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火兼震】第四章 攻城

I


郡守花箩战死之后,协郡各县阵脚大乱。

以殿生为先头部队之首,王师大军的协郡攻略战迅速全面而华丽地爆发了。

    王师所采用的战略很简单,凭借着占据绝对优势的空军实力,由以辉夜为首的青鸟部队载领被选拔出来的几百精英勇士,突破协郡各县城薄弱的空防部署,径入城池内部,杀出一条血路,赚开城门,再由内外一同夹击,彻底攻下那些规模不大的城池。协郡许多中小型的县城都只有三五座木质的箭塔防空,辉夜化成的大型雄鹰轻松地闪过那些飞来的箭矢,用强健的勾爪毫不费力将那些建筑一一摧毁,带领青鸟部队迅速突入;就算是突袭时动静太大,迫使那些县城拉响了防空警报,出来应战的敌方空军也只有不出百只的白鸟部队,那种飞禽体积还不到青鸟的一半,根本不是王朝空师的对手。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烈天音,一旦由辉夜掷入城内之后便如入无人之境,左扑右袭,就像闯入羊群的猛虎,越是沾到血腥便越兴奋,杀戮带来的快意刺激着他嗜血的天性,于是杀得昏天黑地,根本无人能挡。他总是第一个冲入县衙,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些县令县尉们如同捏烂蝼蚁一般杀死,接着又一路杀至城门,放下吊桥,让大军涌入。朴秋曾见过一次天音屠城时使出的炼术“鬼轮”,那是缠裹着被熊熊烈焰燃烧着得地狱之火的巨大车轮,以呼啸而过的速度碾压、夷平与焚烧城里的一切人和物,朴秋坐在高高的青鸟背上看着那些带着绝望与恐惧的表情四处奔逃的人,他们想要躲过那黑色的车轮,然而却是徒劳。他几乎看到被车轮碾死前一刻的人们脸上的极度恐惧的表情,由于恐惧至极,因此在死亡瞬间反而变得平静祥和。朴秋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细致的感受,他的脸上倒映着熊熊火光,那些血腥的场面让他惧怕,战栗,想要逃避,然而又无法遮掩地让他从心里的深处产生无法言明的愉悦,他紧紧按住自己的心口,压制。

    空降奇兵的战术进行得很顺利,除了在祜县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桑、扈两县被攻破之后,祜县县令紧急张榜招揽贤者勇士保护家园,其中应诏而来的有一个其貌不扬、看上去身子骨也不怎么壮实的中年男子,留着两撇小胡。他胸前抱着一个被黑布蒙罩起来的物体,说是祖上的传家之宝,世上独一无二的法器,只要有了自己和这个法器的帮助,县令大人就可以高枕无忧,敌人一定能被击败。

    天音和辉夜空降至县令的象牙塔上时,只见一个衣着平平的男子已经站在了那里。男子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不慌不忙地揭开了之前一直遮盖着手中法器的黑布,原来是一面镶边雕琢细致的银镜。他将那面镜子高高举过头顶,迎着太阳的光芒照向了辉夜和天音所在的方向,映出了两人的身影。他哈哈大笑,“怎么样?尝尝被这伏氏镜照到的滋味吧!”

天音被这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搞的莫名其妙,心中早已按奈不住杀戮的冲动,正要起身结果了这一脸得意的劳什子,突然间表情却变得僵硬,“这是,怎么回事!”他惊叹道,身体突然变得极端不协调起来,想出左脚的时候却迈出了右脚,想出左拳的时候偏会打出右拳,仿佛被人控制,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一样。就像……就像是镜子里的自己!

“伏氏镜!”辉夜心中一亮,“莫非就是那个传说中于伏羲氏时期流传下来的奇物法镜?据闻那法镜采文王八卦与伏羲八卦相反相长之妙,被它照到的人会像镜面反射一般做出与思想相反的动作。”

“正是如此。怎样,知道我家传宝器的厉害了吗?就是现在,大家上啊!”男子一声令下,只见四周埋伏的刀斧手和弓手从各个角落一拥而上,齐齐向着两人围攻过去。天音愤怒地挥动四肢却反而被自己绊倒,“可恶!感觉恶心透了!”他咬牙切齿,抬头却看到辉夜依然轻巧地左闪右避,“喂,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喝道。“这有什么难的,想出左手的时候出右手,想向右转的时候向左转不就行了!”辉夜回喊道。“原来如此!杂碎,死吧!”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一下失误又倒在了地上。“可恶!还是不行吗?”

