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总是有音乐。在那遥远的夏日,布鲁克林的街上总是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日子总是欢快的。但是那些脸上还有婴儿印记的廋廋的小孩子牵着手,围在一起,唱那些单调的歌曲,却又为这个夏日增添了几许忧伤。
甚至游吟歌手来后院的时候,唱的也是这样的歌谣:
要是我有办法,
决不让你老去。
要是我有办法,决不让你老去。看这样和缓的文字,咀嚼来自遥远地方的忧伤,人沉浸在书里,淡淡的惆怅。
然后手机来电显示“妈妈”,接通电话,耳朵瞬间被中气十足的声音炸满,虽然每次都唠叨她声音小点,但是,这样高亢的声音可以给我某种安全感。
回去不是很频繁,电话是经常打的,一般就是隔个一天。只是,有三分之二的电话里满耳朵都是她在抱怨,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次耳朵依然不能幸免。
前几天做完白内障手术,要她在县城住几天观察看看,不肯,当时说不做免费的,加几千块钱,不肯,然后,做手术前晚说做了个不好的梦,又不肯做,被我们左劝右劝,还是做了,出院回去这几天,大概觉得效果不理想,不管是打电话过去还是过来,问她眼睛的情况,都是各种抱怨不方便,后悔不该做,好像我们逼着她做了对她多有害处的事情。因为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15年除夕还摔了一跤,然后被劝着在衡阳做了一边,另一边就一直是我们的心病。
一直一个人住在乡下,又不肯歇着,种田养鸡,满园子蔬菜,这也罢了,每年春天,春笋出来的季节,我们几姐妹过得颇有点胆战心惊,她从来不理会我们的劝告,提着个蛇皮袋,满山满野的去扯小笋。如果有一天打电话没人接,那么这一整天我们就在通过不同的人去找她。
任她在电话里说了一通。不知道劝慰的话从哪里说起。当我还年轻几岁的时候,每次当她抱怨生活各种不如意的时候,都想尝试着去帮她开解,只是开解的结果是越说越糟糕,我从书本里学来的理论和她的生活不在一个频道,她用她所拥有的人生经验来检测现实生活的各种不如意,悲催的我没见过再比她要求更完美的完美主义者。现在我知道,她其实不需要安慰,只需要我们的聆听,需要我们的支持和肯定,哪怕她是错的。偏偏年轻时,我以为世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了就是错了,即便是我的妈妈。然而现在,我知道,错的是我。永远不要和你的亲人爱人去纠结什么对错,我们的生活并不是随时都有什么伟大的真理需要我们用鲜血去捍卫。
我们几姐妹聚餐的时候,偶尔会吐槽她的各种不是,说她没有见识,又固执己见,且不能接受别人的意见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又不体谅我们,从来不接受我们的好意,不管我们怎么样为了她好,她只坚持过她自己的生活,将我们内心满满的想对她好的心意无视、践踏。
每次我们说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大女儿都会在旁边幽幽的说“你们还好意思吐槽外婆,每次回去给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吃完帮你们收拾满桌狼藉,连碗你们都不洗一个”,然后我大笑着对她说“看吧,所以给你生个妹妹啊,不然将来你吐槽你老妈的时候连个呼应的人都没有,得有多孤独”。
我们几个懒是真的,好吧,我最懒,但也还不至于看她做事无动于衷。有时候心血来潮拿个扫帚说帮她扫地,她会从你的手里抢过来放一边,洗碗也一样,次数多了,好像不做就变成理所当然了。在我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我好像从来没有沾手过家务,刚上班那会,妈妈和我住过一阵子,每次下夜班,早餐、中餐都是她煮了端到床头,我只需要吃完蒙头大睡。所以,人到中年,我依然是个生活白痴,被某人各种嫌弃,被女儿各种吐槽,而妈妈会做很多我无法想象的事情,菜炒得吃得我们满嘴流油也算了,各种农活都是好手,水稻绿油油,西瓜香瓜不用愁,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她会修好几种电器,夏天的电风扇到冬天的取暖器,都在她手里起死回生,女儿曾有点无奈的表示,有个学霸妈妈她觉得完全无法超越,终于有同感了,有个能干的妈妈,我的内心也是很有挫败感的。心情不错的时候和我们聊天,说自己就是生错了时代而已,小时候读书都是跳级读的,老师最喜欢。我们都附和她确实比一般的老人能干太多,她会特别高兴,难得满面笑容。
其实,我们并不是假意附和她。我们几个把我们所接触的和她同年龄段的人拿来和她一对比,都觉得她确实比一般的老人更聪明能干。
如果不能干,不知道那些年,我们要怎么样才能度过。爸爸去世时,我们三都还在校园中,塌下来的天,她用瘦弱的肩膀又顶起来。那些年,她一个人在家里种田,养猪,承担着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暑假双抢,没有男劳力,她和大姐扛着笨重的打稻机在前面走,我们几个胆战心惊的跟在后面,好几次打稻机倒下来,她俩便摔倒在路边。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我们依然哭成一团。记忆中还有一个画面,有个暑假,我睡到半夜,没有看到她,便到处找她,那些年,过于沉重的悲伤一直压抑着整个家,尤其是妈妈,生怕她会突然想不开而发生意外。终于找到她,在猪圈,猪婆要生小猪了,得整夜守着。她靠在猪圈的墙壁上睡着了,屁股下面垫着稻草,稻草上面沾满了水,或者是猪尿,还有猪屎。她身上穿的,还是白天下地时满是泥巴的衣裳。月光很亮,打在她的脸上,照着难得没有皱眉的一团柔和的安详。
看到一段话说,那些曾经让你痛哭的过去,有一天,一定会笑着说出来。大概指的不是所有的事情吧。一直到如今,我们偶尔说起这段往事,都有短暂的沉默,我依然有流泪的冲动,可是,妈妈从来不哭,总是愤愤不平世态炎凉。
而对于这些,我们无数次的劝解之后,已经不再想努力了,而且,也觉得,那些根本不重要,我甚至觉得,固执是年轻的体现,她依然能有这个心性和她所看不惯的一切抗衡,即便她思想狭窄,那又如何,我只愿她每天都中气十足,声音如石头。
要是我有办法,
决不让你老去,
我们一起去看,
木棉花的盛放。
然而,我知道,那只是我的梦,你永远忙碌的身影,连照张相都匆忙。可是也无所谓啊,你还在我们身旁,就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