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日
爸爸喜欢钓鱼。
从小到大,我家的餐桌最常见的食物便是各式各样的鱼。他沉迷于渔事,休假的时候,晚饭过后,甚至在我妈妈坐月子的时候,都会扛起装着钓竿的箱子,用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找到一片水域,并且能迅速判断出这片水域里到底有没有鱼。
爸爸钓鱼的时候像个不动声色的将军。面前貌似平静的河水就是他没有硝烟的战场。彼时的他戴着一顶遮阳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英气透过他黝黑的皮肤散发出来。当然,这是在我八岁时记忆中的模样。
爸爸钓鱼的时候是不屑带上我的,或者说是他不敢。唯一一次获得准许和他一同外出钓鱼,是在妈妈的逼迫下。那时候外婆刚刚离世,爷爷需要人照顾,爸爸再也找不到推脱的理由。临行前,他叮嘱再三,其实核心内容只有一个:好好在岸边的椅子上待着,最好变成一尊雕塑。
我最终还是没能如他的愿。八岁的我成功的利用吵闹吓走了钓竿附近的鱼。我将石头扔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爸爸的裤脚。爸爸摘下墨镜,瞪了我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将我抱起,放到远离河岸的地方,然后塞给我十块钱。
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和爸爸一起钓过鱼。
只是在闲暇的时候,我会和罗青一起跑到家后面的河边,隔着厚厚的芦苇偷偷看一群钓者自由散漫的垂钓,爸爸有时也会出现在里面。
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给黄昏打上了它应有的底色。这时候罗青往往会说,回去吧,天都黑了,待会你妈又要拿棍子敲你了。
这就是我烦罗青的一点。身为一个男孩堆里长大的女汉子,怎么一点汉子的觉悟都没有,做什么事情都这么磨磨唧唧。要走你走吧,我不走。我说。
罗青不会走,因为她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于是她只好跟着我一起,硬着头皮看一群大老爷们凑在一起,聊的话题从国家大事一直到粗俗的黄色笑话。真奇怪,他们这么吵,不怕鱼被吓跑吗?
有时候人做一件事,并不指望它的成功。因为他们对成功的定义,是完成这件事的过程。很久以后爸爸告诉我。
我只看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爸爸独自一人坐在那张折叠小凳上,低着头,烟圈从他口中逐个升起,消散在傍晚暗淡的天光里。这时候的他才是一尊静止的雕塑。
带着鱼会不会被吓跑这样的疑惑,我进入了高一。罗青像个小跟屁虫似的,从小学开始就一直粘着我。双方家长都认识,我又比她大五天,因此“照顾她”便成了我理所应当的职责。但在我看来这无疑是梦魇。
每天放学后一个人先回来?不行!
买个零食只买单人份的?休想!
她受欺负了你安然坐着?做梦!
因此,当高中开学那天,我看见穿着一身校服的罗青傻乎乎笑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格外淡定,扯开椅子让她坐到我的旁边,我认为这是习惯,尽管别人管这叫逆来顺受。
“你好,我叫罗青。”她伸出手假惺惺地和我打招呼。
手上沾满墨水的我刚想把武器递过去,没想到前桌的一个男生转过身,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顾远。
罗青大概是没想到除了我还会有人回应她,竟一时愣在那里。
倒是我害怕气氛尴尬,忙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叫陈小欧。
等等,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顾远从洗手间回来后,我和罗青拼命给他送纸。
“擦擦,快擦擦。”
顾远深吸一口气,你知道吗,在中国,有很多地方名称和功能是完全挂不上号的。比如说窑子;比如说相关部门,比如说洗手间。不过这一次我真的只是进去“洗手”而已。
直到这时,在罗青毫不顾忌的“哈哈”声中,我才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少年。
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高挑的身材,像是某部恶俗玛丽苏里走出来的男主。“一切艺术来源于生活”,我现在知道那些玛丽苏作者说的“取材于现实”并不是完全没有逻辑的话了。
罗青是那种一笑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人。关键是她笑时喜欢用手抓住某个人没命地摇,好像这样就能把快乐传给别人似的。而多数时候,我就是“某个人”。
顾远似乎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两个人。然后无奈地笑笑,转过身和他的同桌说话去了。
如果我知道将来,命运会和我们三个人开一个巨大的玩笑,而我们只能配合着它在人生的道路上一瘸一拐地前行,我一定不会向顾远伸出那只沾满墨水的手。
下午放学的时候,罗青像往常一样等在班级门口。
“我知道你爸昨天给你零花钱了,今天请客喝奶茶怎么样?”