    辉夜的身影如同利剑一般划破苍穹,它直直冲向那男子,在男子惊恐的眼神中用尖喙将那面镜子啄成粉碎。银色的碎片散落的刹那,天音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竟敢让本大爷做出这么愚蠢的事,你们通通做好被碎尸万段的觉悟吧!”话末,从地上弹起,随之掀起的一阵腥风血雨将雪白的象牙塔席卷而尽。


II


    王师没有损耗太多兵力而一举收复了协郡之下的桑、祜、扈、采嶷四县。

    渊宙制定的军法很紧。每攻下一个城池,都下令不得残害百姓,也不许带头的将领摆酒设宴,庆祝军功。大军依然在城外扎寨,开启城门,只留下少数的守卫在城里巡视,努力将对百姓的干扰减到最少,就算是敌军的战俘也被确保降者不杀。

    就算这样,被攻下的城里也终日绵延着妇女的哭声,处处是硝烟下萦绕着得废墟。朴秋偶尔会悄悄得沿着城边溜入城里,为那些受了伤的百姓医治。一只手从后面轻轻打上他的肩膀,朴秋惊得回头一看,原来是汐月正怀着紧张与好奇的表情看着他。

  “朴秋,我留意你很久了!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出营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朴秋松了口气,捂住了汐月的嘴,示意她不要引人注意。“医疗术。”他说,并不敢向汐月泄露自己想要减轻敌城百姓痛苦的初衷,“我在锻炼自己的医术,所以在寻找受伤的人治病。你要一起来吗?”

    汐月露出惊喜的表情,连连点头应承。

    他们寻找的援救对象主要是一些流离失所,看上去无依无靠的孤苦之人,每当朴秋治好了病人,那些人怀着感激的泪光一个劲道谢时,汐月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向朴秋。这会,朴秋正在用温水浸过的银针捻转着一个病人的小腿外侧,汐月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穴位,为什么要那样按。

    “是足三里。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肩颈寻列缺,面口合谷收。”朴秋头也不抬地答道。“都是很通俗易懂的口诀,汐月也可以试着学来用。推拿的时候要用螺旋的手法,这样才能将自己的好气更多的输送给病人,逼出原有的坏气。”

    汐月的眼神越发崇敬起来,“厉害呐,你真的很厉害,到底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啊?”

“我的爷爷箴土。”朴秋道,“一个对我来说最值得敬重的人。”

  朴秋一边治疗,不觉回想起童年时曾在四象道人的书阁中读到的一本讲解“手眼通天”之术的医书:想象十指间的太极,运功开合练习,久之十指指腹以及两个手掌所抚之处以下的人体经脉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就像长出了十二只眼睛在双手,不论何等的疑难杂症只要一摸便知其因。

  “你的爷爷?那一定是位很厉害的医师了!”汐月的精神更加兴奋。

  “厉害吗……比起那个,该怎么形容呢……我记得,以前曾有个老婆婆在远亲的陪伴下来到山上请爷爷医病,老婆婆一脸高傲,不搭理我们,也不正眼看人。问她哪里不适,远亲便悄悄说老婆婆一直吆喝自己身体不好,然而请过许多大夫看了都说她没生病。时间久了,家人们便觉得她只是无病呻吟,想要求子女照顾而已,因此大多不再理会。我看她实在可怜,因此也是最后一次带她出来瞧病了,说实话,看她能吃能走的样子,我也不信她当真哪里病了。爷爷听了,点点头便用五指在老婆婆的头顶摸了一圈,谁知马上像被烫到一样抽回手来,‘哎呀,妳这日子是咋过的呀,怎么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啊。’爷爷的语气充满辛酸。一直假装倔强的老婆婆,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哭了……”

  汐月静静听着。“那个老婆婆是真的病了吗?”

