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沙洲冷》:下雨的夜里遇见失恋的女人,该怎么办

              (一)

  我家楼下有家“裤头方”的店老板喜欢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在店门口泼一盆水。水泼得远,总溅到对面俩锈得油绿绿的门板子上去。门板上有个铁锁挂了三十年,今年给两三朵三角梅盖去了影子——那一丛三角梅生得好是华丽,像一袭烟紫色的袍子裹在一家理发店头上。理发店名叫“地球人”,店里有一个姑娘喜欢穿着牛仔短裤给人洗头。

  那个五月的下午是我第一次见她。推门进去时,我什么也没闻到——也许我推急了些吧,我一直以为那样多的三角梅生在一起一定很香。她当时在做什么呢——立着,卧着,靠着,坐着——噢是了,风把阳光捏成懒猫的模样,阳光在她脸上吹出了三角梅的影子,她在同我说话。

  ——欢迎光临。

  ——剪发。

  ——请问要洗头么?

  ——不用。

  ——好,这边请。

  我在镜子里偷偷地看她。我觉得她长得很像老港片《我和僵尸有个约会》里的女主角马小玲。她生有一对很漂亮的腿,像凝固的白巧克力,带着女人肉体的肤香,足以令许多的男人着迷。后来我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去第三次的时候,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悠悠。悠悠并不知道我,我只是她众多顾客中的一个,一个略显木讷的学生仔。等到我们俩在便利店里的第一次聊天,已经是我第四次推开“地球人”的门后再过五百三十四个小时的事情了。

                                                      ——肖于彦

              (二)

  每天夜里的十一点钟,我都会光临一对重庆老夫妇经营的沙县小吃店。那对夫妇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人在这个年纪日子总过得很简单。十一点钟是“地球人”打烊的时辰,我告别伙计后走上十七步,或者十八步到这里来,随意吃碗青菜面,十一点半钟回租屋睡觉,日子似乎也是简单的。我一直是一个人来,男朋友不爱来这样的店,其他的伙伴也各有各的去处。我也不会想到,我第一次在这里约的人,会是一名素不相识的学生仔。

  是个湿气很重的雨夜。我提了个装衣服的袋子从男朋友家里出来,径直便去了附近的便利店。我的手抖了很久,才将“今天我们分手了”这几个字印到我的日记本上。那天晚上我在便利店里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上有窗户栅栏的影子,窗户外有阳光,阳光里晾着红内裤黄秋衣黑围巾,一切很安静的模样。

  那是早晨九点钟的阳光,却很昏很黄,满地都是落日的影子。床边有个柜,半边黄半边黑,放了一袋小笼包,一杯豆浆,一把钥匙,以及一张字条。

  我想你醒来后可能已经忘记昨晚的事情了。其实你只需要知道你喝多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我家借住了一晚,就行了。其它什么事都没有。豆浆和包子是我早上六点多钟买的,你醒的时候可能已经凉了。厨房有蒸屉。我晚上才回家,钥匙是留给你走的时候帮我锁门的。当然如果你要等我回来,我也不介意的

  我隐隐忆想起这张字条主人的模样,只有暗自庆幸:还好遇上的是个学生哥。转念一想,又偷偷地笑这人是个傻子:把一个陌生女人留在自家窝里,还留了钥匙,就不怕……他买的豆浆包子很凉很难吃,可愣是被我花十三分钟坐在他家的窗台上吃完了。这十三分钟里,我大概有十二分钟的时间仰着头,看他晾在电线上的内裤袜子,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我到这个城市以来,第一次有人为我买早餐。临走前,我给他留了一张字条。

  谢谢你一个晚上的照顾。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街上一家重庆人开的沙县小吃,十一点钟,我等你

