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坝

    我从来没到过韩家坝,不过从来就听说,从小听阿婆说。

    韩家坝因韩姓人氏聚居而得名。遥想当年“福广填川”韩姓祖上由粤入蜀,一群凹眼睛高颧骨厚嘴巴的人携家眷老小迁徙至此,渐渐地这个 “有路无人走有饭无人吃”的偏安一隅才活泛起来。

    韩姓人氏筑屋基、开田地,白天大人们忙着下地晚上忙着造小人,家园重建声势浩大,由是某年某月某日就有了我太公,太公长大娶婆娘自然又有了我阿婆!阿婆一睁开眼就看到门前百十米外的鹿溪河,河水由北至南从坝子侧旁缓慢淌过;有水就能种庄稼,春播秋收衣食无愁。只是不能遇水涝,这韩家坝地势低洼,一发大水,河水便在夜色掩护下势头迅猛地从河道溢出,把那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领地霸占。

    翌日,十里八乡就会有浮在水面的死人出现,死人无论公母,都因了肠胃水储量过大,白花花鼓胀的肚皮就像极了待产的孕母!这时候,太公脸上的死气立马会驱散,他拉起阿婆就朝水边跑,边跑边兴奋地说:“今天有鲜鱼打牙祭了。”

    太公在水边寻到已被污泥水泡得惨白的死人,用手把死尸拖上来面朝天平放在草地上,然后分开死人双腿,把脚在死人肚皮上使劲踩踏。伴随着一阵有节奏沉闷的鼓噪声响,就见到死人屁眼里钻出来大大小小的鲫鱼和泥鳅,还真是神奇,钻出来后竟都是活蹦乱跳的,仿佛是获得了重生!

    吃完煎鲫鱼,阿婆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许是小时候太遭孽,经历的人事阴气过重,太公给阿婆说人户这事就尤其慎重。说的人户姓廖,居于鹿溪河逆流而上三十几华里上水上风处;廖家人有九亩二分薄地,田地和房屋地势较高,不像韩家坝紧挨河道,要点燃半杆烟才到河坝,这样的地利既可得河水滋养又可免于水患,确是个好地方。

    若遇天干无雨,建在河坝高处的堤灌站就开始工作了;电闸门一开,木桶般粗的铁管口便溅出浪花飞舞,清亮的河水汹涌澎湃、一路顺着沟渠高歌猛进,把清凉和生的希望送到高处干涸的麦田,沟渠旁躬耕农人忍不住双手捧起喂入口中,味道纯正真是安逸啊!不过有时也因水势湍急,也有致人性命的险情发生。大秋牙屋头一娃这娃娃刚满三岁那年,有一回不留心从沟口就像一条泥鳅一样一口气滑到沟底,遇贵人相救,亏得生产队队长兵娃的脚板长,一伸大手捡回这娃一条命!

    我虽然没有体验过这等惊险,却与水的亲密过招还是有过几回,那种滋味真他娘不好受。不过虽有危险还是不能阻碍我与水偷欢,等堤灌站的抽水马达声一消停,水位线慢慢降至齐腰,我便以裸奔的姿势扑下去,干瘦的身体犹如往水中扔下一颗手榴弹,只听得扑通一声,眨眼间屁儿连同鸡儿立马就消隐于无形。

    等我浮出水面探出头,却见沟渠左右两旁有很多拳头般大小的洞,螃蟹们横趴在洞口乘凉,一对细黑小眼睛傻楞楞地鼓起望着我。我伸出手去捉,只一个回合的缠斗,螃蟹终抵御不住我的挑衅退缩回洞,于是,我迁细的手臂顺着洞子往深处伸展----抵拢倒拐----穷途末路的螃蟹伸出铁钳般的螯恶狠狠咬紧我指头不放,我忍住痛使劲往外拖,螃蟹被拖至洞口,我右手熟练地捉住后背壳用力一扯,这螃蟹也就无路可逃了。

    太阳偏西,不知不觉已折腾一下午,洗脸盆里也装满了我的战利品,正值生命旺季的螃蟹大量分泌着肾上腺素,横七竖八老少长幼不分疯狂地在盆中相互踩踏,都企图从对方的肩背上逾越逃遁。然而,生死轮回万般皆有宿命!

    昏黄的竹林水井边,四娃执行了一场屠戮,然后阿婆以煎焖油炸大法对受难生灵施行超度,最后则由我以咀嚼下肚的方式送螃蟹远行。

    这是一年中河坝上下最解馋的日子、最开心开胃的记忆时分!

    阿婆自嫁给阿公也就随了廖家姓,全称廖韩氏。阿婆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不信鬼不敬神,自从有一天,阿婆见过阿公邀来的管家苏先生;先生青面獠牙,观其形貌不是鬼也够半个神!他张口对阿婆说:“你娘屋住在河坝头,开门望水流,堂屋后头山坡栽枣树,幺秋呀的娃娃叫白娃”打那以后,只要是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吃香的喝辣的阿婆都要烧香磕头祭先人敬鬼神了!有一回,阿婆娘屋头的白娃上门当稀客,阿婆硬是狠下心把天天下蛋的母鸡亲自操菜刀斩了,下刀之时嘴里不断叨念:“天杀你地杀你不是廖韩氏杀你”末了将浸渍鸡血的纸钱恭恭敬敬沾帖于鸡窝竹篱笆门之上,算作是对亡灵的安抚和对良心的补偿。

    白娃大口吃鸡肉,把我最喜欢吃的鸡脑壳也啃了。他肚皮撑饱了嘴巴一抹一趟子就跟着四娃到河坝头游水,河水很急也不怕,四娃打头白娃断后,不到半杆子烟工夫就已经游了两个来回。我站在河边欣赏他们手臂交替的潇洒姿势,他们极有规则地潜入浮出,两个光胴胴时隐时现渐行远去......

    阿婆撕裂的喊声从河坝上头传过来:‘‘要发大水了啊快回屋头啊!”霎时,紧张恐惧在空气中在水中弥漫,我猛然低头,发现灰暗的河水映出的倒影竟成了阿婆,好老的阿婆啊!额前布满皱纹、鬓发全白了,她两手端着煤油灯佝偻着身躯为水中的鱼儿照亮......

    我万分焦急地守候在河坝边等待四娃和白娃上岸,可是四娃游到对岸后就没了踪影,他再也没有游回来,他是去找妈呀了吧!

    白娃神情悲戚,独自回了韩家坝,回去后发现太公太婆的坟头都平了,四周还散落着许多无主的白花花发亮的骸骨,呲牙咧嘴的骷髅头被小屁娃儿当足球踢着耍;老房子也不见了踪影,四季忙碌的庄稼也全部卸下戎装逃跑了!

    韩家坝风水好,这是要修大马路开洋马儿的好兆头,亲戚邻居听说后都慌慌忙忙迁走了,走时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颜,他们都迁到城头的大街上去住大瓦房了。

    白娃是真疯了,一个坝子只剩他和一间茅草房;黄昏时分,河坝头余阳斜照,把一个躬身握镰刀割猪草的花甲老人勾勒出剪影。白娃说:“阿婆还没有回来,我要一直在这等,等到死!”

    河畔草色青翠,路上行人匆忙,惟有多情的野花羞答答的样子,她以娇柔的身段和谦卑的微笑继续装点着眼前这个雄浑壮阔的时代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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