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奶奶(短篇)

我一直觉得文化艺术以及爱是不分国界的。此篇是关于我一段真实的回忆,一个和一位日本奶奶相处的故事。没有历史情绪也无关政治,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心存感恩,永远地怀念这位老人。

      2006年的圣诞前夕,日本山口秋市已经开始下雪,各种小店和大商场都播放着圣诞音乐,匆匆忙忙的人们扫下身上的落雪,微笑着互相打招呼,汽车行驶在公路上,缓缓停在商场门口,主妇们提着大包小包迎向她们的丈夫,而孩子们快乐地奔向妈妈。

    我在小剧院的后台换好轻纱质感的演出服,冷得瑟瑟发抖,还好日本人对中国的文化艺术都十分热情。表演完一个中国舞的独跳部分,我就感觉到身体极度不舒服,由于天气太冷,我已经感冒了很多天却一直没来得及好好休息。

    一个队友看我脸色不对,准备把我送回宿舍。在这个冷漠国度,大家都很忙,大概只有她会和我聊几句。晚餐时,她开心地分了我一只火鸡腿,说虽然咱们不是基督徒,但也要应个景吃一顿饱肉。也正是吃下那只鸡腿之后,我就开始感到胸闷和恶心,只是剧烈运动过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走到宿舍门口时,我撑不住晕倒了。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救护车的声音,看着摇晃的霓虹以及没有星星的苍白夜空。我的身体被挪来挪去,然后我就不省人事…

    我醒过来的时看见的第一张脸,是一张秀气的年轻男人脸,他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温柔地说:你醒了?然后将针头扎进我的静脉里。我努力地睁大眼睛,看见微微摇晃的吊瓶和四周的仪器,以及我满身的管子,听见我的心电图平稳地“滴滴”着,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一个中年医生带着好几个医生来到我的病房,他们仔细地观察我的状况,给我测了血压,然后互相小声地交流着。我当时的日语仅限于简单的日常交流,我听不懂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但是我能听懂他们说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还是很严重。他们眼里布满了血丝。然后有人对我说加油,还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医生,眼里闪着泪光。

    那张秀气的年轻男人脸告诉我他叫神山,是这家医院的护士,由于我情况不是很稳定,暂时由他看护我。他说我很勇敢,昨晚我转了三家医院,从离我宿舍最近的医院,转到本市最大的医院,到他们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几个医生将我抢救过来的,如果再来晚一点,我可能就挂了。

    他说话很慢,但我能明白他的意思,可他说的病名我依然听不懂,只听懂他说我的心脏坏了,然后按着胸口说,里面都是水。

    尽管我活过来了,但是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没有过濒死经历也没有做过任何梦,就是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身体很沉,就想那么一直地睡下去。如果有梦的话,我觉得我醒来的那刻和接下来的几天更像是在梦里。

    头两天,我几乎都在睡觉,醒的时候比较少,胸口时常绞痛,还要借助呼吸机。前三天因为呕吐,我不能吃任何东西,最要命的是,我几乎每天都有至少两次阵痛,来自右腹的剧痛。

    第三天,神山给我端来一个类似尿壶的东西,我表示拒绝,于是他只好把我抱到洗手间,然后再让一个女护士帮助我。当我看到镜子的时候,吓了一大跳,那哪里是我啊!一张乌青肿胀的脸,全身更是肿得像个巨大的馒头。我哭了,一哭就心口绞痛。

    专门护理重症病人的神山,即便见惯了死亡,也为我感到伤心。我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体会到身在异乡的无助和对死亡的恐惧。

    我开始闹情绪,动不动就哭,拒绝吃药和打针。我的双手手背、手腕都布满针眼,实在找不到地方扎针了,他们就扎我的大腿内侧。毕竟我那时候还太过年轻,像一个无措的孩子,没有任何经验和能力去抵抗命运中的苦难。我只是本能地害怕,我这刚要盛开的生命突然就凋零,连自己的亲人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第四天我病情突然恶化,情况不是很理想,医生说我心脏里有个阴影。那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妈妈在洁白的雪地里张开怀抱,我奔向她。然后就醒了。

    是神山把我唤醒的,他说我在梦里哭着喊“妈妈”。多亏“妈妈”这个词语全世界通用,他知道我想念妈妈,所以拜托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这样才能尽快回家。

    院方说,我的心脏上有一片阴影,可能要做手术。尽管我在中国已经成年,但在日本,我依然属于未成年人。所以如果病情继续恶化的话,就必须需要我父母签字。而我父母告诉医生,他们暂时不能来。

    我拒绝了跟父母通话。

    我一直觉得我孤独的童年都拜他们所赐,当我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是男孩,但我呱呱落地之日却让人大失所望。这让妈妈“必须”得再次生育,让爸爸丢了工作,他们因此开启了长期的颠簸流沛。