  我以为他不会来。可那天晚上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早已坐在靠左数第三张桌子前。乳白羽绒连兜卫衣,薄荷蓝九分牛仔裤,好赛一株清新的兰草。我的心底翻起一种异样的感觉,特别当我挪步到他跟前看到他抬头朝我笑时,我更不自觉地忆起十七岁有一个雨天,我和班上一个陌生的男同学同撑一把伞跌跌撞撞地挨在一起回家。我问他等了多久,他并不答我,只顾说他的话。

  ——这家沙县,我以前读小学的时候也常来。其实,我看到“请你吃个饭”的时候,我还停下来想,会是个什么样的餐厅。再继续往后看时,哈哈你笑了,想象到我当时什么表情了吧。

  ——我其他馆子不多去,每晚也都只来这个地方,下意识就写下去了,也没想到你会真的来!

  我们俩都笑了。那天晚上他点了一盘杂酱面,我点了一碗青菜面。他说咸,我嫌淡,吃吃笑笑,说了许多的话。

  ——每晚都来,你是很喜欢这家店罢?

  ——谈不上“很”。一个习惯罢了。我常来,便同那俩重庆夫妇熟络了,下班后来这儿吃个面喝个汤,便觉着安心。你可能体会不到,像我们这种从外地来城市里打工的,总想在下班后寻个家一样的去处,算是作个寄托罢。

  他是不常插话的,我说的时候,他总很安静,似乎在听,似乎不在听。我愿意相信,他其实是很认真地听我说的,这样我便可以告诉自己,在这座城市里,我寻到了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尽管时间很短,很快我们便要分开了。沙县小吃店门口有一盏路灯,我们在灯下互道了晚安,后便各自转头去了。我才走出三步,忽而又回头唤住他。我想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肖于彦。

  肖于彦。那晚我回去之后,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今天我和一个叫肖于彦的人在沙县吃了顿饭”,写完后过了不久,我又把它撕毁了。只是个不寂寞的夜晚罢了,我不希望这一行字令我往后千千万万个日夜陷入无穷尽的怀念中去。然而他很快又出现在我面前,在第二天夜里,同一个时间同一家店同一个位置,我站到他面前,他对我展开同一个笑容。

  ——我读书读晚了肚子也会饿的,这家店挺不错,以后就一起吃罢。

  很多年后我再回想起这句话时,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当时我是否作笑了。但不管有没有笑,我想我肯定是开心的。那天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十一点钟都会和一个叫肖于彦的人一起去一家沙县小吃店吃饭。

  我并不知道这段不忍记入日记的时光会给许多年后的我带去多大的磨折。人最宝贵的是岁月,最痛恨的也是岁月。一张照片能定住一个笑容,一个眼神,定不了一碗面的温度,定不了一阵风的哀凉。看照片的人,终是要随照片里的人老去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谢悠悠

                          (三)

  某月某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某一条街上,远处有三辆摩托车呼啸而来,车上坐的是同我一般年纪的少年,只是弹指间的功夫,他们便消逝在我的回望中。然而那三个少年的笑,跋扈的放肆的,从此牢牢拘锢我惨白的记忆。我透过商店橱窗看着自己,恍然间想到,我已是十八岁的人了。

  十八岁。一个人的十八岁该是什么样子的。回首过往,我发觉自己一无所获。庸庸碌碌读了十七年的书,恍如一张纤薄的白纸,一丝口水印也寻觅不到。那是个漫长的假期,我就像一颗发霉的橘子,每天都在晒阳光,每天都在腐烂。

  我会看王家卫的电影看到凌晨一点,疲倦到忘记洗澡,直接倒床上就一片天昏地暗。十点从地板上醒过来,窗户外面的阳光刺到眼睛里去。洗完澡后听着沙哑的录音机唱戏,一碗酱油面既是早餐也是午餐,吃完碗筷往水槽一囤,抓起遥控一部90年代的香港老电影,不意间抬起头来,窗台的内裤袜子在夕阳里咯吱咯吱地随风飘荡,恍恍惚惚又是一天。

  遇见悠悠的那个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我跑进便利店买了一盒老坛酸菜牛肉面,正要离开时发觉她正趴在一条长凳上,于是我留了下来。店里的录音机放着老旧的英文歌曲《California Dreamin》,这是一首很适合在雨天播放的歌曲,像雨一样冰凉,像雨一样惆怅,不落在屋外,落到人心里去。她坐在一侧,我坐在另一侧,她喝酒,我吃面。我们一起看这个雨中的城市。

——你几岁?