对付罗青这种人,拒绝是没有用的。她像一枚炮弹一样总能给你严不透风的城墙闯开一个豁口。威逼利诱各种手法,总有一种能让你屈服。
来到奶茶店,点好一杯烧仙草一杯蜂蜜茶,再摸摸口袋,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怎么?没带钱?”店员机警地望着我。
再望望罗青,她像死了爹妈似的绝望地摇了摇头。
如果这时候再来点悲惨的音乐,我想我都要哭了。
“给你,这三杯的钱一起付了!”
顾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旁边,有点幸灾乐祸地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看着他还有些发黑的手掌,突然产生了用墨水泼死自己的冲动。
那啥,谢谢你啊。我说。
别谢得太早,明天记得还钱。他接过自己的冰奶,闭着眼睛享受地吸了一口。
而这时,阳光刚好透过奶茶店那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他的脸变得忽明忽暗,我看着他的侧颜,心突然莫名地颤了一下。
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马上被我扼制住了。
还了顾远的钱以后,我、罗青和他渐渐熟悉起来。
他有时放学后会和我们一起回家,罗青和我都是十分健谈的人,一路上叽叽呱呱竟然也没有一点尴尬,他就那么安静地听我们说着,偶尔附和几句。有几次他说要去打篮球,叫我们先走,罗青也挺讲义气非要拉着我去操场上等他。
“喂,我竟然觉得顾远有一丝丝的帅。你说呢?”罗青脸朝着篮球场,一把将我手上的杂志抢过去扇风。
“他帅不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可能喜欢他。”
或者,是不能喜欢他。
虽然罗青坚持认为我们三人已经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但我能感觉到,也许是因为都是男生,顾远一直和我走得近些。
比如说,他课间和别人出去买饮料,总是会给我递上一瓶。他遇上什么烦心事,也总会找我来抱怨。不知不觉中,我做任何事,身边好像都有他了。
那时十六七岁的敏感少年,总是特别害怕孤独。我相信在我们眼中,无论是谁,都是十分珍惜这份友谊的。
哪怕它脆弱不堪。
爸爸每次大丰收的时候,都会嘱咐我叫上罗青一起回家吃饭。
多亏了爸爸高超的钓鱼技巧,我妈妈烹饪鱼的技术也越来越娴熟。餐桌上总是变着花样出现各种各样的不同死法的鱼。最常见的是煮死的;其次是油炸;然后是焖和清蒸。
“小欧呀,在高中也这么久了,有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啊?”爸爸塞了一块鱼头给我。
“有!他叫顾远,人长得可帅了!”罗青忙替我抢答,“他成绩又好,又会打篮球,班上好多女孩暗恋他呢……”
我瞪了她一眼,将鱼眼睛挖出来,趁她不注意埋进了她的饭里。罗青最讨厌吃鱼眼睛。
爸爸摆出一副商店小二似的讨好表情说:“哦?这样啊,下次吃饭你和罗青把他带回来给我瞅瞅呗!”
我只好点点头。
是啊,当时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和顾远是最好的朋友。一直到那一天,对我来说,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高中生涯第一次运动会,我被赶鸭子上架负责班上的男子800米跑。老师的说辞是“你天天拿第一,是时候拿个倒数的名次了。”
我被老师的贴心感动得热泪盈眶。事后得知真相,是800米我们班多出来一个名额,我跑的根本就不算总成绩。
对于我这么一个体育课测试基本靠爬完的人来说,“800米”无异于噩梦。发令枪一响我就知道自己输了。跑到半圈大概200米的时候,我就想着要不要放弃了。
偏偏这时罗青和顾远出现在我的旁边,不停地说着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俗的鸡汤,诸如“坚持就是胜利”、“风雨过后有彩虹”之类,我想想,算了,懒得放弃了,跑完得了,没准红了也说不定。
他们俩个一直陪着我跑,到最后罗青累得不行先撤下了。只剩下顾远陪在我身边。
“顾远,我真不行了……”
“加油,至少你得跑完吧。这样,你跑完我答应你一件事好不好?”
