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弹罢,子渊抚住手中的琴,悠扬的曲子戛然而止。抬头,眼神穿过那处人墙,落在中心那个盘腿坐于木桩之上的人,眼底溢满了温柔。
已而是初秋时节,扬花在空中翩跹起舞,风吹起,风吹落,弥漫成一片纷纷扬扬的暮景。一片花瓣不经意间抚过子渊的手指,他侧身拈起已经落于泥土之上的躯骸,掸去杂质放于掌心,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一瞬间的失神。时间走得多么仓促。连原本娇艳鲜嫩的花朵,如今也被慢慢抽取了精魂,唯留下凋蔽了的残骸。对于夫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渊从来都是深信不疑——即使不舍昼夜,时过境迁也是难以逃脱啊!
算来,自己自十四岁起跟随夫子,距今也已二十余年之久。夫子门下泱泱弟子三千多,有才学疏浅资质愚钝的庸才,却也不乏明悟通达极快的智才,但能在栉风沐雨中相伴而论,未曾有过怨言的,莫非二人。夫子,可曾知道么,可曾记得么?自己从来都是心知肚明:夫子从未是自己一个人的夫子,他的眼中不只有那些彼此厚爱的学生,依依相恋的还有 四海宇内。起初也并不是没有一丝嫉恨的,明明自己才是最爱戴夫子的那个人呐,却为何还是不能让夫子的视线在自己的身上多停驻一些时间?随着日子源源地流过,夫子的“仁”在自己的身体里日益浓厚,从心向外绽放开来,那些不明朗的情绪竟被逐渐埋葬。为了能博到夫子多于别人的青睐,参透夫子那玄幻的奥义,哪怕只能有沧海一粟般,自己的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也是大有价值的。那些时日,心中唯一所想便是踏遍夫子的足迹,多一些,再多一些,当夫子的的那些“仁”“礼”之说已能被自己剖析的精准无可置疑时,当自己在众生之间也可娓娓道来独当一面时,一些质疑也随之喷薄而出。即使所有人都指鹿为马也不曾让问心无愧的坚信有所动摇;即使将装模作样的章迹烙于我身也难挫心安。我便是我,天空海阔,愿作最坚强的泡沫。
但,夫子,为何你却不再信过我?只你一人的不信,便足以将我的世界轻易摧毁,片甲不剩。
只因,这一生,这一世,您便是我心中惟一所崇。
彼年,子渊十四岁。
那年的鲁地,是难得一遇的平和。邻国无攻,国内无乱。还未脱去稚气的子渊只晓得跟从伙伴们撒了欢似的日日在野外玩耍嬉戏,好不欢乐。“相遇”,在子渊看来,凭的便是“缘”的牵引。一行人嘻嘻闹闹地于夫子讲学之处经过,十多岁的小孩子哪里会静下来对那晦涩难懂的话语感兴趣呢?
但,除了子渊。
自此以后,粗陋的夫子讲坛便成了 子渊最常流连的地方,并非子渊舍弃了儿童的本性,只是不知怎的夫子所在的地方便被归于心之所向之地。子渊的见解,在夫子的循循善诱中变得愈来愈深远。他再不是乡野之中胡搅蛮缠的无知小儿,每天只将吃饭,玩耍,睡觉任为己任。与其他孩童相比,子渊的深沉让做父母的不免忧心忡忡——普普通通的耕种人家,纵使懂得某些道理,日子不还是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么?面对着每天似是痴痴傻傻的儿子,又让他们如何是好呢?
对子渊而言,那个夜晚,是一生中永不会凋谢的花。当打开门的一瞬间,世界似乎开始了天旋地转,单单看到了门外夫子的身形,便被惊得连嘴角的饭粒也忘了摭拾。他手忙脚乱地将夫子让进门内,猛然之间意识到的家中竟无夫子休憩之地让子渊一下子血脉喷张,刹那间苍白的脸便如八月荷花般刺目。他茫然无措地盯着夫子伸向自己的大手,耳中随之传来了夫子温润的声音:“莫慌,我讲几句便好。”
原本阴沉了多日的天,在那个夜晚,却意外地豁然开朗了起来,薄凉的夜,有花香弥漫着,虫声入耳。子渊有些恍然:奈何,能在这样一个美夜,与夫子相伴?