——十八。你呢。

——二十一。你看起来不像十八岁的人。

——你也不像二十多岁的人。

——泡面好吃么?

——也就那样吧。起码吃得下去。

——你吃完后还会和我聊天么?

——不知道。或许会。

——万一你不会。我怎么办。

——你有心事?

——我看起来很开心么。

——但也没有很伤心。

——那你今晚很不幸,你遇上一个失恋的女人。

没人教过我,在雨天的夜里遇见一个失恋的女人该怎么办。泡面吃久了会发现,尽管有红烧牛肉味,香菇鸡肉味,青椒火锅味等各种花里花俏的口味,其实都跟弹不掉的烟灰揉在加了鸡粉味精的面片里煮出来的一个样,咸湿,油腻,好像一个深夜穿了旗袍擦了风油精的寂寞女人。她就是这样一个寂寞的女人,从她的身上我嗅到了同类的味道。那晚我把她带到了家里,褪去她的袜子与高跟鞋,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清理她呕吐的秽物。

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坐在床沿,借着窗外酒红色的霓虹灯看她的脸,恍惚间我苍白的纸面上落入了一滴泪痣大小的朱红,晕在纸面上是一个女人的大红唇印,泛着脂粉味的大红唇印。这个唇印令我浑身的细胞都颤悚起来,我竭尽力气才将抑制了十八年的野性继续封锁在体内。

  我知道她终是须走的,我们只有一个夜晚的相处时间。那个雨夜,我失眠了。天一亮,我便立马离开。一路上,我遇见许多的人:清晨六点穿着校服扫大街的老伯,在老桑树下卖豆浆包子的瘸腿女人,车站里等着早班车的男男女女······他们路过我的生命,也许予我一次擦肩,一个回眸,尔后便不再有其它,各自的冷暖悲喜,没人愿意呈现。我从黎明走到黄昏,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那个夜晚已经过去,我依旧得回去收拾生活的残渣。

  可我收到了她留给我的字条。我顿觉那个在我的纸面上渐渐褪淡的大红唇印瞬间又鲜红了。和她吃了一次饭后,那个唇印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吸食我的鲜血,于是我便上瘾了,这是我十八年来未曾体验过的快感。我每天晚上都按捺不住地去那家小吃店里等她,每次坐在她面前吃饭,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和那些坐在教堂里跟着老师摇头晃脑念书的呆瓜不一样。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个散发蜂蜜味与花草香的温柔陷阱,我完全沉沦其中,如此我才觉得自己不枉十八岁这个年纪。

  总有人要来打破我的痴心妄想。班主任第三次看到我惨不忍睹的成绩后,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几乎是一只手把我拖到他的办公室。

  ——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我不管你的父母在多远的地方工作,一星期的时间,给我请到这里来。你是在毁了你自己!

  冬天的降临是悄无声息的。我走在街上被一阵风吹得浑身打战,才发觉如今已是12月了。人一生的时间里要历过许多的冬天,我以为终是要麻木的。然而它还是一年年地来,寒冷使我们无法忽略它。我站在12月的寒风里,等了悠悠差不多两个小时。 “地球人”的伙计告诉我,她在九点钟的时候就提前离开了。我一直在沙县小吃的门口等到十二点。她没有来。我不甘心,又绕去她所住的公寓楼下。