“……”
戏剧性地是,其他的运动员早就越过了终点线,跑第一的那个人都已经端上盒饭在一旁和别人扯淡了,只有负责计时的那个裁判一脸黑线地看着我。
老子第一名都考了,800米还跑不完?
最关键的是,顾远说答应我一件事啊……
最后50米,跑在我身边的顾远突然加速,我看见他跑到终点,张开双臂迎接我。
“你给我快点啊!”
眼前竟然开始变得模模糊糊,但因为有你在,就算前方是未知,也变得义无反顾。
8分56秒,喘着粗气的我被顾远一把揽进怀里。
我终于睁开眼,光影不断闪现,我感觉自己被温柔地搀着,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他微笑着,臂膀坚实而有力,莫名的让人感觉很心安。
我俯在他的耳边,用轻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顾远,你说答应我一件事的,我们不要做朋友好不好?”
我知道在生命的某个瞬间,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悄然对立。或许是在我独自一人躺在草地上眺望夜空的时候;或许是在我打开电脑编程却被爸妈斥为“不务正业”的时候,但我深知,只有在那个时候,在我呆滞地凝视着顾远的一刻,我才能深切体会到,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
——因为我和他们都不同。这将成为我心中,最隐秘最脆弱的秘密。
顾远终于还是在我和罗青的死缠烂打下答应到我家做客。
这么多年,除了罗青,他还是第一个被我带进家的朋友,因此爸爸格外重视。
他那天一大早就带着他的那一套装备出门了,等我们晚上放学回家,厨房里的水池子里已经游着几条看起来丑不拉几的鱼。
“喜欢吃鱼吗?”爸爸将茶递给顾远,似乎是有些试探地问他。
“不太……”顾远刚准备说下去,看到我给他使的眼色,连忙改口,“喜欢喜欢。”
“哦——那就好。”爸爸满意地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转身去厨房帮忙去了。
我俩同时松一口气。
顾远确实不喜欢吃鱼。事后我问他为什么,他答吃鱼简直太麻烦,他老是被刺卡喉咙,由此产生了心理恐惧。
于是那一天,我能想象当我爸妈拼命往他碗里夹鱼的时候,他那想死的心情。
吃完饭,我们三个人玩了几局斗地主。天就彻底暗下来了。
爸爸这时扯开我房间的帘子,探头进来说,顾远啊,天都黑了,你家远吗?远的话到我们家和小欧睡算了。
对啊对啊,给你爸妈打个电话说说不就得了!罗青也在一旁附和。
“这……”顾远有些犹豫地摸了摸后脑勺。
而我,竟然心里有些期待地说,别犹豫了,就这么说定了。
“那好吧,叔叔,借一下你的电话。”他最终说。
入夜。
他睡在我的旁边,鼻息均匀,毫无顾忌。我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命运待我不薄。不知怎的,我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净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此刻,顾远近在咫尺,但我却觉得他对我来说遥不可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切犹如一条巨大的沟壑,我只能止步在悬崖的另一端,极目远眺他模糊的背影。
我的手悬在空中,哪怕只是碰一碰他的脸也可以……但到最后,我还是将手放下了。
顾远,晚安。我轻轻地说。
高三临近毕业的时候,班上组织了一次作文大赛,截取你最深刻、最欢乐的高中记忆,写一篇文章。我毫不犹豫就写下了高一时我们仨相处的日子。那时候课业还不是太繁重,放学后还剩下大把的时间,我们会一起到学校的后山,一人负责几科,一小时之内解决所有作业。剩下的时间用来插科打诨,或者是去电玩城,或者是一起看场电影。
隐秘的情感也在这些所谓友谊的打磨熏陶下,变得逐渐让人不易察觉。到最后,变得自己也难以发现。
只是,在一段感情里不够坦诚的人,不应该会有美好的结局。面对三个人的友谊,我承认自己说了谎。所以,我知道,这些易碎的场景,总有一天会完全破灭。
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的情感。我控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也努力让自己在别人看来像一个“正常人”。
2014年7月15日,我终于知道了“鱼会不会被吓跑”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我也开始了升入高二之前的第一次暑假补课。
很多时候,人们更关注的是在钓鱼时和身旁的人谈论的内容,因此鱼有没有吓跑显得并没有那么重要。很多事情也是一样,答案在于大多数人的选择。毕竟,大多数人代表的便是权威的正确。就像钓鱼时,大多数人选择了扯淡,“鱼”便成了次要。
2014年的我没有勇气挑战所谓的权威,或许到现在也没有,再或许,是一辈子也不会有。
2014年8月2日,中国的传统节日七夕。
罗青在同学室友的鼓励怂恿下,把我约到校门口的烧烤摊,借着一两杯啤酒向我表了白。
没什么甜言蜜语,也没什么煽情热泪,她只是说,我习惯你在我旁边了,以后我要习惯你一辈子。
