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电影《二十二》,我想起个典故。
唐末黄巢叛乱,平定之后,黄巢的家人及众妾被送到成都。唐僖宗亲自问话:你们可都是显贵人家的女子,世受国恩,为什么要跟随贼寇啊?站在前面的一位女子说:“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资治通鉴-唐纪》)大意就是说,贼寇作乱,大唐有百万军队,却不能固守祖庙,朝廷流落到巴蜀一带,现在陛下却责备一个女子为什么不能抗拒贼寇,你让朝中文武大臣的脸往哪搁?唐僖宗语塞,之后就把她们全杀了。临刑时只有这个女子神态坦然。
且不提这个女子绝顶漂亮的回击,只说这类事情本身,一旦男人靠不住了,女人就得遭殃了。国破家亡,民众遭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每个人都活在历史当中,也总被历史裹挟,但不幸的是,有些人活在历史的冲突期,然后被历史无情的裹挟,如战争冲突中的那些受害者。而其中,又有些人,虽然是普通人,却因为一些特殊的事情,遭到更大的伤害,比如这些“慰安妇”受害者。
遭受的极端伤害,给他们的人生留下了巨大的生理和心理阴影,她们一生背负着噩梦,这种噩梦会永远萦绕在心头。也许他们只想平静的过日子,但是又由不得自己,曾经遭害,之后也会有人来寻找你、关注你、了解你、甚至帮助你。作为民族的后辈,他们有责任和义务这么做,甚至通过宣传这些事情而去警醒同胞、激励后人。
但对于每个受伤害的个体来说,这就是一次次揭开伤疤,很多老人讲着讲着就说不想说了,伤心,然后掉泪。即便是不说出来,难道这就不是揭开伤疤么?她们只是不说,但她们知道采访者想问什么,知道自己不说的是什么,知道自己想起了什么,知道这些人出现是为了什么,这都是在揭伤疤。
我对电影制作者表示最大的尊重,因为纪录片是最难做的,因为要的是真实,而真实往往是残酷的。甚至你架起摄像机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残酷的,因为你拍他们就是在异化他们,你的行为表示,他们在你眼里是特殊的,你认为他们和你不一样。澳大利亚东南部的塔斯马尼亚岛上的塔斯马尼亚人,在白人入侵后,人口迅速锐减,然后灭绝。而最后一个塔斯马尼亚人死后则直接被送进了博物馆,甚至还被各处巡展。他们彻底被异化了,被特殊化了。
当然我更加同情这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她们的经历让她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独善其身,遭受巨大的伤害,之后无论后人怎么做,似乎都在伤害他们。无人问津,艰苦度日,这是民族后辈们的不对,但经常帮助和慰问,似乎也不太妥,因为这就是一次次揭伤疤,她们知道你是因为什么才这么做,你同情她们,你可怜她们,你异化她们。
片子播出的时候,采访中有过半的老人已经去世了,所以早不是二十二了。很多说法都用“仅剩”等字样,相关报道字里行间表现出的是遗憾。但看到屏幕上显示的生卒年,看到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心里居然有些宽慰。我觉得去世并不是遗憾,生老病死,世间常情,尤其对八九十岁的人来说,更是正常现象。而对她们,也许更是一种解脱。
人总有去世的一天,你无法让所有见证和经历过历史的人永存。所以,说“遗憾”,更是另外一种心绪,比如希望更多地从生者那记录历史,更多地采集证据,然后控告日本政府,让日本政府道歉,为她们讨回公道。片子里的一个记录者也提到这点。
这是一种诉求,但我觉得不一定非得如此,就像那句话: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如果日本政府死活不认,你认为需要多少证据才足够逼他们低头?他们低头是不是有那么重要?伤害那么深,道歉有什么用。也许更重要的是,后辈的警醒。日本对中国的罪恶,罄竹难书,不够的是我们自己的重视度。装睡的人只有拿锥子戳他,他才会醒来,叫是没用的。
常说寻找历史真相,但这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说的,这是物化了经历了历史的当局者。如果站在当局者的角度呢,当局者有什么责任非要告诉你真相,告诉你真相,然后让自己再次遍体鳞伤?一个个体,他有不讲话的权利。
纪录片很难得,尤其拍这种片子会面对不小的压力和争议。当然,我还是觉得可以的话,不要过于异化她们,把她们特殊化,如果她们不愿意,就不要再聚焦她们了。幸存几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安心度过最后的日子。对后辈来说,把这种民族伤害正经当回事儿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