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无名写作”征文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文责自负。
它到底来了!他想,心里反而踏实了些。它来了,就是说时候到啦。这时,那团热烘烘的腥气又呼呼地喷过来,那东西在黑暗中慢慢向他逼近。他脸上发痒。它在舔,它在找地方下口呢!他想,一动不动地躺着。它们舌头很软,粘耷耷湿腻腻的。他毫无痛楚,只是觉得这样白白地由它舔来舔去太别扭。没办法,他晓得只要把眼睛虚开一道缝,它就会立即消失,过一会又扑到床前。这就跟猫玩耗子一样,它要把你搓揉够再......反正时候到啦!
他已经这样神魂颠倒地熬了差不多一个月了。记不住它哪天来的,也弄不懂它为啥迟迟不动手。他甚至猜不出它到底是什么模样。它只是一团热烘烘的腥气罢了。那腥气一直缠着他,即使在白天,在闹喧喧的茶馆里也一样。夜里,它就会舔他,细细地舔。他老了,瞌睡本来就少,这一来就更睡不着了。有回他上床前咕咚咕咚喝下满满一碗包谷烧,好歹睡熟了一会儿,总算在梦里看见了它。一个黑森森的大家伙,血红的两腮一开一合,搧出热烘烘的腥风。那家伙张开大嘴,露出密密麻麻的锯齿。他大叫一声醒来,冷汗湿透了内衣,浑身暴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不敢把那个梦说给老伴,怕吓着她,怕她大惊小怪地唠叨个没完没了。她说不定还要替他念消灾经,逼他喝一碗用香炉灰调成糊状的神水。他不信神,从不把那些唬弄人的把戏当回事。于是那梦就一直憋在肚子里。转念一想,怕个卵哩!日间不做亏心事,半夜哪怕鬼打门!这样一想就不虚了,屁事也没有地过了三天。那三天他能吃、能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现在他终于明白时候到了。它不会轻易放过他,只不过宽限了三天。三天,对于年过花甲的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刚刚松口气,好歹眨巴了一下充血的眼睛,它就又鬼头鬼脑地狞笑着逼了上来......
现在,离天亮约摸还有半个时辰。浓重的黑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翻了个身,企图从窗洞那儿看到一抹鱼肚白。他听见骨头节发出咔吧咔吧的碎裂声,好像一翻身人就散了架。他怒气冲冲地瞪圆了眼睛。
忽然,哧溜一声,窗洞外窜进来一条黑影。
一条又黑又大的鲇巴郎!?
他眼前一白,一颗心沉沉地下坠,又悠悠地升起。好家伙,原来是你!他重新瞪圆了眼睛。嘿,你还活着?你这个畜牲!那畜牲似乎点了点头。它的花椒粒般的小眼睛熠熠发亮,象两颗幽幽的鬼火。它好傲气!扁扁的阔嘴露出一丝怜悯,好像在嘲笑他:你到底老了,不中用了。它开始抖动柔韧的胡须,撩他的脸,下巴,像撩弄一具僵尸。他羞愧万分,把眼皮垂下来。蓦地,他听见自己的血液哗哗奔流,那颗衰竭的心脏撞得胸腔发出一声声闷响。他感到好久不发烧的骨头又开始发烧了,早已萎缩的肌肉也一块块隆起,就要胀破皱巴巴、松垮垮的皮囊。伙计,他一跃而起,咬牙切齿地想:这回你跑不了啦!
鬼火熄灭了。
它听懂了。
黑暗中,他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摸下床。他听见了古老的前江发出的神秘召唤。这是命!他迫不及待地想,且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
雾奇大。白茫茫一片混沌。盘古爷还在酣睡,还来不及挥动他的巨斧,劈出天和地来。被浓雾锁住的前江显得深不可测,那江水的拍溅声也好似来自遥远的大海。
他沿着江岸大步疾走,用瘦骨嶙峋的身体劈开雾障。光脚板踩在吸饱了水的苔藓上,发出叽咕叽咕的叫唤。等着吧,伙计!他兴奋地想,大口吞着浓稠的水腥气。灌满了包谷烧的酒葫芦打着他的胯骨,像冥冥中有谁在催促他。他觉得骨头烧得厉害,简直成了通红的火炭。他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烧灼。他焦渴万分。这种生命的焦渴只有在暴涨的江河上搏斗得精疲力尽之后才能消失。而每当汛期到来之前,那要命的焦渴又会重新攫住他。现在,好久不发烧的骨头告诉他,那条该死的鲶巴郎还活着,要和他做最后的较量。嘿,他想,那就豁出你这把老骨头吧!