十多年来,要说我对罗青的喜欢没有任何感觉是骗人的。只是,我一直把她的喜欢当做对兄长的关爱。很俗的但很真实的,我的确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
我找不到别的理由回绝她,只好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没问我那个人是谁,只是像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要我背着她回家。
陈小欧,你是个混蛋!她凑在我耳畔呢喃。
对,我是个混蛋。
一个玩弄感情的、为世人所不齿的、彻彻底底的混蛋。
我能体会到罗青的痛苦,一场悄无声息的暗恋,坚持用毅力将内心的排山倒海化为表面的风平浪静。像一只绝望无助的飞蛾,向往着黑暗中的火光,哪怕最后的结局是赴死也毫不在意。
如果可以,那就变成他的影子,哪怕卑微到永远被踩在脚下,也愿意在他的四周跟随。
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或喜或悲;会时刻关注着他的每一条动态;看到他和其他人走得近,心里会掠过一丝烦闷。
罗青,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俩,都是感情上的失败者。
夏天接近尾声的时候,老师发下来一张单子,需要在上面填写文理意向。
其实在高一下半学期的时候,我和罗青还有顾远就商量过这个问题,当时大家的观点出奇地一致,铁了心要学理科。
那这么说的话,我们仨个人到了高二就还是同学咯?罗青显得有些兴奋地说。
是啊,还是同学。我和顾远附和。
而此时,我拿着笔,在那张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级,然后,笔尖停留在“理科”的选项上面。
可是一切一开始就错了不是吗。我们三个不应该成为朋友,罗青不应该喜欢上我,而我也不应该对顾远产生难以诉说的感情。
到底是哪里出差错了?
思忖再三,我在“文科”后面打了一个勾。
爸爸再次丰收的时候,罗青没能和我一起回家吃饭。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鱼汤,汗液顺着鼻尖滴进了饭碗。爸爸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等我喝完整碗汤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怎么?失恋了?
我没理他,自顾自开始盛饭。
爸爸叹了一口气,起身跑进了房间里,不一会儿拿出他的那一套钓具,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喂,你吃完饭和我一起去钓鱼吧。
我放下手中的筷子,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2014年9月1日,开学。
如我所愿的,我被分进了文科班,而罗青和顾远仍留在原来的班级。
罗青好像早就预料到我会这么做,只是顾远看起来有些难以接受。他特意跑到我的班级,质问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突然不想读理科了。我回答。
“你他妈真够兄弟的。”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瞪着我,然后转过身匆匆离开。
有时候人做一件事,并不指望它的成功。因为他们对成功的定义,是完成这件事的过程。在看着顾远的背影渐行渐远的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爸爸所说话的真正含义。就算结局注定分崩离析,但固守着曾经的快乐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
于是,结局似乎就是这样了。顾远在那个班会找到更好的朋友,而罗青也会重新遇到珍惜她的人。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了吧。
可是并没有。
可能是我太小看了这段友谊的坚固程度;又或者是我太高估了自己摧毁一段感情的能力,所以当顾远带着罗青放学后依旧在教学楼底下等我的时候,我无法拒绝地跟着他们像往常一样走在了一起。
“至少得一起回家吧?”顾远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右手拉着罗青。
我和罗青像陪着一个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小孩,在玩一种叫做过家家的游戏。
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一起奔赴一场只属于我们的演出。
爸爸递给我他的遮阳帽,然后用力将鱼饵划进了水里。
他将鱼竿固定,然后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一声不吭地抽烟。
爸,你干啥呢?我不知道他玩什么花样,满脸疑惑。
“小欧啊,”他将烟蒂丢进水里,烟头的火红瞬间隐匿在傍晚的夜色中,“你喜欢顾远吧?”