  “是的,从头到脚都生病了。人的经络是一个整体,全身都是病,在单独诊脉的时候便反而会瞧不出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就像她以前请过的大夫们所说的那样。因此不管她本人觉得身体多么难受,别人却无法体谅她的痛苦。”

  汐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朴秋,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你更适合做个伟大的医者呢。为什么一定想要修习驭术?”汐月认真的语气问道。

  朴秋哑然,他有些仓惶地抬手拭去额上的汗水,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       ※       ※       

王师入侵,卢洲难民营里的帐篷、晒衣架全被掀翻,人随意地被刺死于矛下。那是生命啊!却被马蹄尽数踏碎。城门破,屋瓦烟硝灰散。

朴秋急忙放下手中的医活,赶紧带汐月离开了这片杀戮之地。他看着自己方才还在辛苦医治的人们再度陷入苦难之中,默然。

古乐教终于开始行动了。

哨探来报,据说灸蛰已经派了手下以及惑蛊月的学员前往一线坐镇几个城池。得知这一消息后,神道会紧急调军火令,增加援兵,辰祀与午裳等原本镇守古洲的殿生也被遣往前线。

    “提高警惕,接下来的战斗可能不会那么简单。”辉夜说道。

“怕什么?难道你认为古乐教和惑蛊月那些人的身子骨会比本大爷的拳头还硬吗!”天音正沉浸在连日胜利的喜悦中,说话时也一直蹲在高桌上不肯跳下来。他津津有味地吸吮着五指间挟夹着的几段新鲜白骨,那些是他不久前刚绞杀的猎物尸骸。

“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快拿远点!”阿佑不禁有些反感。

“虽说是派了惑蛊月的学员,不过一时半会他们也到不了前线吧?还是在那之前争取攻下更多的城池比较好。”午裳冷静得分析道。


鬼人烈天音的名号已经在这片战场上传扬开去,据说卢洲的人们提起那恶鬼般的黑色身影便会闻风丧胆,连小孩子在夜里也不敢哭泣。


    “什么鬼人狼人的啊?那种小角色只要我一斧下去……”美呈叙兴致勃勃地说道,一边还不忘挥动着一把足有几十公斤重、外型颇有异域风格的巨斧。然而由于太过激动,回抡时险些砍到一旁的亓斧,被几声响亮的号嗷声警示后才以失去重心为代价勉强停止了动作。

    “放弃吧。你的使命是镇守笛邬,姑且不要想着到前线去迎战。”昆成道。

    “什么?真是可恨呐。”美呈叙气呼呼地盘腿在板凳上坐下,顺手拿起桌上一个水果大吃特吃起来。“竟然敢小看我,”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混夹在其中,“明明只要派我上场不论来多少个狼人还是鬼人的都会被揍得屁滚尿流的。”


    III


    杕泉的警报拉响,天边很快被染成一片触目的青色。漫天青色的大鸟覆上了城池,几百王师空兵从天而降,直取杕泉县府。天音第一个冲进内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将匕首一刀刺入身着官服的县令咽喉,那人瞪大了眼珠,不及发出声音便当即毙命。天音冷酷地一笑,正要抬脚离开,身后的尸体却突然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原来如此。我想你就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殿生吧,不愧是鬼人烈天音,下手果然狠毒。”天音心里吃了一惊,那个县令明明是被自己杀死了,死人怎么会说话呢?然而这个房间里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气息才对。他急忙转身,抬手重新将匕首掷向尸体面门,谁知那脖子已经断裂的尸体突然抬手,硬生生接住了匕首,刀刃扑哧一声插入了手掌,血流出来,却没有听到手掌的主人发出半生哀嚎。只见那县令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依然保留着临死前惊恐的表情,一双瞪大的眼珠此时却显着无比的滑稽和怪异。