“莫——下水!”
远处传来一声怪叫。叫声悲凉,凄切,好像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颤巍巍立在江边,替死去的亲人招魂。
“莫——下水!”
他吃了一惊,好像踩着一条吐着红信子的乌梢蛇。但他立即意识那是鸟叫,晓得老地方就要到了。便调匀呼吸,稍微放慢了脚步。
浓雾不安地涌动起来。那名唤莫下水的鸟儿一声递一声凄凄惶惶地哀叫。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老渔夫在这一带葬身鱼腹,从此便有了白头黑羽的莫下水,每天用苍老的声音警告着后人。
“莫——下水!”
叫声刺穿了厚厚的雾障,撕开了清晨的宁静。呸!他想:一个歹种。
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一道陡坡,穿过一段相当宽阔的卵石河滩,再绕过一道芳草丛生的山嘴,终于到了老地方。
热烘烘的腥气消失了。现在轮到他向它逼近,轮到他用锋利的鱼钩去“舔”它的腮帮子。
方圆百里,只有他才能用车竿制服又凶又野的鲶巴郎。
浓雾渐渐散开,裸露出开阔的江面。一轮橙红色的太阳从斜对面山峦背后冉冉升起。江流骤然发出欢快的喧哗,把刚刚跃进水里的太阳拉长,扯宽,铺张成满江的血色。
他分开两腿,满心欢喜地稳稳站立着,把车竿指向江心。阳光在竿稍的瓷眼上闪烁,光芒四射,好像那儿嵌着颗晶莹的红宝石。他用大拇指扣住线轮,并不急于将十二根寸钩甩出。他有的是气力,有的是时间,还有足够的耐性。他惬意地闭上眼睛,浸泡在温暖的阳光里。他感到自己通体透红,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龙虾,血液象江水一样欢势地奔流。
忽然,他惊愕地睁开双眼,茫然四顾。车竿在他手上悸动,突突地跳。他又一次感到了“他”的脉搏。
他仰望苍天,口里念念有词,慢慢地,虔诚地跪下。
“拿好。这是你的命根子。”
他惊惶地望着满脸肃穆的母亲,又望望墙角的阴影中垂死的爷爷、不敢去碰那根祖传的宝物。菜油灯暗红的火苗忽闪忽闪,母亲映在墙上的侧影也忽闪忽闪。她手上那根闪着黑色釉彩的手竿变得神圣起来。那些稀奇古怪的花纹隐隐约约活了,发出水波拍溅似的呓语。他的手抖得要命。他们祖祖辈辈靠这个前江要吃要喝,现在轮到他用它养家活口了。他不能不产生一种敬畏,一种对江河和对葬身野马滩的父亲的敬畏。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他跪下去,无比虔诚地接过了那根“命根子”。就在触到钓竿的那一瞬间,他的年轻的血液突然汹涌起来,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个强有力的脉搏,——父亲的脉搏!大颗子眼泪扑扑地砸在地上。他晓得他从此和古老的前江再也分不开了。钓竿在他手心里突突地跳动,而爷爷,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嘿,五十年过去啦!他站起来,望着血光的跳荡江心出神。你一下子老了,眉毛胡子全白啦。可前江还是那么年轻;到你这把老骨头沤成烂泥那天,它仍然年轻,仍然是个调皮捣蛋的小伙子。他忽然感到了悲哀,觉得跟那条鲶巴郎斗来斗去完全是白费劲。
他又一次收拢钓钩,摘下一绺滑腻腻的青苔时,发现自己迎来了第一个黄昏。夕阳从背后斜射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到江面上。那影子活像一株落光了叶子的枯树。
他换了一个地方,又去想那根手竿。
那是一根颤悠悠的黑色的长鞭啊。他用它刷起白鲦来简直得心应手。白鲦咬钩极轻,活活是闹食的角色。偏又“闹”得你没办法,鱼饵抛下去,提快了挂不住,稍慢一点便成了空钩。不少人钓了一辈子鱼,都不敢说靠刷白鲦吃钱。嘿,好钓,就不叫“刷”白鲦了。只有他不把白鲦放在眼里,他那根祖传的手竿什么都钓得起来。干那种事太简单啦。先撒一把鱼饵打窝子,一会儿,水面就骚动起来,像是落下数不清的雨点。他只消不慌不忙地一甩长鞭,然后频频抖动手腕,半空中便会划出一道道耀眼的银弧。一抖,一抖,又一抖,那鱼儿也就一条,一条,又一条,飞向他背后浅浅的青草地,白花花地乱跳。他并不回头,甚至干脆闭上眼睛,专心体味手心上那麻酥酥的快感。那光景好像人和鱼达成了默契,共同完成着一场精彩表演。又像是他手中的钓竿具有一种法力,或者就是他的一根极具敏感的神经。他的手停止抖动时,草地上的鱼便正好够装满满一篓子。他背烂了数不清的鱼篓子。
他成了前江上赫赫有名的“鱼老鸹”
后来,那根神奇的手竿被一条约摸上百斤重的鲶巴郎撅断了。他大病一场,瘦得皮包骨头。但是他没趴下,用撅断了的“命根子”做成一根车竿,专门收拾鲶巴郎。他的骨头开始发烧,焦渴万分地盼望着汛期到来。他制服了无数又凶又野的鲶巴郎......
