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
这一天的清晨,我坐车从县城回老家,准备去恭贺姨妈的八十大寿。车穿过高楼林立的大街后,转切到乡村公路上,路的两旁长满了密实的树从,虽已近深秋,树上的叶儿却还绿着,随凉风舞动,仿佛不甘心此时零落,摇晃在高高的枝尖处,挥洒生命的自由。
早起的我,在车的摇晃下,有些恍惚,正准备补个觉。“嘎吱!”一声,车停在了路边的站台,人群蜂拥而上,刹时坐满剩余的坐儿。
售票员一边催促已上车的人坐稳,一边用女高音,大声地招揽生意“还有没有?赶紧上啊!”那扇半旧的车门,懒懒地立在凉风中,似乎有些冷,门边的旅客把背佝偻下来,她假装没看见,继续招揽着生意,直到路边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才猛地用力把门拉上。
常坐乡村公共汽车的人,对这于这种,在临时站台,久久停顿的行为,早已麻木,把抱怨积在心底,或极其小声地嘀咕几句。似乎不经意,就在某些人的心里,埋下一颗,怨气的火星,在旮旯处闪烁,并没有急着点燃。
“上车的,买票了,买票了。”售票员尖着嗓子高呼起来。人们陆续地掏着钱开始购票。车缓缓而行,我正待重返觉中,一个女中音响起:“喂!把这张破钱换一下。”
“等会儿再说,现在没空!”售票员一边收钱一边吼道。
高八度的对话,惊醒睡意,瞪眼茫然地望着窗外,看着山丘起伏流过而出神。女中音再度响起,“快来,把这张破钱换一下!”音调高了,冒着火气。
“一元钱而已,换不换又怎么了嘛!现在,谁还缺一元钱花!”售票员的女高音不烦恼地答道。
“一元钱,一元钱不是钱吗?你到底换不换?换不换?”“我高兴换就换,不高兴换就不换!”……不知怎么回事,女中音与女高音就为这一元钱,从言语的争论一下上升到武力斗争的高度。平静的群众并没沸腾出什么热度,依旧冷眼旁观。似乎不关心,似乎不关己,似乎只想吃瓜。我很纠结,不知道,该不该拿出那一张新钱来,平息这场无聊的,狭隘的争吵。但又害怕自己出头被人笑话,或会受到争吵双方的夹击。正在犹豫不决,左右彷徨时,武斗开始从手臂升级到脸,到头发。在车内正吃瓜的群众,还没来得及产生强烈反响时;在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抽出那张新钱时,一个稚嫩的童音仿佛从天籁中响起,“婆婆们,莫吵了,我跟您换行吗?”一个小女孩,像是从梦中初醒,揉着眼,摇摇晃晃地,从车头向这边走来。
武斗正酣的两位婆婆,刹时顿住,彼此不约而同地,垂下飞舞的双臂。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用充满童真的目光注视着她们。带着指甲划痕的脸,这时已被大片彤云染红,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位小天使。“婆婆,我跟您换,行吗?”小女孩,扬了扬手上那张崭新的五元钱,努力地踮着脚尖,把短短的手臂尽力地向女中音身边伸去,眨巴着亮晶晶的眼晴,仰着头,对女中音歉意地说:“婆婆,您别生气,我刚刚睡着了,没听见您要换钱,来,我同您换,行吗?”
女中音,女高音,脸上的彤云像被风吹过一样,染红了静默的一车人。女高音无言地低下了头,在腰间的钱包里,仔细地找着,最后将一张崭新的一元钱,轻轻地,放在女中音软软垂着的手心里。缓缓地蹲下身来,从地上捡起那张已碎成多片的一元钱,那庄重的姿式,仿佛在捡起,已经丢失了许久的宽容与亲切。随后,她半曲着身,把小姑娘抱起,走回了前面座位,红着脸,带着羞,与小姑娘说了句,“谢谢!”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勾着头沉思。那位女中音,拽着那张崭新的一元钱,仿佛拽住一颗炙热的心,把她的脖子、脸都烫红了。她向小姑娘的方向,点了点头,怪不好意思地坐下。或许,她的心里此刻也充满了悔意吧!
窗外的风景依然如故,可我此时,却想起了春天,想起了路旁的树从,曾开过成串成串的紫色花朵,在阳光下有一种被开过光的灿烂,如同小女孩纯真的眼睛。我的心充满了愧疚。我似乎忘了,在那样的春天,我的心里也曾经有过一条洁净的河,在山丘和田园之间轻轻地流动。而今天,身处深秋的我,却变得自私而懦弱。我那善良而宽容的心河啊,它去了哪儿,它是在岁月的沧桑中干枯吗?
