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会明
“听说没有?壮壮的媳妇离婚了。”
“真的吗?前几天才说要离呢,这么快真的就离了?”
“唉,现在的孩子,离婚跟过家家似的,说不过就真的不过了。”
村边大树底下拉闲话的女人们,一边做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张家长、李家短的交流着她们从各种途径搜罗来的八卦消息。
“唉,你说现在这年轻人,也不为孩子考虑考虑,你管你屁股一拍走了,把孩子丢下了,孩子不就成了没妈的娃了吗?这种人,真狠心。就凭这个,出去还有哪个好人家敢娶吗?”年纪大点的王姨如是说着。
“人家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都在一起过了好几年了,夫妻之间难道就一点留恋的好处都没有吗?真是的!”比王姨小点的英姐也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耶,人家英姐还有百日恩呢,咱笨的都不知道恩是个甚东西,要不让英姐给咱们说道说道,看看这个百日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小云顺着英姐的话,绕了一个萌。顿时,把大家都逗的哈哈大笑。
“是啊,英姐给大家传传经吧。”众人有点起哄的意思。英姐其实是个喜欢热闹的开通人,她不气也不恼,反而笑成了一朵花。
“死小云,真想知道百日恩是咋回事,晚上回去好好问问你家红红去。”英姐不紧不慢的回了小云一句。大家又是一通前拥后倒的大笑。
这时,公路上有两个人拉个平车一闪一闪地走了过来。走近了大家细看时,才发现拉车和推车的原来是壮壮的父亲牛娃,和母亲二女。两个人吭哧吭哧地拉着一车新刨的红薯往家里走着,看样子足足有五六百斤。
牛娃木讷地只顾低头拉车,仿佛身上的重担从来不曾离开过自己的身体。到是二女有点啥也不在乎的样子,一边推车,一边还不忘和树下这群嚼舌头的婆姨们搭上几句闲话。“人家你们真有福气,都有闲工夫在树底下歇着,我们只有受苦的份。”
英姐跟着说:“二女啊,人家你才有福气呢,你看你和牛娃两个郎才女貌、同甘共苦、夫唱妇随、恩恩爱爱,今天又有一车好收成。”
小云说:“英姐真的能啦,甚会学下这么多词呢?一个恩爱接着一个恩爱的。”
二女说:“人家英姐跟他家华哥学的。华哥是咱们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英姐跟着白天学了黑夜学,能不能吗?”
哈哈哈哈哈哈
牛娃和二女拉着红薯一步步走远了。壮壮的婚事,又成了村头树下婆姨故事会的核心话题。
壮壮人如其名,性格憨厚,长的敦实,和其他农村孩子一样,初中辍学,就开始参加各种劳动了。村庄里,方正大家都一样,没有读书成气候的本领,有身力气干活,也肯定能过个好日子。
牛娃和二女有天晚上睡不着觉,两人聊起了左邻右舍的事。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谁家的孩子娶媳妇生小孩,谁家的姑娘待字闺中有人提亲。二女说:“咱也得提前给壮壮做准备,否则到时候瞎抓不灵。再说,壮壮下面还有二壮和三壮呢,如果不早点安排错开,搞不好三个冤家凑到一起,那就麻烦了。”牛娃接着说:“以后过生活得节俭一点,不敢乱花钱了,得攒点钱了。”
打壮壮岁满二十开始,牛娃和二女就开始找村里爱说媒的那几位把式,给壮壮张罗着说亲。其实,说亲这种事情,介绍人是杆称。介绍人总得把双方的条件掂量掂量,有个七八成把握,才敢去登门客访。不过,也有随口在路边打哈哈开玩笑的,其实,那更多的是一种对对方态度的试探,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壮壮的婚事,一说就是五年。五年前娶个媳妇的彩礼还是八万八,如今,五年过去了,彩礼早已飙升到了十八万八。这世事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对普通人来讲,钱是越来越难挣了,而花钱的价码,就像坐上了飞机,一直在往高爬。
