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中山
汴京人人知晓当今燕帝好瓷,尤以挂屏、插屏为好,遂大燕瓷器兴盛。
我从小跟随巫师傅学习烧瓷,至今十年,烧瓷七十二道工艺,早已熟记于心,巫师傅也说我天生慧根,有承接他衣钵的苗头。
这日淅淅沥沥的小雨忽来,我立在廊上看着雨打在池塘上的荷叶中,胖乎乎的荷叶随风东摇西摆,水珠也俏皮的跑来跑去。
正望的出神,身后有脚步声走来,不用回头我便可从脚步声中听出,那是巫师傅来了。
“你前日端送于为师的祭红插屏,上面的釉画仔细看还是稀薄了些,当今祭红本就难烧,你还是不要多烧,免得惹了祸事来。”
巫师傅说完,也跟着站在我身旁,他肩头挨着我,分明没有温度我却觉得被他挨着的地方灼热一片。
我又不好意思挪动,怕他看出我的这点小心思,忙眼睛直溜溜的看着廊前欲住的雨滴。
“师傅说的是,当今燕帝好瓷成魔,只要有技艺上乘的烧瓷人,他便要请进龙窑,可从未见那些人再回,徒儿定会小心。”
说完我正想叹气,师傅好似察觉我的动作,掰过我的身子面对他,用手扶额道:“小小姑娘家,怎总是唉声叹气,哟,你看是不是着凉了,小脑瓜发烫了,总是喜欢下雨站在这……”
师傅的声音儒儒的不紧不慢,听着心里很舒服,可我鼻子貌似真的堵塞,发着浓浓鼻音,我揪着师傅一袭宝蓝锦衣,他佯装生气的把我抱进了我的房间。
“你好好休息吧,近来卷釉阁常有毛贼进出,为师欲请武林之中的高手打理,晚点再来看你。”
我躺在床上假寐,心里想,怎的大燕风气已然如此了,连毛贼都能随意在汴京各家瓷器铺子出入自如。
没过多久,沉沉睡去。
……
漆黑的夜空,远处一所小房子发出滔天火光,火光下有一小人儿撕心裂肺的呼喊,远处的山涧有马蹄声渐行渐远,为首的拿着个大木盒,脸有得意之色。忽有白光,那男子分明是多年后的师傅,他走了过来,蹲下身子用手擦着我的眼泪,抱起我朝着汴京而来。
梦醒,我恍惚,可为首的男子我记的分明,我想,终有一天,穷遍天下我也要找到他,手刃为夺祭红瓷杀我全家的官贼。
我叫苏媚儿,爹爹世代烧窑,他曾扬言一定要烧出祭红瓷器,以光大家族,娘亲却憎恨爹爹烧瓷,因为爹爹为废寝忘食的烧瓷下,家中常常揭不开锅度日。
但我喜欢看爹爹烧瓷,五岁我便也能拿起笔来在烧坏的胚胎上描画几笔,形状也还能见人,从这天起爹爹如发现珍宝般只要烧瓷,便会带上我。
心思又飘远了,我回过神来,外面漆黑一片,肚子有些饿,师傅肯定还在卷釉阁,不然他已经端好菜肴喊我用膳。我起身朝膳房行去,我能夜里清晰视物,师傅不在我从不点烛火照样看物如昼。
整个巫家小门小院里,只有门口有个哑巴守门做通报用,甚至连个下人也没有,师傅说他烧瓷怕吵,我也是。
因此师傅美名远播,也很少有人来拜访,大家都怕他冷冷如冰霜雕刻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师傅在外人眼中杜撰的自己。
刚经过长廊拐到师傅门前,听到里面呼哧一声,有貌似烛火熄灭的声响,我停住脚步,师傅此时应该还在卷釉阁呀?他若在家肯定会把小院内的灯笼都点上烛火。
外面一丝月光也没有,偶尔有池塘里的蛙鸣声传来,我躬着身子正欲仔细查看,身后一串脚步声慢慢而来,是师傅。
师傅在外面,那里面是谁?我立刻反应过来,却只听得哐当几声,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师傅拿着烛火估计也听到声响,脚步加快,在烛火下看到我。
“是你吗?”