他又拖上来一团水草。
起风了。山嘴那边一大片齐腰深的芳草如波浪般涌动。暮色悄悄爬上岸,漫延开来。
他有些焦躁了。你害怕了,伙计?他对着幽暗的前江说道。你的凶劲呢,畜牲?你身上还留着不下六根五分钩,那钓钩可不是给你抓痒的。来吧伙计,他急切地说,这儿还有十二根寸钩等着你呢!他说着,忽然又闻到了热烘烘的腥气。那团腥气绕着他转了一圈,便贴着水面向上游飘去。
夜来了。
......老天爷阴惨惨地黑着个脸。乌云大堆大块,跑得好快。“刷——”又一道火闪把老天爷的脸扯开一道豁口,窜出条长长的金蛇来。“咔啦啦——”焦雷贴着他的头顶炸开,震得人头盖骨都要碎裂。半空中久久回荡着清脆细碎的钢响。
昏浊的前江狂怒了,发出恶狠狠的喧嚣。块状的波浪一个撵一个拍碎在船舷上,拍出嘭嘭山响。小船忽起忽落,忽左忽右,轻飘飘如一片鹅毛。
他弓着腰稳稳立在船头,脚趾头象十根钢钉,牢牢抓住船板。嘿,他想,真他妈过瘾!那无法遏制的焦渴驱使着他与暴涨的前江搏斗,与又凶又野的鲶巴郎搏斗。他右手握紧车竿,左手熟练地放线,收线,且时不时瞟一眼横放在面前的亮闪闪的鱼叉。从上游漂下来,他已经和水下那家伙周旋了半天。有回他差一点就用上鱼叉了。它浮上来一小会,露出平阔的油黑的背脊。好家伙,怕有百十斤哩!他喜滋滋地咂巴嘴皮。它故意耍他,让他看一眼,顾不上抄鱼叉就沉下去了。等着吧,伙计。他开始谨慎地收线。好几回它都装得要死不活的,由他收线,然后冷不防就是一窜,搞得他手忙脚乱。这畜牲就不痛?他想。至少有三根五分钩深深陷进了它的腮帮,没见它起初窜得好凶?它痛得要命哩。那剧痛通过长长的钓丝传到他的手心,使他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咝咝抽冷气。不过决不能可怜它。说不定它在眨巴着小眼睛算计你呢。我倒要看看......钓丝越收越短,他大气不出,一眨不眨地盯着左前方的水面。他的鱼叉已经可以轻容易地够着它了。只要——一个庞然大物攸地从右前方跃出水面,溅他满脸水珠,搧起一阵旋风。它把灰白的肚皮整个暴露给他,小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不等他回过神来,就利箭般扎进了深水。这一招把他气得半死。幸好线轮松得快,不然......
“刷——”
“咔啦啦——”
闪电和炸雷搅成一团,翻江倒海,撼天摇地。
洪峰下来了。
鲶巴郎牵引着小船,射向下游。
他晓得这回碰到死对头了。说不定就是它把父亲引到阎王那儿去的!说不定就是它撅断了他的“命根子”!他愤怒地想着,抓住船板的脚趾开始发麻,膝盖抖得互相磕碰。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地扣过来,又正过来。他费了好大劲才保持住平衡,而这时整个下身就像木桩一样失去了知觉。他豁出去了,两眼燃烧着野性凶光,飞快地旋转线轮。这当儿他听到了沉雷般的吼声。
野马滩——!!