人常说:“婚姻是一场缘分的修行。”这话一点不假。壮壮和村里的伙伴们去晋东南打了半年工,回来时,就领回了一位叫小花的姑娘。
原来壮壮在外打工时,就住在小花家院里。每天早出晚归,壮壮话不多,但是,干活很实在。赶上雨天休息,他还会给房东家劈点柴火,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这样一来二去,小花感觉壮壮人很踏实。人就是这样,感觉这个人好了,仿佛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可爱的、都是有趣的、都是温暖如春的。
小花也不例外,自从见到壮壮后,她就像着了魔似地,一头坠入了爱河。一会见不到壮壮,心里就憋的发慌。尽管她的父母亲极力反对,甚至,以武力相向,以阻止两个年轻人的交往。但是,不管其父母的理由如何充分,意见如何坚决,还是不能按捺住姑娘心中爱的火焰。
工期还没结束,壮壮听信了工头大哥的意见,金蝉脱壳,被子行李也没拿,就带着小花开溜了。他们第一天回家,第二天小花的父母就打听着找上门来要人了。
只是任凭小花的父母苦口婆心、办法使尽,此刻,也无法改变小花的主意。“俺哪儿也不去,谁家也不愿意,俺就跟定壮壮了。”姑娘的父母一看,好办法实在没有,扭的狠了,姑娘做出出格的事,自己连个台阶也没得下了。又一想,姑娘家是一门亲,去那里吧不是个去?索性由她去吧。但是,得按咱乡里的规矩办啊。
牛娃和二女这边也在头疼,儿子把媳妇领回来了,说啥也得想办法留下。刚好有好心的邻居帮着给出个主意:“二女啊,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咱家壮壮能遇上,是壮壮的福气,你可不敢错过啊。要不去找找人家村干部,让村干部去和姑娘的父母说道说道,最好有起有落,成就孩子们的一桩好事。”
可惜牛娃不善言辞,只能二女出马。二女说:“找就找,怕啥呢,选村长那会我家选了他好几票呢,他还能不给我帮这个忙?”二女出了门,到代销点卖了一包五块钱的烟,就径直去找村长了。
村长也是个热心人,一听事情的来龙去脉,随即说:“没事,你别急,我一会去看看,现在是婚姻自由,孩子们的事,他们作为家长,可以参考意见,但是,不能过分干预。”二女一听,心放下了一半。又说了些我们草木之人没主意,娃儿们的好事就劳您村长费心给撮合撮合了什么的,出门一溜烟似地又给说嘴婆姨们道落闲话去了。
大家有所不知,农村娃儿们的婚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成了难题了。就说这两千来口人的村庄吧,目前适龄男娃就有五六十个,可是每年结婚的也就寥寥几个。其他的娃儿们的婚事仿佛望穿秋水、都遥遥无期。这壮壮人家自己能找个姑娘领回来,作为村长自然也想尽量促成娃儿们的好事。
村长正准备出门,门外传来了副村长的声音:“这球娃儿们这是怎么啦?一句话不合就要闹离婚,这世道成啥了。”原来副村长家邻居一对才结婚时间不长的小年轻,前几天因为家长里短吵闹了一下,媳妇一气之下去了娘家,十天半个月过去了,一直不回来。并且放出话来,不准备过了。
村长听罢随口说:“谁爱咋闹咋闹吧,方正今天管不了那么多了,得先去撮合撮合壮壮的婚事,毕竟百年好合是头等大事。”接着又给副村长把壮壮领回对象,人家父母追来要人的情况,大致粗略着给道落了一下。
两个人出了门,考虑为了和姑娘的母亲方便沟通,他们又特意把村里的妇联主任也约上。到了姑娘父母下榻的宾馆,正好中午十一点。大家落座后,自是一番客套。村长最近几年,由于搞新农村建设,没少随交流学习团队出去参观。所以,对姑娘家乡周围的几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他是门清。接着,他就从这个话题上,与姑娘的父母开始聊了起来。随后又问问家里的其他情况,比如家里都有什么人啊?家里的收入都以什么为主啊?村里的发展情况最近如何啊?话题对了,大家一团和气,情绪自然也好了。村长一看时机成熟,马上提出,那边已经有朋友安排好午饭,咱们大家一起去边吃边聊吧!
