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钢铁侠

傍晚，她躺在床上看小说。

那是一本从旧书摊上淘来的1986年版的《情人》，简装本，纸张泛黄、页角已经磨得发圆、书脊处有些许开裂，离近了会闻到一股淡淡的、发霉的味道。不知道那本书有多少人看过，每一张的页角都变成了浅褐色，有的还留有隐约的指纹。

她一直想买这本小说，只是书店里都是新版本，她只想要1986年版的这本。她曾翻过无数个旧书摊，但始终没有找到。

前几天，在过天桥的时候，看到桥上卖书的老大爷，正从一个大大的纸箱里往外倒书，古今中外的都有，她想再碰碰运气，没想到，竟然在那堆旧书里把它翻了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在她听说这本书的时候，还是大一的学生，一晃五年过去了。

那是大学的第一个暑假。

她拎着皮箱、背着包急匆匆地赶往火车站，由于事先没有计算好时间，等她到达火车站的时候，距离检票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了。

可是，在排队买票的时候，她竟然找不到自己的钱包，双肩包的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当时公交车上很拥挤，一定是被偷了。她急得团团转，所有的钱都在钱包里，还好身份证没丢，前几天用它办卡的时候，随手放在了包的外袋里。

“没有钱，怎么买车票，怎么回家呀？”她急得都要哭出来了，马上就要排到她了。她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同学，可是，整个车站都是陌生的面孔。

突然，她有了个主意，她想起包里有一本小说，是准备在火车上看的，里面夹着一张100元的人民币，不过，那是一张假币，她想去碰碰运气。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地道，但是此刻，她已经想不出其它办法了。

那张假币是她母亲收的，她家开了一个小卖店，开始的时候，母亲没有经验，不会辨别真伪，所以被人骗了。收到假币后，母亲很气愤，总想找机会花出去，但是每次都被人退了回来。她从来没见过假币，觉得很好玩，就拿去做了书签。

轮到她了，“买一张324次到J县的票。”她的声音小得可怜，胆战心惊地把那张假币递了过去。她的心砰砰直跳，虽然火车站里人声鼎沸，但是她却能清楚地听到它跳动的声音。

售票员接过那张假币，拿在手上捻了几下，似乎发现哪里不对，又冲着灯光照了照，然后放入了验钞机。她紧张得要命，手心里全是汗，仿佛在接受一场审判。

不出所料，验钞机毫不留情地发出了刺耳的电子音：“假币。”售货员把钱从窗口狠狠地抛了出来，脸上写满了鄙视，上下地打量着她，然后凶巴巴地对她说：“换一张，竟然拿假钱来糊弄我！”

“怎么会是假钱呢？”她硬着头皮狡辩，她感觉到周围好多只眼睛在看着她，她的脸涨得通红，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

“买不买，不买别在这浪费时间，车都要开了！”

“竟然用假钱买车票，穷疯了！”

“……”

后面传来无数指责和抱怨的声音。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换下一位！”售票员再次催促。

“可是，我只有这100块钱，我也不知道它是假的！”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但仍不忘维护自己最后一点点的自尊。

“她的车票，我帮她买了！”就在她绝望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抹了抹眼泪，想看看这个人是不是和自己认识，但是却看不出在哪里见过，只是个陌生人。她的心里既感激，又羞愧，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等她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谢谢”的时候，男人已经把票递到了她的面前，说：“快走吧，车快开了！”

等他们上车后不到一分钟，火车就咣当咣当地驶离了车站，好险。

那是一辆慢车，每天只有这么一列经过她老家的县城，车厢里人很多，他俩的座位在最后一个车厢，能买到座位已经很幸运了。

两人相视而坐，她感觉气氛很尴尬，毕竟刚刚的事情很不光彩，她有些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但是她应该说点什么，这是起码的礼貌。

她用余光偷偷观察这个男人，他正在望向窗外，一只手托着腮，眼睛随着路边迅速倒退的杨树，左右来回地转动着。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男人的目光回到了车厢，落在了她的脸上。

“谢谢你！”

“你刚才好像已经说过了。”男人笑着说道。

“我，今天，其实……”她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

“没事，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

她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被他的话挡了回来。她看到他的眼神坚定、诚恳，而且还掺杂着鼓励，她突然感到很愧疚，辜负了他对自己的信任。

她再不敢看他的眼睛，从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假装看了起来，尽力掩饰内心的不安。

“你喜欢看小说？”

“是的，刚从图书馆借的，准备假期看，你也喜欢小说？”

“嗯，是的，没事就在图书馆里泡着，最近刚看完玛格丽特·杜拉斯写的《情人》。”

