修复了记忆的不是时间,而是城里刺鼻的恶臭味,这种臭味不同于曾经屎壳郎推送粪球时散发出的味道。后者像是空中轻飘的乌云,虽不符合洁净的标准,却也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而前者像是腐烂的尸体味,不仅难闻,还令动物们恶心作呕。他们捂着口鼻,小心喘气,循着气味的方向一路寻找,最终在城东发现了腐臭味的源头。那是每天动物们堆积粪便的地方,一层层因为久置而发黑的粪便累积在一起,高度腐烂,并生出白色的细毛。风吹过,细毛便脱离粪堆表面,飘到空气中,散发出阵阵恶臭。

原来,狮长曾在会议上承诺的新型粪便处理器仍未研究成功,导致屎壳郎消失后,太阳城里的粪便无法得到及时的处理,在不断的堆积下腐烂发臭。直到这时,动物们才发现,屎壳郎已经许多日不曾从家门前推粪而过。一只热心的兔子跑到屎壳郎的居住区探询,却发现那里已经被小狮子监察队团团把守住。兔子失望着准备离开,突然看到在栅栏的另一侧,一只屎壳郎正战战兢兢地从房门内探出头来,避开栅栏外巡逻的监察队,然后蹑手蹑脚地往门外运送泥土。兔子兴奋地追上前去,隔着栅栏向他呼喊。那只屎壳郎听到声音后,因为紧张而僵在原地,浑身颤栗不止,几秒钟后他才回过神来,逃难般地奔回房里,完全没有理会兔子的呼喊。

兔子的疑问没能得到解答,但和其他动物一样,几日后,他便将屎壳郎从街道上消失的事情遗忘掉了。因为太阳城里那难以忍受的腐臭味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腐臭味的减轻,一方面是由于城东的那块区域无法容纳新的粪便,太阳城的居民每天不得不多将其运到城外堆放。另一方面,城东那座如山般的粪堆在不断减少,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尽管速度极为缓慢。每天清晨,过路的动物都会发现这里的粪堆比前一日又矮了一截,但不知道背后的缘由。

他们带着疑惑离开这里,而疑惑又很快在生活中被掩埋。因此,没有一只动物深入思考过粪堆减少的原因。渐渐地,他们或者对这种怪象孰视无睹,或者将其当作自然界里固有的规律。然而,假如他们来到城东,趴下身体,将耳朵贴紧地面,便能够听到地底下传出的微弱声响,“一二,一二”,声音轻细,并且富有节奏感。仔细听,还能在口号声里分辨出另外一种声音,那是某种球体滚动的声音。如果他们顺着声响前进,甚至能从城东到城西,画出一条清晰的声音路线图。太阳城的地底下似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没有被任何动物发现。

但这个秘密很快就被揭露了出来。在颁布驱逐令后,狮长要求研发团队加紧研制新型粪便处理器。在研发成功后,狮长立刻派了一只清理队伍来到城东,使用粪便处理器清理久堆的动物粪便。抵达后,清理队伍发现这里并没有所谓的粪山,只有薄薄的一层铺在地面上。他们在诧异中将剩余物清理干净,一个硕大的洞口赫然出现,两只正准备探出头的屎壳郎也一下子暴露在大家的面前。看到四周围了一圈的小狮子,两只屎壳郎像是受到了惊吓,立刻将头缩回洞内,并从洞口消失。清理队的队长当机立断,命令下属以洞口为中心,将四面的土地凿开,一条并不宽敞的通行隧道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几只没来得及撤退的屎壳郎正缩着头四处乱窜。

得知屎壳郎在太阳城地底私挖隧道的消息后,狮长勃然大怒。同时,因为抓住了屎壳郎违反城规的另一把柄,他心下里暗自欢喜,立刻下令把守在屎壳郎居所外的巡查队进入搜查。屎壳郎们并不知道位于城东的洞口已经被发现,他们看到步步逼近的小狮子队伍,赶忙将没来得及处理的粪便四处藏起,用草覆盖住位于屋内的洞口,企图以此种方式遮掩过去。然而,他们显然低估了小狮子们搜查的决心,没有意识到这些补救只是一种无谓的挣扎。巡查队进入每一间屋中排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轻易间就发现了屎壳郎们努力遮掩的秘密。小狮子们调查取证后,便火速将罪证呈交给狮长。

这一次,狮长不再对自己的驱逐意图遮遮掩掩,他在当天下午便向全体市民发布了一项告示。在告示中,狮长痛陈屎壳郎的数项罪责:占用土地资源、污染城市环境、参与低端工作、阻碍城市发展···并宣布即日起,太阳城将全面清退屎壳郎。同时,狮长号召每一位市民积极举报那些仍然潜藏在城内的屎壳郎,为建设高级的精英城市做出贡献。傍晚,无数的屎壳郎在落魄中离开了生活已久的太阳城。与其他动物一样,这座城市是屎壳郎们梦想的栖居地,是他们眷恋的归处。如今,他们却被这座城市所憎恶和驱逐。没有一只动物知道,离开了太阳城后,屎壳郎去往了何方。他们是岸边用沙子绘成的画,在海水的冲刷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城和魔鬼做了交易,用良心换取尊荣。”第二天,当第一束光穿透太阳城的上空,照射在一棵棵树木的躯干时,一些早起的树懒看到了刻在树干上的这句话。他们轻声地读着,却又疑惑不解,或者说是不愿深究字中的涵义。他们大多以为这只是前一晚,某个调皮小鬼制造的恶作剧,摇摇头径直离开,忙碌各自的事情。当第二缕阳光随之而来时,太阳城里刻有字样的树木已经不见了踪迹,只剩下被粗暴锯断后,留在地上的残缺树桩,树干上的话语也随之消失、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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