远处,厚重的黑云下腾起白花花的一片亮色。那是激流冲激怪石形成的花花水。父亲就是在那儿船毁人亡,粉身碎骨的。再不掉转船头,划向右首的回水湾,“鱼老鸹”半生的英名就会付诸东流了。
来吧畜牲!这迫在眉睫的凶险反而使他更加疯狂。他感到他的脚趾已经钉穿了船底,任什么力量都不可能把他掀翻。他必须制服这畜牲,把他大卸八块!
钓丝又收紧了。船速陡地加快,耳畔呼呼生风,眼睛一阵阵刺痛。
野马滩向他张开了巨口!
他拼尽全力把车竿往后一摆,就见那家伙忽然窜出水面,负痛浮向上游。他刷地抄起了鱼叉,而鱼叉还在空间飞行的那一瞬间,他又灵巧地拨转了船头。
他把那条鲶巴郎拖上岸,自己也嘿嘿笑着一头栽下去,象死鱼一样四仰八叉地摆在岸边。
然而等他醒来,鲶巴郎却不见了,连同在它背上深陷至木把的那把鱼叉......
这是一个空明澄澈的夜晚。
磁蓝色的天空,一轮浑圆的月亮,像一个白白净净的女子,温柔地凝视着汩汩流淌的前江。江水轻摇着无处不在的圆月,摇出无边的宁静。
他踽踽地走着,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他依稀记得,自己刚才还躺在老伴身边,似乎还梦见了什么。那是一个恶梦。一觉醒来,人却跑到了江边来了。
他不晓得自己已经在江边走了三天三夜。
他在一片潮湿的沙滩上坐下来,望着天上那一团白影发呆。母亲!他想。“拿着,这是你的命根子!”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在苦苦寻找那条撅断他“命根子”的鲶巴郎。那家伙,还差点把他拖进野马滩。那家伙还活着,趁他昏倒后便带着鱼叉跑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成了梦。梦,谁也说不清的。他接过祖传的手竿也是梦,就是在昨天,又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拿好,这是你的命根子!”母亲这样嘱咐他。父亲的母亲,爷爷的母亲,爷爷的爷爷的母亲,也这样嘱咐过她们的儿子吗?拿好?拿来干啥?她们根本想不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今天,前江上只剩最后一条大鱼和最后一个渔人了。那些在暴涨的大江上跟鲶巴郎拼命的故事,后代儿孙准会当成神话。他们打死也想不出又凶又野的黑家伙是啥样子。嘿,就这么回事。他想着,忽然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同时又感觉到了无法忍受的焦渴。
“畜牲!”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放眼望去,四野一片空白,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辨认出婆娑的树影,以及亮闪闪的江流和朦朦胧胧的远山。
他拿起酒葫芦,用力摇一摇,把最后两滴酒滴进鼻孔,打起精神来。
他必须尽快找到它。
那畜牲三次从他手心逃脱,撅断了手竿,弄翻了渔船,还掠走了鱼叉。它从此躲起来了,再也不露面。每逢汛期到来,他总是赶到老地方等它,直到确信它死了他才罢休。它死了,那个赫赫有名的“鱼老鸹”也就死了,不再是“鱼老鸹”了。他一天天衰老,在也体味不到那种属于血性汉子的焦渴。他变得迟钝,骨头节象生了锈一样僵硬。还怕冷,一到冬天就捂着厚厚的棉袄。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上个月。结果它到底来啦!他想,时候到啦!这才是一条真正的鲶巴郎!