  老公寓所在的街道人烟寥寥,灯光凄暗。我远远看见悠悠的背影,像夜色里浮出的一缕披着乳白色纱衣的幽魂。一个高大的男人陪在她身边。我转身就走。

  我发现这条街靠右数的第五户住宅前有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树,树下那盏路灯已经失踪了一个月。它还没回来。其他路灯都晕熏熏的打不起精神。伙伴不在,他们都很难过吧。

                                                        ——肖于彦

(四)

入冬后的早晨天是不容易亮的。黎明六点钟的城市还是一片糊糊的黑。我打了热水用两三分钟的时间洗漱,花七八分钟的时间煎个蛋温杯牛奶,后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窗前,这时候的天才刚刚露出蟹壳青。穿着校服扫街的老伯也许正扫到一块缺了角的地下井盖,卖早点的瘸腿女人往往正把她的煤气瓶从三轮车上挪下地来。我继续等,等到将近六点四十分的时候,肖于彦就差不多出现了。他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好似河洲上衔羽的鸥鹭。他猛蹬他的山地运动车,几下扬翅便飞出了我的视野。

  我喜欢如这般静静地等候他出现,又静静地目送他远去。只是短短一瞥而已,我却总在霎时间里撞见十八岁的自己。张扬,矫情,做作,天真。我同一个男人私奔到这么个陌生的城市,与家乡远隔重重山水,近乎身无分文,只是为了年轻。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个男人离开后,我便成了沙洲里的一颗独自的飘沙。沙洲的夜寒冷而漫长,我挨不住躲不脱,沙洲有太多的飘沙,谁也顾不上一个伶仃的人。

  肖于彦夜里温好了功课,十一点钟前后便到“地球人”来,等我下班一起去那家沙县小吃。他十一点钟来,我大概九点钟便开始等他。十一点半钟我们分开,第二天的清晨,我便开始想他。我写了一个爱情故事,可我不敢拿给他看。我怕他会看出来,故事的情节就发生在我与他之间。我恍恍惚惚地活进了一个载满纸折彩星与千纸鹤的玻璃罐中,肖于彦离开了,玻璃罐便碎了,一眼的红的绿的星儿和飞不起来的假鹤,一地也碎也悲哀地晶莹的玻璃屑,见不着多少狼狈,只剩痴人说梦。

  12月的一个冬夜,我没有等他。那晚前男友来找我——他要回乡了。这个沙洲又将逃离一粒飘沙,孤单的沙子依旧孤单。打那夜过后,我便不再在沙县小吃里遇见肖于彦。我依旧能在黎明见到他骑着山地车去上学,夜里却如何也等不到他的影子。店里有伙计问我——近来怎不见你的小男友来寻你了?四五日过去,连沙县小吃的老夫妇都来聊慰——闺女怎又是一人呐?和男伴闹矛盾了么?

  该不该去找他。我问自己。他的消失,实在是顶平凡的事情。我与他之间,本就没有夜夜相伴的约定。在遇见他之前,我都是一人来一人走,他也不曾在深夜十一点钟到过一家重庆人经营的沙县小吃店。然而我终究很难过。为这难过,我决心去找他。

  他的学校门口有一棵歪脖子的芒果树,我在那棵树下蹲了两个小时,也许三个小时,学堂终于放铃学生仔哄哄地行将出来。他看见我时,明显是惊住了。理发店的洗头女找在校高中生,传出去着实会是个意味深长的故事。

  我和他就沿着一条小煤屑路走。他不说话,我也便不说。那是个湿润的下午。天空的颜色总叫人疑心要下雨,有两三个风筝浮在云端里。我和他仰头看着天上的风筝,渐渐走渐渐走,便走得风也冷了,天也黑了。人已走上归途,我们依旧是漂泊的路。

  ——我要走了。明天。

——是到哪儿去么?