“《情人》？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也叫《情人》。”

“电影版《情人》就是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我也是因为看了电影才去看的原著。你也可以看看，我看的是86年版的，和我年龄一样大。”

“里面的男主人公竟然是辽宁抚顺人，原著也是这样吗？”

“是的，想让我看这本书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也是抚顺人。”

“这么巧？”

那天，两个人聊得很投机，她还得知，男人此次是去给女朋友扫墓，她的女朋友一年前因病去世了。说到他女朋友的时候，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湿润，也许是怕眼泪掉下来吧，他随即把目光移到了窗外。接下来，两人都沉默不语，很长时间都没有再交谈。

两人的目的地不同，她要提前两站下车，临走前，她拿出那张假币，连同一支笔递到男人的面前，说：“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你的联系电话，等放假回来，我会把钱还给你的。”

“不用了。”

“不行，我的心会不安的。”她很坚持，伸过去的手迟迟不肯收回来。

看到她如此认真，而且不容推迟，他接过那支笔，在假币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笑着递给了她。

车停了，他把她送到门口，她和他说再见，就在车门就要关上的一霎那，他突然冲着车下的她用力摆手，喊道：“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看到他的举动，她有些吃惊，他的眼里竟然有泪光闪过，好像和恋人告别一般，完全不像一个陌生人。她有些奇怪，两人认识才不过六个小时。

假期回来之后，她的心里一直记着还钱的事，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拨打了那个男人的电话。

可是，拨完号码之后，电话里毫无反应，过了一段时间，从里面传来嘟嘟的忙音。她反复拨打了好多次，但都是同样的结果。

她问寝室楼下看电话的宿管阿姨是怎么回事，她仔细看了看那个电话号码，说：“你这个号码不对呀，手机号码是11位，但上面写的是10位，当然拨不通了！”

他听了宿管阿姨的建议，从0试到9，逐一拨了一遍，但是对方都不是他要找的人。看来他不只少写了一位，其它的数字也是错的。他一定是有意不让她还钱，才给了她一个错误的电话号码。

电话打不通，钱怎么还呢？她有些发愁，总觉得欠了他一个人情。她想去找他，可是，只知道他在这个城市里工作，却不知道具体的位置，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啊。

每次假期回家，她都留意车站里的人，看看他还会不会和她坐上同一辆车，可是她再也没有遇到过他。

毕业后，她留在了那座城市，只为有一天还能碰到他。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还钱，还是想再看一眼那个人，她始终忘不了男人和她告别时的眼神。

这么多年，她一直单身，都快三十岁了，还是碰不到喜欢的人。

最近，母亲总是给她打电话，催她回老家，让她辞了那边的工作，不要一个人在外面漂着了，况且她的家乡这两年发展得也很不错。

她不想回去，这里毕竟是大城市，虽然一个人租住在老旧的楼房里，但是每天忙碌地工作，让她感到很充实。回去就要在小县城里过一辈子，过父母为她安排好的生活，将来成为父母那样的人，她不甘心。再说她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个人。

这时，墙上的猫头鹰挂钟响了起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手里的小说还停在刚才那一页，她完全没有看进去，她把那张假币夹在两页中间，合上了书。

天色已晚，她走到阳台上，华灯初上，远处高楼里的灯光如繁星般闪烁，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底里竟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寂寞。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是母亲的电话。

“闺女，你奶奶病了，估计是要不行了，你明天马上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嘴唇不住地发抖。她感觉自己很不孝，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家，只有春节的时候才去看望一次奶奶。

她挂断电话，订了第二天早晨的火车票，她恨不得马上回去。

归心似箭，虽然车窗外远山连绵，大地绿油油的一片，天空美丽如镜，那是她所在城市里很少见到的蓝色，但是此刻，她却无心欣赏，心早已飞到了奶奶的身边。

终于要到站了，她拉着手提箱准备下车。车门还没有打开，隔着车窗，能看到很多人聚集在站台上等候上车，这时，在人群中，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忧郁的眼神，英俊的侧面，不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为她买火车票的男人吗？虽然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印迹，不像当年那么年轻了，但看起来，却比从前更成熟，更有魅力了。

她一定要去打个招呼，要不又要错过了，这一错过就是五年。

列车员打开了车门，她迫不及待地走下车，来到那人的面前，她向他打了个招呼：“你好！还记得我吗？”

“是你！怎么会不记得，你就是那个用假币买车票的女孩！好多年不见。”男人看到她似乎很惊讶，而且有点不知所措。

“嗯嗯！”她笑着连连点头。

“你这是要去哪里？”她问。

“到S城去办点事，你这是？”