    天音感到后脊一阵寒意,正要动作,却发现内阁里方才被自己杀死的几具卫兵尸体同样自地上颤巍巍地爬起,摇晃着站立起来,向自己步步逼近,“这算什么?诈尸吗?是不是要本大爷多杀死你们几遍才肯安心升天啊!”天音迅速上前,电光石火般攻向其中一具士兵,然而他的拳头却被那士兵的一记手刀挡了下来,那士兵同时出腿,力道之大如同劲风呼啸而至,天音暗吃一惊,弯腰,翻转,后退同时完成,这才闪过了那一击。这是怎么回事?天音表情严肃,心里暗忖,不论从速度、力量还是格斗技巧上都比先前胜了何止一筹,看来不是普通的诈尸。“你们……若是没猜错的话,是受了谁的控制吧?”话音未落,一旁另一具士兵又使出怪力持刀向他劈将来,天音后跃疾闪,余光突然瞟见那县令忽然抬手,似乎已经预估好了他的闪躲方向,将那把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他的身后几寸之处飞了过来,天音连发气功打向屋顶,这才得以改变轨迹,迅速下坠,和那把匕首的刀锋擦身而过,然而下一秒血液还是自他的左肩喷射出来,因为早已在他身后等好的一具士兵接住了匕首,顺势聚集蛮力将匕首插入了他的身体。

    “可恶的杂碎!”天音怒喝,反手一把自体内拔出了鲜红的匕首,扬臂将其刺入天花板,只听一声闷响,刀身全部没入屋顶,连刀柄都没有遗留在外。高密度的白光在他的右手凝结,映照着他可怖的面孔。“炼术——鬼车!”只见一道白光在屋内来回穿梭,伴随着一声声支离破碎的响声,那些尸体被穿刺得血肉模糊,碎屑乱飞,然而始终不会倒下,仍然挥舞着残留的肢体向天音进攻。‘可恶,为什么如此顽强?不光是速度和力道大幅上升,而且普通的攻击还无法彻底将它们打倒。’天音心道,既然受到控制,一定有某种方法可以破解那人的术,已经可以确定尸体的周围没有丝线,现在只有毫无间隙得不断攻击,不让它们有还手之力,同时试图找出破解傀儡术、打败这些缠人的死尸的方法。

    这个时候,那个身着官服的尸体突然因为动作太猛而令之前断裂的头颅从项上滚落。头颅落地的瞬间,尸体突然停止了动作,就像是脱了线的木偶,原地瘫软下来。天音回头瞥见,不由惊喜道,“原来如此,这就是方法吗?炼术——鬼咬!”身形闪现之际,天音接连拧断了剩下几具尸体的头颅,身首异处的士兵们周身颤抖几下,接着膝盖一弯,通通向前跪下不动了。

    天音右手捂着左肩的伤口,挤出一丝残酷的笑。“终于赢了吗。”正要离开,却听到身后又传来了那个声音,“杀人无数的罪恶的人啊,也该让你尝尝死在你手下的那些亡魂们的怨念。”天音回头,凝神细视,逐渐看出一些黑色的影子样的存在自那些被砍掉的头颅顶轮上潺潺冒了出来,变幻成类似人形的轮廓,然而却更加高大。他们伸出一只手臂样的细长影子卷起了遗落在地上的刀剑,转换阵型,将天音围堵在中央。