这时,平静的江面泼啦啦的一声,一条黑影刷地跃起在半空。
是它!他用力揉一揉痠涩的眼皮,闭住气向江心凝视。江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波纹。
他站起来,仰望高天,发出一声绝叫:
“时候到啦——”
晌午时分,他又回到了老地方。
他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汗衫和裤子被荆棘撕成了布条,近乎赤裸的胴体上,一道道伤口淤着黑血。他疲惫不堪,单薄地站在那儿,站在人迹罕至的江边,一阵微风就可以把他吹倒。但,他那双血红的眼睛仍然燃烧着生命的焦渴。
太阳白得发黑。江水不断地翻搅起烂银般的鱼鳞。江心一带好象原本是一砣巨大的铅坠子,被太阳烤化了,滚烫地流淌开来。
在竿刷地指向江心。他不禁惨叫一声,瓷眼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如万颗钢针刺向他的眼睛。他觉得鲜血迸涌,但同时又感到十二根寸钩抓住了什么。是它——?!一阵狂喜,象过电一样使他浑身颤栗。嘿!至少有六根寸钩咬住了它的腮帮或肚腹。它痛得吱吱叫呢!他用力虚开眼睛,望见江面上有个黑家伙在那儿、它不动。该死的你倒是窜呀!这样顺顺当当地把它拖过来就太不过瘾了。
寸钩拖回来一头死猪。
他陷在没膝深的淤泥里,骂骂咧咧摘下死猪身上的钓钩,又用力把它推向深水处,沾了满手稀糊糊的烂肉。他哇地吐了。脸上因长久地闭住气憋得又乌又紫,空空如也的胃囊剧烈地收缩。这一来他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双腿象被鬼扯住一样拔不出来。他爬,他滚,在泥浆里徒劳地挣扎。完了。你要死了。他害怕地想,惶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干岸。忽然,车竿放出耀眼的釉彩,它身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花纹又复活了。冥冥中若有神助,他的骨头烧灼起来,僵硬的手一把抓住岸边柔韧的芳草,奇迹般地上了岸。
他分开双腿,稳稳地站立着,把车竿指向江心。
他甩竿,摆竿,收线,把这一套动作重复了千百次。
他拖回一团团烂草,一绺绺青苔。还拖回来一个黄昏,拖出来一轮金黄的圆月。
当他准备再次甩出钓钩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他闷哼一声,象一段朽木,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他醒时已是后半夜。一醒来就闻到熟悉的热烘烘的气息。
鱼市!他想。
他永远忘不了那整日蒸腾着腥气鱼市。当年,中码头和河坝街一带,鱼肉案子挨挨挤挤排了几十张。鱼贩子将百十斤重的鲶巴郎开了膛,摘去内脏,就那么血淋淋地往铁钩上一挂,跟卖猪肉差不多。除了大鱼案子,就是数不清的鱼篓和秧盆。红鲤,白鲫,乌棒,青波,黄颡,刺婆......多啦!可是鱼市没了,被他收回去了。水生鱼,人吃鱼,水也吃人。野马滩不知道要了多少“鱼老鸹”的命!现在谁也不欠谁了,他把最后一条鲶巴郎,也收回去了。前江老了,满江绿得发黑的臭水。世界上再也没有鱼了。那些水库。堰塘里养的鱼也算鱼么?呸!吃起来满嘴泥巴味道。
谁也斗不过他。他望着神秘深邃的苍穹,绝望地想,伤心地干笑不止。他连一条小猫鱼都不给你留下,全收回去啦!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他怕他,恨他。他甚至渴望钓到一条小鱼,哪怕是一卡长的小白鲦。他不能打空手回去,必须钓到最后一条鱼。他的骨头又开始发起烧来,那种生命的焦渴折磨得他痛苦地呻吟。他死也不肯向他认输,死也咽不下这口气。
突然,他觉得脸上又痒起来,一团热烘烘的腥气压迫着他。它来啦!它在舔你,在找地方下口呢!他看见它瞪着一对骄横的小眼睛,黑暗中亮着两颗绿幽幽的鬼火。畜牲!他的血液又开始哗哗奔流,心脏凶猛地撞着胸腔。他摸索到车竿,握紧,努力翻身。它压紧他,舔他,咬他。他歇一口气,调匀呼吸,慢慢凝聚着气力。
终于,他大喝一声,一个鲤鱼打挺,顶天立地站起来.......
天亮了。
一轮婴儿般光鲜滋润的朝阳升起来。
万古常新的太阳跃居天庭,傲岸地俯瞰着莽莽苍苍的群山,俯瞰着亘古流淌的前江,以及大地上渺小而又伟大,顽强而又贪婪,聪明而又愚蠢的芸芸众生。
前江边,屹立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老人,一尊辉煌的青铜雕像。
他仰望着无比绚烂的朝霞,仰望着至高无上的他,稳稳地站在没膝深的水中。他双手紧紧攥着的车竿绷成了一张黑亮亮的弯弓,他身体的轮廓光就是弓弦。他手臂上鼓凸的青筋和脸上坚硬的咬肌凝聚着力量,大睁着的眼睛仍然燃烧着生命的焦渴。他毫无痛楚,有的只是不屈不挠的悲壮。
他死了。那十二根锋利的寸钩竟一齐咬住了他的下巴骨。
他钓到的是自己。
但他好像还活着,正拼命拖那前江上的最后一条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