“回老家看看，我奶奶病了。”

说话间，列车员开始催促乘客赶快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开了。这是个小站，停车时间短，仅有三分钟。

两人不得不停止了谈话，男人连忙往车门走去，一步一回头。

“我的钱怎么还你呀！你的电话号码不对，打不过去！”她在后面喊道。

车门关上了，男人隔着车窗拼命地冲她摆手，她再次看到了他那恋人般温暖的眼神，眼里仍有泪光。随着火车一点点启动，男人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见了。

“哎，又错过了。”她自言自语，仿佛把某种贵重的东西丢在了火车上一样茫然。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恋恋不舍地目送着火车慢慢驶出站台。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她是回来看奶奶的。她连忙打了辆出租车，向奶奶家奔去。当她两步并作一步地爬上楼时，发现奶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人好好的，而且家里人都在。

她不解地问：“奶奶，你病好了？”

“我根本就没病，只是想我的大孙女了。”奶奶笑着说。

“你没病？”她有些不解，但很快就猜到了，一定是奶奶和母亲串通起来骗她回来的。

虽然被奶奶骗了，请事假还得扣工资，但是看到奶奶没事了，她还是很开心。既然已经请了一周的假，她索性先不回去了，难得有空闲的时间，放松一下自己，自从她毕业后，很少在家里呆过这么长时间。

第二天下午，闲来无事，她想出去走走，好多年没在家乡逛街了，她还真想去看看家乡的变化。

走在家乡的街道上，有些地方都认不出了，高楼林立，商铺一个接着一个，非常繁华，这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家乡了，她不禁对这里刮目相看。

走着走着，有点累了，她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前面正好有一个咖啡馆，门头上镶嵌着“情人咖啡”四个大字，她想进去看看，顺便喝杯咖啡。

店里面的装饰很有格调，欧式古典风，从桌子上的小摆设到墙角的盆栽，处处可见老板的用心之处，丝毫不比她所在城市的咖啡馆差。墙上还挂着很多黑白的电影海报，非常有味道。她走到那面海报墙的前面，一张一张地浏览，上面大多都是电影《情人》里的剧照，看来店主对这部电影情有独钟。

这时，听到后面有人说话：“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她感觉这人是在问她，而且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她猛地一回头，她愣住了，是他，是那个火车上的男人。

“怎么是你？”她觉得很不可思议，眼睛瞪得大大的。

“因为，这里是我的店。”

“你怎么会到这个小县城来了呢？来多长时间了？”

“来，坐下慢慢说。”说着，他带她在靠窗的座位坐下来，并示意店员端过来两杯咖啡。

“我已经来了两年了，竟然从来没有碰到过你。”他说。

“我毕业就留在省城了。”

“记得你当时不是说毕业要回家的吗？”

“是啊，但是后来我改变主意了。记得你是在省城工作，怎么到了这里？”

沉默了片刻，男人拿起杯，喝了一口咖啡，视线转向窗外，然后又回到她的脸上，他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知道吗？你和我以前的女朋友长得很像，你的笑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那天碰到你，我也吓了一跳，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相像的人。”

“当年，她的死对我打击很大，我以为再也不会接受另外一个人，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曾经发过誓，三年不谈感情，如今她已经去世六年了，我早已经释怀了，既然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应该好好地活下去才对。”

她听了他的话，既感动，又意外。

“仅仅是因为我像你的女朋友吗？”

“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所以我给了自己三年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说两年前，我还把你当做我女朋友的翻版，那么两年后已经不是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等你出现。”

“如果我始终没有出现呢？”她问。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其实，我……”她不知道说些什么，从何说起，这一切太突然了。

“不要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

“我是想说，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你。你给我的电话号码是错的，打不通。”

听了她这么一说，他顿时大笑了起来。

“那是我随便乱写的号码，因为那时候，她刚去世一周年，我为自己的移情别恋感到羞耻和自责，所以在准备写下电话号码的那一刻，我犹豫了。但是，看到你下了车，就要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又后悔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到此刻，她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但看到被她弄丢过两次的这个人，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破涕而笑。

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从钱包里拿出来100元钱，双手递到他的面前，她说：“终于找到你了，这是还你的钱！谢谢你！”

他接过她手中的钱，假装在手上捻了捻，又冲着灯光照了照，然后笑着说：“不会又是一张假币吧？”

她笑了，这时，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刚好落在漂亮的酒红色格子桌布上。此时，她已经爱上了这里，爱上了眼前这个人，甚至开始爱上了这座她曾经嫌弃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