    天音的脸色阴沉下来,这个敌人,不但能操纵尸体,甚至能操纵亡魂吗……

    接下来的战斗更加艰难。那些影子般的亡灵有着比作为尸体时更加毁灭性的力量以及如同幻影般迅捷的身手,甚至能够变化成各种形态。左肩的伤口因为不停运气,加速了气血的流动而流血不止。天音死战了许久,直至天边已经笼上了黄昏的色彩。‘城门没开,看来王师没能顺利突入杕泉。先前空降进入城里的勇士们应该都没能幸存。’天音心道。他身上被割裂的伤口越来越多,然而那些亡魂却丝毫没有疲劳的意思,散发出来的只有源源不断的戾气,看来施术的人与傀儡沟通得很好,这些亡魂很配合并且很希望受到施术者的控制,彼此共同的信念相辅相成,愈加提升了术的威力。天音想着,脚下动作一慢,身上瞬间又多了几道伤口,他愤怒地大喝一声,单手抓起一具亡魂所持的刀柄连同整只巨大的黑影一同甩过丢向另一只黑影,两具黑影轰然倒地,然而同时天音也露出了破绽,转眼间他的手脚已被其它几具黑影同时缚住;其中一只卷起尖利的长剑向着天音胸口穿刺而来,天音挣扎不脱,暗笑没想到今日命绝于此。突然,卷着长剑的影子刀锋一转,反用刀柄狠狠捅向了天音的腹部;肋骨收到强烈的冲击,天音哇得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左脸挨了一拳被打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通接连不断的拳打脚踢,仿佛在发泄着积压已久的怨恨一般,檀中,华盖,石门,气海与玄牝,下得次次都是狠手。天音不断被撞击到墙上,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蜷缩着将身体弯成弓形来减轻伤害,脸上便也成了主要的被攻击目标,发带断开,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沾着血污,天音猛咳了几声,用右手撑起半边上身,甩头吐出一口血沫。正要屈膝,却感到左腿小腿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里尺骨和桡骨生生被折裂碎成了两片。他用缠裹在手臂上的绷带擦了擦嘴角,脸上依然挂着狂妄的笑。然而下一秒他的身体又被敌人击到了空中,闷声殴打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那些亡灵并不急着将他杀死,只是想要尽情施暴,让他陷入无尽的折磨中一样。

    “差不多到这里停止吧。”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周围安静下来,天音隐约看到一个少年自黑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那少年将原本拇指相抵、剩余四指交错搭架在眉心的两手放了下来,那里曾经开有一只昏黄不清的深邃瞳眸。

    “该死的驭术……”天音咬着牙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不是驭术哦。我是惑蛊月的阴阳师,修。”那少年走上前来蹲下身子,对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天音说道。


IV


    月色下,亓斧的喉头呜咽着,对着地面凹陷的一个坑洞来回转圈,时不时又伸出鼻子嗅嗅。最后只好无奈地在洞口卧下守候着。

    “那群人真是笨得没药可救了!竟然还想要那么麻烦得防守什么城池,不用我正好,我才不想听你们的命令呢!要打赢王师,只需我一个人用根麻绳将敌人的主将火曦捆来不就行了?到时候看着你们一个个沉浸在我的壮举之中目瞪口呆无言以对的样子,真是想想就好笑啊!”美呈叙带着自信的大笑自言自语,身形平稳又速度极快地穿行在一片黑暗之中。他的目的地是前线王师本营的最中心,虽然从首郡到那里的距离很远,其间又有高山大川相阻,然而这些统统不是美呈叙所要考虑的障碍,因为他前进所经的道路在数十公尺的地下。

    美呈叙是承有遁地之术家族的最后一人,独子。因为不知为何,能继承这种以血脉相传的罕见道术的人一代比一代少。据说是由于人的智神进化而导致识神退化的缘故。那是起自洪荒时代,直至尧舜时期,人类的祖先所拥有的最远古的,最凝汇天地自然之气的能力之一,之后在代代繁衍之后逐渐丧失耗尽。比如大禹治水所用的并不是什么复杂的工序,他只是凭慧性与山地沟通,由此使得那些石土帮助他的意愿自己行动起来,因此填补了河流,改变了山体和地形从而达到治水的目的而已。然而随着人类代代积累的智性提升,先天所携的慧性却逐渐衰退,如今传承下来的类似能力已经很微弱了。

    “哦?那个帐篷看上去像是大人物住的地方呢,八成就是火曦的帐篷了。好,就是这里!受死吧焱帝!”