我为自己刚才的凉薄,感到愧疚;为自己的自私、彷徨而感到愧疚;为两位婆婆的狭隘而感到愧疚;为全车人的冷眼旁观而感到愧疚。
近年来,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好,楼房越来越高,城市越来越大。可是,在这种越来越现代化、西方化和都市化的生活中,我觉得自己身上,某些从土地中带来的东西正在消失。它们像炊烟离开大地和村庄一样,正在离开我的身体,越飘越高,越飘越远,正准备消失在茫茫云海。在日常生活中,我不知不觉就淡化与人亲近的本能。一个,或两个的特例,通过网络热贴的高速传播,我再遇上同样案例时,第一反应就是极坏的一面,于是至始至终,保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久而久之,情感就越来越麻木。那条曾经在春天流淌过的美丽心河,就渐渐开始干枯。
怀着一颗充满愧意的心,姗姗来到姨妈家,拜过寿后,坐着等待开席。习惯性拿出手机,打开头条,一条热点新闻,像针扎和锥刺一样剜心,灼痛了我。“二零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十点零八分,重庆市万州区一公交车,在万州长江二桥桥面与一辆小轿车发生碰撞后坠入江中,13人死亡,两人失踪。”两行清泪不知何时就挂上了脸,因为是喜宴,我赶紧地低下头,擦去。
十三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以奔跑的速度,由高桥处跌落,以一朵盛大的水花,对此生作了告别。此刻的他们,静默在黑暗的水域,不再呼吸,也不再争吵,也不再有愤怒。在流动的江水中,全体、永久地保持着静默。
跟帖,评论区有惋惜世事无常的,有遗憾错过生命繁华的,而最多的是谴责那个无理取闹的妇人。
匆匆地滑动着网页,了解到事故发生的大致过程:“一名女乘客,因坐过站,与司机发生囗角,后来,她上前去打了司机一耳光,因此发生了双方扭打的事件,全车人冷眼旁观,无人出来阻止事态的发展,最后,全车人,以一朵盛大的水朵告别这个世界。”
我内心有一种难言的,刺入骨髓的疼痛,更加深深的悔恨,悔恨自己刚才在车上的纠结和凉薄。如果,我们车上的女中音不是与售票员争吵、纠缠,而是去与司机争吵、打闹;如果,不是那个像天使一样的小姑娘醒来,及时阻止了事态发展,此刻的我,还能如此自在地坐在这里享受宴会吗?不敢想像,难以想像,原本以为平常如烟的小小口角,竟然会以十几条人命的代价,来刺醒我渐渐麻木的情感。
有人说,天地沙鸥,我们微如芥子,轻如浮尘,不具有英雄的情怀,也不具有勇士的澎湃,只能,努力地不让自己惊忧了世界,也不要让世界惊忧了自己。我尽力地去做到,不惊犹世界,但从没深思过,当世界惊忧到自己时,我该怎么办?
“各人自扫门前雪,那管他人瓦上霜”的处世态度,恐怕不仅仅只我有吧!在这百味而光怪陆离的人间,越来越多的人,慢慢开始屈服,屈服在那些一小撮,喜欢胡搅蛮缠的人的吵闹中。百般无奈后,终于学着,冷眼旁观,以免祸及自身。谁想,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就只是错过了一站,就错过了十几条生命的人生。我可以问一下,这个世界怎么了吗?我们是怎么了?在物质如此丰盛的这个时代,我们是不是遗落了什么呢?我该去寻找吗?寻找曾经遗落在春天里,遗落在田垄间的那份柔情?我是不是应该试着再一次学着,为一朵花低眉,为一朵云驻足,为一滴雨感伤呢?我不想去跟帖说遗憾、谈谴责、甚至谩骂。
坐在无比丰盛的宴席前,看着东邻西舍欢笑着推杯换盏,突然深深地怀念,怀念车上那个擦肩而过的纯真女孩,怀念曾经纯真的自己。虽然,我依然轻如浮尘,微如芥子,但是,我不想再冷漠地去对待花开花落,叶生叶长。即使,在这人生的秋天,我依然要学着去包容,学着去勇敢,学着去爱。尽力去把飘离我的纯真,从云海里抓回,不再在冷漠里沉醉,那怕只能作一剪薄弱的光,也要让它释放出晚秋明亮。一种醒来的幸福从心底激荡着我,不停地与乡亲说笑。
回程时,道路两旁的树从,依然摇动着绿叶。它们不甘命运的随意摆弄,勇敢地挑战着风的狂舞,似乎还闪出一丝春的光彩。今天,我在深秋中醒来,学着不再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