姑娘的父母一开始想推脱,但是,看看实在推不过去,非要硬推的话,必然会伤及大家的面子。于是,也就只好客随主便了。
中国的事情,没有多少不是“几杯酒”可以搞活的。此刻,壮壮和小花的婚事也是如此。酒过三巡,菜上八味。你有豪情,他有壮志;你有酒量,他有胆量;他乡遇故知,酒场结兄弟。一桩憋着的事情在这琼浆玉液的燃烧中,和谐了。姑娘的父母表态说:“娃儿们愿意,咱们就得成全他们的好事。”妇联主任一听,悄悄问姑娘的母亲:“咱们老家目前娃儿们的婚事一般是怎么个数字(指彩礼)?”姑娘的母亲悄声说:“俺们村才过门了几个姑娘,人家都是三金除外(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十八万八。”妇联主任转身把这个信息立马传给了村长。村长当即又端起一杯酒,对着姑娘的父亲说:“兄弟,咱们都是正正堂堂的人家,明人不做暗事,娃儿们的事,咱们是明媒正娶,社会上通行的规矩该是多少,咱们也一分不能少,对吧。咱家小花这次需要多少彩礼,你就说个痛快数吧,我们也好回去给壮壮爸妈交差。”只见姑娘的父亲摇摇晃晃着端起酒杯,嘴里念念叨叨:“十八万八~~”。话音刚落,人就好像没了筋骨似的,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姑娘的母亲赶紧说:“她爸你呀,喝不了酒,充这个能干啥啊?这不还在人家这里丢人现眼吗?”村长一仰头,把酒杯里的酒倒进了嘴里,把空酒杯对着姑娘的父亲说:“兄弟好样的,您这亲家我们做定了。”副村长看着今天的目的已经达到,见好就收吧。随即安排姑娘的父母回来宾馆休息。后话接着再表。
村长一行回到村里,直接就到壮壮家,给其父母通报了与小花的父母会面的情况。婚事没有问题,三金除外,十八万八。准备好这个聘礼,我们就去给你把事情搞定。否则,这事难办。
牛娃和二女一听,头就大了。这个条件的确是个实在条件,不过分。目前社会上的婚娶基本都是这个数。但是,咱家要取出这个数实在是困难啊。
牛娃和二女基本就是靠种点地,捎带着打点零工,一年的收入是有限的,加上下面还有二壮和三壮在念书,每年也少不了要有一笔不大的花销。目前算算,家里的存款也就四万多,外面有两万左右的外欠,把这个收回来,再加上亲戚朋友凑个两万,有差不多八万。壮壮这趟工能结五千块钱工资,工头老板答应给凑三千。这一共下来也就能取出八万八。另外三金,二女说:“我有一套,把我那个先给她们。”现在就是彩礼还差十万。
预订的下聘书的日子到了,十万聘礼还是没有着落。村干部看看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只能去给信用社领导反复说合,让信用社给发放十万贷款,成就好事。信用社主任听了,也很同情,答应可以给放贷。但是,当时的时间正逢月底,都在回款,得等到月初,过了5号才能发放。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如此的无情。村长那边给小花的父母说的是月底一定办结,如果月底办不结,人家父母就回家去了,此事也就不说了。
“十万”,此刻成了这桩婚姻好事的拦路虎。
有人给二女掏耳朵,何不去找找你娘家大哥?你大哥手里有钱啊。是的,谁都知道二女的大哥过的相对来说比较殷实,手里着实也有点存款。既然有这么方便的条件,那为什么在如此紧要的事情面前,二女还不愿去找大哥帮帮衬帮衬呢?大家有所不知,二女和大嫂之间平时由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搞的很不愉快。而大哥的家务,则完全是大嫂掌管的。这么个微妙的关系,理不清楚,这么大一笔钱能随便拿的出来吗?