※       ※       ※       


    由于神道会近来捷报连连,汐月的心情很好,此时正一个人轻松的哼着歌,用悬在床沿上的两只小脚轻快得将一双小花布鞋踢掉。她已做好就寝的准备,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正要上榻。突然,她感到地面一阵剧烈的晃动,接着泥土迸发之际,一个矫健的身影如岩浆洪流自地面破土而出,四肢稳健地着地吸附在地面上,即使是此时也仍然能感到脚下微微的余震。汐月见了这一奇景,转身跳至榻上连连后退,手指抓住桌角,脊背紧贴帐壁,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她强迫自己停止身体的瑟瑟发抖,冷静下来观察。凭空出现在帐篷中央的那人服装奇异,腰间系着盘绳,背后别一把样式古怪的大斧,其体积之重大不难想象它被抡起来时虎虎生风的样子。然而那人此刻正如同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困惑地四处打量。虽然乍看之下不像是要对自己不利,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是本寨的人。那样的话此人来这里的目的便绝对值得怀疑,八成就是敌人。‘如果首席大人现在在的话就好了啊。’汐月在心里叫苦道。这座帐篷是她作为卜师和辉夜两人住宿的地方,两人的床榻中间隔着一道屏风。虽然如此,辉夜却很少回来休息,他多半时间都在前线的战场上拼杀,亦或是调度部下处理其余的善后工作,此刻也不例外。

汐月暗自皱眉,提高了警惕。

    美呈叙单手叉腰,感到有些棘手地抓了抓后脑的头发。自己明明是想来制服王师骠骑大将军的,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完全令他不知所措的状况:一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正瞪着天真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喂,丫头。”他将大斧架在肩上,扯开嗓门冲着汐月喊道,“焱帝火曦的军帐在哪?”

    汐月略微一愣,心想这个人原来是想来杀害焱将军的么。她脑中灵光一闪,伸出圆嫩的小手指向帐篷的西边。“从这里出去右手边不远处红顶的那个就是哦。”

    “是吗,原来如此。谢了!”美呈叙点了点头,一把拉开帐帘,扛起大斧迎风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真是个傻瓜……”看到那人正是按照自己所指的方向前进,汐月在心里暗道。她迅速整顿好衣装,轻手轻脚地尾随那人而出。


V


  辉夜觉得有些蹊跷。平时只要按照计划,空降之后须臾天音就会放开城门,迎大军里应外合,长驱直入。然而这次自己带领的军队足足在附近侯了两个时辰,城门口还是毫无动静。太阳已经落山,辉夜令裨将率军大张旗鼓地在城前摆阵挑衅试探了一番,城墙上旌旗整齐,箭如雨下,军队无法靠近。不好的预感,辉夜寻思,这下天音怕是凶多吉少了,然而凭他的本事一时倒是不会轻易死去,看来眼下适宜暂时退军,再图进取。于是辉夜传令大军鸣金收兵,他亲自殿后,返回营寨。


    气势凌人的男子大步流星,横斧将沿路前来阻挠的士兵一个个抡飞,竟是无人能近其身。“觉悟吧,火曦!”美呈叙一斧劈开了帐篷坚实的门帘,带起一阵强烈的旋风,紧接着一记豪迈的上挑,硕大的巨斧将整座帐篷连根掀起。翻转的帐篷带起飞扬的尘土,他瞄准尘土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记纵劈当头而下,劲力十足,那人闪离原位躲过一击;帐篷轰然落地,美呈叙正要从旁侧追击一味横切,巨斧却忽然哐当一声从手中脱落到地上。不光如此,他发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变得动弹不得,这是怎么回事?尘埃落地,他有些诧异地抬头,营中跃动着的火把光芒映照下,浮现出的是一头松软的金发和那人阳光般温暖的笑颜。

    辰祀理了理胸前的挂饰,转头微笑着问向正躲在不远处窥视的女孩:“真是给我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接风仪式啊,汐月。这位有些莽鲁的客人是妳的朋友吗?”