——转学。去我爸妈工作的城市。

——噢那么你可是得好好读书的了。

——今晚喝酒去罢。便利店。我请。

  还是那个便利店。天虽然湿得很,终究没下雨。夜不够深,店里的客人也不见得少,断断续续有进有出,并没有一双眼睛注意到我们身上。他抱了四瓶啤酒,自己喝了三瓶。第四瓶开盖的时候,他就吐了。我一滴酒都不曾沾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喝那么多,也许他不懂,这个环境是不适宜喝酒的。最后,我们俩都安静了。外面也有意无意地飘起些雨丝来,不大,然而足够令人惆怅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呢?

  ——不知道。三年。五年。十年······也许,一辈子。

  ——那样的久。我想你了怎么办。

  ——那就打电话给我。

  ——你知道我不会打的。

  ——那就我打。

  ——你也不会打,我知道。

  那个夜虽然他喝了三瓶酒,但他并没有醉。我扶着他走出便利店的时候,雨里有阵风把他身上青草的味道吹到我鼻子。我觉得我醉了——最后一晚。我把他送回他的家里时,他已经睡得很沉的样子,瘫软到床上,便不再动他一动。我知道他是装睡的。有一滴水他的眼睛装不住,在倒下去的刹那间便滑出来了。我轻轻地将它拭去,之后我就很配合地离开了。临走前,我把他家的钥匙放到床边的柜子上。有个问题我一直忘记问他——他当初为什么要那样放心地将钥匙留给我。现在也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有些答案,别人不说,自己未必就是糊涂的。

  那夜的梦里,我看见一个栽满杏花的山坡,肖于彦就撒着腿坐在一斜杏花枝上。他在远远地同我招手。我一路跌跌撞撞地朝他奔过去,愈是近了,他的眉眼就愈是清澈。我跑到那棵杏花树下,看见他手里拿了一罐老坛酸菜牛肉面。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霎时间天就下雨了,长着杏花的山坡在雨里隐去,我们手牵手走进一家便利店,店里正播放英文歌曲《California Dreamin》。

                                                          ——谢悠悠

                          (五)

听说这个城市有三百万人。我想,在这三百万人中,会不会有那样两人,在同一个城市里兜转了大半生,也不曾有过一次擦肩而过。

  我曾经问过悠悠,在她的梦里,最美的将来是什么模样的。我以为她终是要嫁人的,然后生儿育女,最后一家子安享天伦之乐,似乎是平淡的,只是淡也淡得令人艳羡。而她告诉我,她打算攒够钱,在某一年的四月份,搭上去新疆的火车,到一个叫杏花沟的地方,看看梦里漫山遍野的桃红杏色。真好,如果可以,我也想同她一道。

  我是搭公交车离开的。我一直便觉得公交车是人类一项特别伟大的发明。一群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聚到同一辆车上来,在各自生命中的同一个时刻,走过这个城市里的同一段路,看了这个城市里的同一片风景。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一个角落擦肩错眸,那个时候我们能不能记起,我们曾经搭过同一辆公交车呢?

  那天我上车时,车里一共有十二位乘客。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并不很透明,楼房的轮廓同我的影子映在同一块平面上,然而已足够令我忆起许多我所不愿忆起的事情。我的十八岁即将过去了,我想我是不遗憾的。我十九岁的故事会在另一个城市开始,兴许不会像十八岁那样的精彩了。粥是愈喝愈凉的,日子是愈过愈清淡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的时候,公交车刚刚开动。我转头往回看,那个人正朝我笑,正如我第一次推开“地球人”的门时,阳光在她脸上吹出三角梅的影子一样美好。

  那一刻,我忽然希望这辆公交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车上有十二位乘客,只这十二人便好,不要再有人上车,也不要再有人下车。呼吸是十二人的呼吸,悲喜是十二人的悲喜。我们坐着同一辆公交车,去我们想去的任何,看我们想看的所有,自天南走到地北,自柳暗走到花明。虽然虽然,衰老要浑浊我们的双眼,疾病要枯零我们的知觉,死亡要离间我们的陪伴。但是但是,只要这辆车还在开,我们就是快乐的。

                                                          ——肖于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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