师傅发现是我在门口,温和的问,我摇摇头,一把推开了房门,点上房间几处烛火,只见一架放瓷器的排架上,东西凌乱的摆放着,屋后窗户下我放置的几盆松竹可怜的散落地上。
“难怪今日卷釉阁没有动静,原来这毛贼竟然到了家里来了。”
师傅脸上十分不悦,见我脸上盯着一处看,他顺着看过去,只见我前几日端放在案头的祭红挂屏瓷,已经没了踪迹。
“糟了……”
我回过头带着哭腔,真的糟了。
师傅的眉头紧紧拧着,他上前揉揉我的脸,手拍着我的背小心安慰着我,而我,却知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夜师傅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我却睁着眼怎么都睡不着。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第二天早上天刚亮,一群人闯了进来,为首红衣男子,尖着细嗓子吊高声音道:“巫长倾接旨,即可随咱家进宫面圣吧。”
我与师傅挥手道别,心里一阵难过,人群远去时,我分明从人潮中看到一人,那容貌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杀害我苏家满门的男人。
从那天起数日,师傅都未归来,我每天始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有时候在屋后院子里烧窑,窑里火光变换颜色,我却再未烧出祭红挂屏来。
这天赶着趟儿,我去附近山中寻瓷土,刚回来便见师傅坐在厅屋,用手撑着额,甚是疲倦的模样。
“师傅,他们没为难你吧?”
“嗯,燕帝给了半月时日,要三十祭红挂屏。”
师傅说的甚是轻松,我一惊,半月三十祭红。天呐,这燕帝竟然为瓷着魔如此地步,先是暗中派人寻民间好瓷,这回竟然直言要祭红挂屏。
“烧不出来是不是就跟其他人一个下场?进龙窑再出不来?!”我嘲讽的问。
可师傅并不会烧祭红挂屏,我看着他打成死结的眉头,泡了杯茶给他,看他端起一口喝下后,暗自退了下去。
燕帝已经不再年轻,我打量他的身姿,有些垂垂老矣之感,难怪糊涂的很,我心里想。
“你是说你那祭红挂屏是你所烧,要朕凭什么相信你所说?巫长倾烧的瓷自然是好,你这徒儿若是比过师傅,怎不见大燕有你名声一二?”
燕帝浑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响起,他睥睨苍生姿态看着我,看的我心里一阵发麻。
“陛下大概忘记了,十年前有官员呈上于您一屏祭红,小民全家为此失了性命,那是我爹爹一生唯一一窑祭红,只得了这一屏上品。”我躬着身子,抬起头仰望着燕帝,只见他由震惊变为惊喜。
“啊!是你。”
他一定是惊喜曾烧出祭红的爹爹,还有一个后入,这个后入还得了名动大燕的烧瓷人巫长倾的真传,我冷笑一声,兀自站起身子面对燕帝。
“没错,三十祭红挂屏,陛下若是想要,便为我苏家正名,封一品瓷官,另。”我停顿一下,眼眸恨恨然:“我要当初为得祭红不辞手段的当朝尚书,以死谢罪苏家。”
“好。”
燕帝一句好,我用三十祭红换来大燕尚书一条命,换来苏家满门荣耀。我再度进言,我只在巫家才能烧出祭红,燕帝似乎对祭红着了魔,对于我的要求一一满足。
软轿金丝帘下,我从里面下轿,一眼看到师傅腥红的眸子,立在门前,衣衫还是几日前那套,未曾换过。
众人退去,他扯着我的手朝屋里行去,踉踉跄跄下,我一个不稳倒在地上,他回头脸上的怒气在对上我龇牙咧嘴的脸时,终是变为无可奈何的疼惜。
“你究竟跟燕帝谈了什么条件?”
他扶着我起来,手心的温度那样滚烫、烧灼了我的肌肤。
“没谈什么,就是燕帝知道十年前苏家冤屈,为我们平冤罢了。”
我闪躲着,师傅一把抬起我的下颚,“苏苏,你可知为师说过,你最不善撒谎。”
我们都沉默,眼泪在眼眶打转,我忽然一把抱住师傅,他的身子很单薄,可身上的温度却让人安心。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师傅,他是燕帝,我能有什么办法呀……苏苏十年前就死了,你护着我这么多年,也该是换我来护你一次了。”
师傅紧紧抓着我,抓的我肌肤深处一阵阵疼,可我不敢松手,师傅,三十祭红,换你安好,祸出于我,苏苏便承担了全部过错吧。
我还记得那天过后,燕帝派遣督官催着开窑,艳阳天下,清风之中有荷香。我站在烧旺的窑顶,看着师傅惊慌失措的冲过来。
我道:“师傅,记得把苏苏骨血烧成的祭红画美一些,你知道苏苏最爱美了。”
所有人看着窑顶少女,如蹁跹飞舞的蝴蝶,一跃而下。
燕帝好瓷,半月后后得三十祭红,奉在寝殿床前,每日观抚。
这年年后大雪,举国素缟,燕帝驾崩,太医署太医从燕帝龙塌前的祭红挂屏上,发现一味慢性毒药,震惊朝野。
倾汴京之兵捉拿巫长倾,众人踹开院落,只见烧瓷人巫长倾,已经服毒自缢,他手里握着一祭红挂屏,上有美人罗裙飞舞如蝶、巧笑倩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