    “我就是古乐教下惑蛊月的首领美呈叙!特地来捉拿你们主将焱帝火曦,神道会的家伙们,你们还是早日撤军投降吧!”不等汐月接话,美呈叙便响亮的回答。他边说边暗自使力挣扎,却发现依然毫无空隙可乘。

    “什么美呈叙啊,听都没听过。”汐月吐着舌头说道。

    美呈叙被自己带来的麻绳层层捆起,如同一只巨大的蚕蛹,头朝下被倒吊在大寨的中央。

    附近的许多将士特意前来看个究竟,顿时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倒也热闹。

    成群的蜜蜂嗡嗡叫着,围拢在美呈叙身边,它们身上的毛刺又长又硬,黑黄相间的颜色聚集多了确是有些骇人。“蜇啊,给我狠狠地蜇这个人!竟然擅闯我的闺房,真是不可饶恕!”汐月握着两只小小的拳头喝道。“混蛋,滚开!我才没有要,哇——”美呈叙惨叫着,拼命扭动被束成茧状的身体试图逃脱,然而他的反抗是徒劳的,悬在空中的身体无处可躲,不久就被一涌而上的蜂群蜇了满头包。


学院里产生了小规模的骚动。

塔薇儿正和爬卧在自己肩头的娇娜一人一口地轮番分享着一颗穿在竹签上的糖球,她们随人群来到后园,看到亓斧正独自趴在地上,面前守着一个直径足有半人宽的大坑。塔薇儿顿时心生不祥之感,她又轻舔两下糖球,接着拍拍娇娜的头,将竹签递给它衔在嘴里,娇娜从喉咙里发出愉快的呼呼声,用足尖轻巧地跃至地面,听话地溜走了。塔薇儿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与亓斧交流了一番,脸色当即变得难看。

“那个白痴……”她感到头疼,站起身来揉着前额,“竟然一个人前去偷袭。我看他八成是回不来了,那个首领美呈叙。”

    “什么?”昆成急忙扶了扶几乎跌下的眼睛,众人齐声叹气。


  ※       ※       ※       


    在昆成带领的部署下,杕泉的防御机制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王师军队无隙可乘。这时正逢寒露前后,秋雨连绵,道路泥泞,王师军粮运输不利,士兵们饿着肚子无心应战,出于无奈,只好坚守营寨不出。来使到,呈上烈天音的发带,要求神道会释放俘虏美呈叙。

    焱帝点头。于是两军对阵,交换战俘。

    天音经过被囚禁在杕泉象塔中连日的吊挂拷打,身负重伤而无法独自站立,浑身缠裹着的绷带残破不堪;美呈叙更是被蜇得肿成连眼睛都无法完全睁开,中了极深的蜂毒,浑身麻痹而不能动。各自阵前,两人分别由小卒架着缓步走向战场中央,照面时,美呈叙见到烈天音狼狈的样子却忍不住嘲笑出声。

    “什么?这个家伙就是鬼人?奄奄一息的样子看上去明明更适合叫死人吧,哈哈哈……”句尾的吐字发音却变得模糊不清。

    “你个混蛋说什么?脸太肿了根本听不清!”天音也狠狠回击,“到底为什么要拿本大爷和这个白痴样的混球交换啊,难道本大爷的价值就和这种白痴一样吗?少笑死人了!”

    “什么?蠢蛋!一口一个白痴的,衰到家的人还敢如此嚣张?敢不敢和我干上一架啊你这孬种?”

    “啊,正有此意!像个脓包一样的家伙让人看着就来气!”

    “说什么?来啊来啊,你才是逊毙了!”

      ……

    两旁的小卒已将两个根本没有行动能力的人缓缓架走。

“真是丢脸!作为惑蛊月的首领。”方阵里,塔薇儿将头藏向一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满脸脓包美呈叙不是很熟的样子,一脸羞愤地嗤道。

    “是啊。好不容易得到的用来要求敌人撤营三十里的筹码就因为这个白痴首领活生生浪费了呢。”修也毫不掩饰地用不满的语气说道。

“这还真是令人意外,想不到堂堂的鬼人烈天音竟会有被人抓去做俘虏的一天。”天音返回阵前时,辰祀笑道。

“你说什么?”天音恶狠狠地回骂,“你想死吗小子?你这个金毛,你这个小白脸,你这个……卖饰品的!”