    可他们从未怪过妹妹,他们把妹妹带在身边却把我丢给外婆,他们从来不要求妹妹成绩好,却总逼着我年年考前三,甚至因为我做错一道数学题而当着亲戚们的面打我。他们没养过我、未曾试图尊重过我、了解我,却逼着我按他们替我设计的人生旅程走。

    他们会为了我丢下手里的工作?丢下妹妹跋山涉水而来吗?我怎敢奢侈? 可我一边拒绝接他们的电话,一边又期待医生告诉我,他们一定会来。

      13岁那年,他们要把我接到身边念书,我拼死抵抗。在我最想呆在他们身边的时候,他们对我置之不理,在我已经忘了怎么与他们相处的时候,又要勉强我与他们共在一个屋檐下。

    妈妈折了外婆院子里的一根树枝,将我抽得遍体鳞伤,我就是一丝不动地任她抽,决不妥协,就让她看着我痛,看她是否能无动于衷!最后是她哭着妥协。我读了离家很远的寄宿学校,学习舞蹈,后来一有机会,我就特意逃得远远的。

    我是在第五天遇见了藤原老奶奶。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瘦弱、梳着很精神头发的老奶奶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进了病房。神山要把她抱上病床却被她拒绝了,老奶奶颤巍巍地起身,慢慢地爬到病床上,那张我对面的床。

    我抬起头看见了她,她脸上的皱纹很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见一个陌生人正在观察我,我慌乱地抹着眼泪。她看见哭的稀里哗啦的我,小声地问了神山我的情况,他们说得很快,我心情又特别混乱,压根没听仔细。

    但是藤原老奶奶说的话我听得毫不费劲,她大概绞尽脑汁用最简单的词汇,一字一句地尽量表达出让我听得懂的意思。

    “小花猫,奶奶一进来你就哭哟,奶奶害怕病房变成大河呢,你看奶奶这么瘦,被你的眼泪冲走了可怎么办哦!”

    我不好意思继续再哭,咬紧嘴唇看着她。我拼命的在心中组织句子。平日里我由于个人爱国因素,我并不主动接触日本人,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与一个日本人交流。

    “不要紧呢,如果哭完你心情能好些就尽情哭吧,但是如果你不想哭了,找奶奶我聊天可能心情更好哟!莉莉酱你好,我是藤原奶奶。”

    “藤原奶奶,你好,谢谢你。”

    “哈哈哈,真是乖孩子,如果我在年轻的时候结婚的话,孙女也能有你这么大了!”

    我是经过很长时间和藤原奶奶交流以及观察,才知道藤原奶奶没有特别具体的病,但是身上的又全都是老人病。老人院不大欢迎她,于是她就住到这家设备先进,环境最好的医院来康复。所以她可以想在医院住多久就住多久,当然如果她执意的话,也可以回到老人院。

    不知道是否是医院的刻意安排,或许是苍天怜悯,特意替我派来一位天使。她让我想起外婆,我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和她说话,从一开始的一字一句,到后来的滔滔不绝,即便语法、词汇错误,但是奶奶全都听得懂,她说的我也都明白。每天只要看见她,我就会感到平静和安心。我想,这是一种特殊的缘分。

    有天下午,藤原奶奶看着我乱糟糟的头发,笑着摇头,她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赶时髦,一会儿想要短发一会儿又怀念长发。然后我俩坐在窗户下的阳光里,奶奶帮我拆了一头驳接的假发,然后用她自己的木梳子给我梳头。

    她说“莉莉酱的头发真柔软,一定是一个温柔的人。以后莉莉酱想梳头发,奶奶都帮你。奶奶还带了化妆品哦,等你出院的那天要帮你打扮一下。”

    藤原奶奶的手很轻,碰到我耳朵和额头的时候,特别温暖。她把我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梳理后,拢了起来扎成一个马尾。

    然后我眼眶就红了。外婆以前也是这么帮我梳头的,因为我一直扎不好马尾。外婆说女孩子的头啊,一定要整整齐齐,看起来才精神。外婆最喜欢帮我扎马尾,给我穿漂亮的裙子。说着“莉莉快长大哦,长大了飞到远方去替外婆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哟!”

    我一下扑进藤原奶奶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我什么都没有说,就是不停地哭。奶奶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哭了好久好久,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在神山的悉心照顾和藤原奶奶的温暖陪伴下,我慢慢好了起来,第十天我能开始下床走路,自由上厕所。而且慢慢开始消肿,这对于爱美的我来说,是一件特别值得欣慰的事情。而更神奇的是,我心脏处的阴影消失了,这意味着我不需要做心脏手术了。

    藤原奶奶来的第四天,我的经纪公司和队友来看我了。因为他们忙着排练,一直没空,但却都牵挂着我。直到这天我才清晰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因为日本山口的天气太冷,我第一次在寒冷的地方,身体本来不适应。而我感冒了很久自己也未曾重视,又在那天吃了油腻的火鸡,还进行剧烈运动,导致急性心肌炎,急性肺炎,胆囊炎发作。多症并发的我是真的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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