一声一声,是子渊小心翼翼的脚步应和声,一路上,夫子并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地走着,偶尔近了那野草丛时,似是不经意的将娇嫩的枝叶放在手中摩挲,异常温柔,如同面对着的是爱人的脸庞。心中缀满了忐忑,捉摸不透夫子将要训授自己何事,太过凄静造成的尴尬氛围让子渊觉得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了。夫子对于自然万物的爱意,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作为一个少年,他却也能真真实实地体味出来,那种由内而发的深情,让人莫名心动。月儿的光变得愈来愈明朗了,远处有汪清潭,波光粼粼,有魔力般的召唤着子渊迈动双脚。
“夫子,我们前往那处,可好?”子渊犹豫了片刻,清清嗓子脆生说道。
清的如同要破碎一般,凛然清冽,柔却没有半分弱的渊水,在潺潺的流动着。月光划破了她本是完美的身体,寂静的夜中只零星听到几声细碎的呻吟,却越发显得决绝起来。一眼望去,子渊的魂魄都被勾了去,他想亲近一些,却又觉得会唐突了这诱人的景致,便寻了近处的草丘,局促地挨着夫子端坐下。
“对于前几日讲学的内容,你可还有些别的想法?不妨讲与我说。”许是看出了他对渊水的痴望,夫子将手沁入凉意甚重的水中,任其在掌心恣意流淌。
子渊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夫子将他单独带出是会有一番严厉的训导的,却未曾料到白日里不苟言笑的夫子会有这般心性。“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呼焉在后。夫子,这便是学生这几日之所感。”子渊喟然叹曰,在看过渊水静静地洗濯过夫子纤长的手指后的情形,忽然间明白了自己对夫子那不明而就的情愫,原来竟是崇拜,无止的崇拜。
月色清凉,纱般笼罩着冰蓝的渊水,如同隔着玄冰被封印的晶石。那是子渊无法形容的美,那深邃的美丽,带给他的无可抑制的向往,深深触动了他潜藏在心底渴望被窥探的地方,也许凭他现在的学识还不足以描摹这让人心悸的触动,但只要他真实感受得到便足矣。以清冽著称的渊水,凭她若即若离的性情让子渊如痴如醉。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吻上那柔弱无骨的水面,冰凉的感觉浸润心底,让人不由沉沦。
身后,一双大手抚过他的肩膀。
那一刻,子渊蓦地惊醒了,自己太沉浸在意想中了——他觉得夫子怕是要因为自己这般痴傻的样子而生出拒绝之意了。自己本是一个穷苦的无知小儿,又怎么能奢求夫子多费时与自己相伴呢?慌忙的转身,却正迎上夫子那墨深的双眸。
子渊心中一悸,定在原地,所有的话语都堆积在胸腔间而不能发出一言。
“天气还凉,小心把身子冻坏。那处的山丘上看风景是极美的,你若愿意,便来陪我,可好?”夫子抬手一指,很是随意地询问了,脸上挂着温润的笑。明明就只是简单的一个问句,却让子渊丧失了所有拒绝的勇气。见夫子和自己之间已有了些许距离,忙慌慌乱乱的提步跟进。
挨靠着夫子坐下,子渊似是觉得肩膀上还留有夫子的温度,身体的感觉也非先前那样凉了。“很久了,你的每次凝神,我都注意得到呢。”夫子淡淡地开口,打破了清寂。“冒犯夫子了,我……不曾以为夫子还会对一个毛头小子上心,便……”未等解释落音,夫子便安抚道:“在我面前,你不必惊慌,我本无怪罪之意,你可知我有弟子千百人,但却都只懂‘听训’。当连续几日看到你痴迷的表情后,我便知道,你便是我一直所等之人,只因,你可知我心。”夫子笃定地说完这一番话,将子渊因慌乱而掉落的碎发拂入耳际。薄凉月夜的掩映下,子渊双颊飞起的一片红霞不是那么刺眼,他心中虽然早已知晓夫子是平易近人的,但多次享受到独属自己的来自夫子的关怀,虽消散了先前的畏意,但不知所措感却如巨浪一样,一次比又一次强烈。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亦不改其乐。”一身素衣,在暗夜里格外醒目,那个夜,夫子,将背影留给了子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子渊望着手中的落花 ,凝向远处一片苍茫的山丘,眼里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下,坠得眼睛酸涩。
多年前一同谈心的两个,如今却只因一些闲言碎语而生出了隔阂。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了,一次巧合中,夫子刻意避开自已与他人的谈话:“回,秀而不实也。”短短几个字,却炸断了子渊所有的热情。他被困惑着:是从什么开始,再也未曾见过那夜的渊水,那样的草丘?
为了能与夫子相亲,子渊日益刻苦,努力让夫子所有的要理了然于心,但却不知这样的行为会让夫子觉得太过固守。一次又一次,子渊开始被夫子疏离,皆是因为这自以为是的仰慕之情。
太过固守么?其实,我只是想要更深入你的心啊!即使天下人早已赠予我“亚圣”的殊荣,但这与你的一次笑颜相比,有能算些什么呢?
夫子,你是我永远的峰顶。渊无丘,则失灵。没有你相伴的世界,我存在的意义又该从哪里寻找呢?
我的人生本由你开启。如果我们二人无法相共,那么,我便甘愿舍弃我的所有,只为随你一生。
所以,原谅我的执著。但,请成全我的追随。
子渊转过身,抱着竹简与笔,独自前往像极了那年那处的地方。此去经年,,山水常在,而人近消散,你不可永远在我身边,那我便选择终身与你的叮咛相伴。竭力安抚下常年被湿气侵蚀的身体,子渊郑重而庄严的回忆着夫子的每一句话,一丝不苟的将它们镌刻在竹简上,那是独属于他一人的乌托邦。
木桩之上,夫子的眼神不再似先前璀璨,短暂的一刻钟,他几乎像是凝固了般望向先前子渊所奏之琴,眸中的颜色,没人看得清楚。
是某些人又在求教了,夫子收起了一瞬间的失神,拂袖指点,有东西飘落而下。是一片残花瓣,渐行渐远。
夫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回……”
后记:鲁哀公十四年,颜渊于随孔夫子周游列国途中病逝。两年后,夫子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