“咦,好可怕!”汐月故意拉长语气说道,天音不屑地嗤了一声,继续由人搀扶着返回了大寨。


  杕泉的守卫固若金汤,王师久攻不下,焱帝上书渊宙言王师粮草供应线路过长,如此下去不能长久,必须采用新的策略。杕泉西南有一偏城下烹,那里是灸蛰屯粮的重地,派有重兵把守。虽然如此,焱帝仍提议放弃杕泉,先取下烹,切断灸蛰粮道。由此虽然曲折,然而如果成功,定可大幅扭转局势。

  三日之后,渊宙回信:‘卿可自夺’。


VII


检查的医官在褪去天音已被血液浸透的褂衫后,发现其浑身上下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到处都是由殴打而造成的淤血,已经结痂的创口上又叠着新的裂口,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其中最长的两道伤口出现在背上,一条自左肩划至右腹,而另一条从颈后直直通达尾骨,它们看似由刺鞭抽打而成,伤口处甚至能见到血肉翻卷开来。

“这——太严重了,必须返回乾天好好调养休息才行。”医官擦着额上的汗说道。

“什么?开什么玩笑!难道我就这样白白等着功劳都被那些草包抢去?啰嗦死了,老头!我还能战斗!——嘶!”天音伸长脖子喊道,脑袋顿时被颈后传来的强烈刺痛梗在了空中。“……喂,就没有什么能让我赶快站起来的方法吗?”

“可是,这个实在是……”军医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境况,实在无可奈何地支吾道。

“太小看本大爷了,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天音仍不放过地扯开嗓门怒喝。

“有那种力气乱喊的话,不如想办法自己运功好起来,看你的样子还真不知到底谁是草包呢。”不知何时与朴秋一同出现在帐篷门口的辰祀笑道。

“你说什么?你这个混蛋!等本大爷伤好以后绝对要第一个揍扁你!你绝对会后悔刚才说出的话!你给我记着!”天音咬牙切齿道。

“哎呀哎呀,受伤的野狗果然会比平时更加暴躁易怒呢。”话语轻声飘过,辰祀已经消失在了帐外。

天音正要爆发,却被朴秋的一句突发之言封住了嘴。

“也许……行得通呢。”

看着天音的伤势,朴秋忽然开口道。军医抬起头来。

“也许有得治!虽然道行师身体有恙时自己运功疗伤是最有效的,但你外伤太重,已经伤到了经脉,而经脉一但受阻便会影响身体的自我修复,那对炼术师来讲是致命的。虽然不知能不能实现,然而如果能先使火针重插轻提、舒活经脉,再将雪见草在伤口处烧灼、温烫,借毫针将热力传导全身,如此温通气血,扶正祛邪,一但令经脉顺向通畅起来的话,我想凭借你深厚的气功道行也许很快就能自己恢复健康了!”

“哦?说得好!——了不起,原来有那么厉害的技术……那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用在我身上吧!”天音听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变,不由惊喜道。

“那样似乎可能可行,但是……”军医露出疑惑的表情。

“啊,您说的不错。那只是理论,我也不敢保证一定有用,再说我的技术还很差,万一弄出个什么差错……”朴秋忙改口。

“别管那么多了!你就放心地下针吧,我的身体好的很,绝对没问题的!”天音的声音甚为激动。

见天音如此坚持,朴秋只好叹一口气,看向一旁的医官。

“是,属下知道了,请容臣先行告退。”

朴秋遂开始准备药箱。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先说好,应该会很痛。”

“嗯!尽管放马过来吧!平时看你就是个废柴,想不到关键时刻还是能派上点用场的啊!”天音兴高采烈道,“以前看错你了,小子!”

“是吗?那还真是我的荣幸。”朴秋有些不满地嘟嘴道,他从药箱中取出一板圆柱形的平头银针。

‘看来卢洲的人也深知天音的厉害,虽然将他作为交换战俘放了回来,却把他打成这幅惨状,就好像一定要确保他无法重返战场一样。’仔细检查起天音伤口的时候,朴秋心思。

他将银针于盐水中浸了一浸,自天音手上开始下针。


天音在总寨养伤之际,一日,他收到了掌管传信的芥落遣来的蓍界鸟。芥落于布绢上言自己随岧垚将军为道皇打下了豳郡,一切安好,令勿担心。

那个时候,朴秋见到天音脸上露出了罕有的温柔笑容,就像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美好的物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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