难道活人让尿憋死?村长不信邪,相跟了两个朋友,就去找二女的大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哥为了外甥的婚事,借钱没有意见。最后又把二女的大嫂给找回,给其说明了事情的利弊,孩子结婚是一生的事情,万万不可错过。并且几个人给保证,“十万”只是借几天。下个月初,信用社放款后就把你的钱还回来。二女的大嫂尽管有点疑疑惑惑,不过,存折还是拿出来了。
婚礼红火热闹,自然不在话下。隔年,一个大胖小子的降临,更让这一家人又亲又喜。
农家的日子波浪不惊,一天又一天重复着昨天的故事。经济转型这样的事情,老百姓既不懂,也管不了。只是突然有一阵,小煤窑都关了,与煤相关的下游产业洗煤厂、焦化厂也都停了。没有了干活的地方,老百姓的收入一落千丈。牛娃和二女本打算好好干个三五年,尽快把这十万贷款给还上。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好的打算糊里糊涂就这样破灭了。眼看着五、六年过去了,二壮和三壮也都长大了,但是,那十万贷款,还在那里像座大山一样,压的这一家人喘不过气来。
时间的磨砺,同时也在改变着小花的心性。她对壮壮的情感也由最初的好奇、好感、莫名的喜欢、到冲动的爱;到现在的烟熏火燎、油盐酱醋、土里刨食和看不到希望的渺茫。激情过后的一地鸡毛,让她感到无所适从。难道我的追求就是这样的吗?难道我就在这山村里了此一生吗?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究竟应该如何对接?是不甘心吗?不知道。是悔悟当初吗?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由于自身知识面的关系,她想不通,也不愿去想,方正就是觉得没有开心的感觉。
与小花一样被不爽困扰着的还有她的公公和婆婆。这天晚上,两口又失眠了。二女说:“二壮和三壮都大了,现在人家说媳妇都要给在城里买房子呢。二壮现在没有合适的口,真要有了,去哪里取那么多钱呢?”牛娃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就是,壮壮的十万贷款还在那里压着呢,每年还得给付利息呢,真不敢想接下来这日子可怎么过呀?”“要不,把那十万贷款带给壮壮算了,给他娶媳妇贷的,他们还去吧,咱们后面还有一摊事呢,哪里能顾得过来呢?”二女如是说。牛娃没有多少主意,平常家里的事就是二女说了算,这会他也是顺水推舟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第二天吃罢早饭,壮壮正准备出去干活,二女喊他过来一下,你爸给你说个事。壮壮不敢耽搁,到了父母的屋里。
二女顺手取出那张贷款单据,放在壮壮跟前,“壮壮啊,你也大了,我和你爸还有二壮和三壮要交待呢,这几年钱不好挣,我和你爸本打算好好干几年,帮你们把这个钱还上的。可是,最近几年活路一直不好,也没有挣下钱,所以,这个本钱也就一直没有还。这个钱你也知道,当初是给你娶媳妇贷的。村里也有几家都是这样,给谁娶媳妇拉的饥荒,谁带上。我和你爸商量,这个钱你们自己还去吧。”
壮壮一听,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拿着单据去了自己的屋里。
小花看见壮壮从婆婆屋里过来手里拿个东西,随口问:“拿的什么东西呀?”壮壮说:“你自己看吧。”小花拿到手里看了一下,没看明白。接着问:“这是什么钱?”壮壮说:“咱俩结婚时的彩礼钱。当初差十万,没办法从信用社贷的款。”
小花一听,顿时就炸了。想想自己现在在这村乡里看不到一丁点希望,还突然又奔出一个十万的贷款,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呀?只见她嚎啕大哭:“我妈就我一个宝贝姑娘,我在我娘家过的不是公主的生活,那也是风风光光,过的去的。我就没想到,到你们家来,怎么就窝囊成这个样子啦。当初我来时,你们没人给我说过要我带饥荒,今天你非要给我带饥荒,我就不给你家壮壮过了。”
牛娃和二女看着小花一阵哭闹,以为她闹闹、发发脾气也就过去了,并没有把这个哭闹当回事。
其实小花的脾气也是很有棱角的。大家试想,敢违背父母的意愿去逃婚的主,绝对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碍于之前的主张都是自己的选择,加之,还有孩子牵绊,母子连心,母爱难舍。所以,她只能一直把不快隐忍在心里。可惜,她的隐忍没有人觉察,也没有人关心,更没有人知晓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值是多少。
就在贷款单据给了壮壮的第二天,小花悄悄地走了。一家人从地里回来,看见小孙子一个人在院里尽情的玩耍,没有人想到小花的离去。天黑了,还不见小花回来。壮壮去左邻右舍找了一遍,都说没看到小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壮壮赶紧骑着摩托车去村口打听,村口开饭店的朋友告诉他,小花中午在这里坐车走的,走的时候啥也没带,只是说去城里转转……
壮壮一阵晕乎,他心里清楚,小花这一走,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他不敢多想,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家,从抽屉里找出了那张“十万”的贷款单据,左看看右看看,正看看反看看。越看,越感觉那串冰冷的数字象一把无形的枷锁,在向自己的脖颈袭来;越看,越感觉那方薄薄的纸张象一只血红的虎口,在把自己拖进无底的深渊。他茫然无助,更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不平的坎坷把自己的命运无情的嘲弄;只能任由泛起的沉渣把和谐的清馨污秽与陋形……
风还在吹,明天的艳阳依然。
然而,如达摩克利斯剑一般的那根“稻草”,也依然还高高悬停在无奈的天边……
2020.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