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回过神来,我确定自己听见了“顾远”这两个字。“你是喜欢……顾远吧?”他又问了一遍。
我抿紧双唇,双眼直视前方似乎能够穿透面前浓重的黑暗。
原来你自以为是的秘密,早已在别人面前昭然若揭。那个人到底是有多么善良,才会让你的秘密,也成为他心中的秘密。
我看见浮标在上下沉浮,鱼饵的位置荡开一圈圈波纹。
爸爸开始灵活地收线,波纹激荡成水花。
“有时候——”他开始用力,水下的似乎是个大家伙,“很多人很多事,会在未知的时刻来到你的生命,你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挂在你放出的鱼钩上……”
我帮爸爸一起使劲拽着鱼竿,防止它被扯进河里。然而,对面的兄弟力气简直太大,双方僵持不下,最后的结果就是,那根饱经沧桑的鱼线断裂了……
我和爸爸一起栽倒在河边的草丛上。爸爸揉了揉腿,站起身继续说,然而有时候,一些人、一些事只愿意永远沉在水里,有些鱼,注定和你的鱼竿儿无缘。
微风渐起。我坐在草地上,看见站在风中的爸爸,人生第一次觉得我们俩是如此靠近。
从小到大,我被告知过很多事。哪些应该做,哪些不应该做。什么时候应该喜欢一个人,什么时候不应该表露自己的情感。遗憾的是,很多的应该不应该往往只是一个警告,很少有人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去做。
如何拒绝别人的喜欢;如何让自己离开不应该喜欢的人。
因为不知道,所以方式难免生硬粗暴。换来的结果是,两颗伤痕累累的心。
顾远有恐高是一件众所皆知的事情。
然而在周末的时候,我把他和罗青约出来,告诉他们我想坐摩天轮。
在我上了初中以后我就没有任性过,一次都没有。我知道这一次的任性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只能强硬地将他推开我身边。
“是兄弟的话就陪我坐一次。”我说。
“过了,陈小欧。”罗青在一旁拍着我的手臂。
我没有理她,我只看到顾远本来高昂的头缓缓垂了下去。
过了几秒钟,他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往日惯有的微笑。
那就去呗。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坐过摩天轮。我至今也难以忘记顾远那天的神情。他闭着眼睛,冷汗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地淌下来。他的衬衫都湿透了。
“陈小欧,你是什么意思?”从摩天轮下来后,顾远把我拉到一旁质问。
“没啥意思,只是看你不顺眼。”我答。
他没有生气,和他认识差不多两年,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生过气。他只是用一种悲哀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后,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没有给我扔下一句话,扭过头,像上次一样决绝地走开了。
只是我知道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头。
有些人注定与你的生命有交集。而有些人,你豁出命企图握住他的手,得到的结果却只能是错过与远离。
日子仍然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当你开始沉浸在日复一日地忙碌中时,时间也好像失去它本有的维度。我、罗青、顾远这尴尬的三人行,终于是有了尽头。而我,也已经习惯了到哪里去都只有一个人的生活。
可是我又怎会习惯,没有了爸爸的日子。
那一天,罗青急冲冲地跑到我们班,毫无预兆地告诉我,你爸爸不行了。
怎么会,我爸爸身体一直健康,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说不行就不行,骗谁呢!
直到我和罗青一起回到家,看见躺在棺材里的爸爸,才知道这就是事实。
赤裸裸的死亡就这么生硬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无力地跌倒在一旁。
爸爸是钓鱼的时候摔进水中的漩涡里,活活被淹死的。
他生前最钟爱的鱼害死了他。
罗青温柔地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
“别哭了,以后我陪你。”
曾经的多少次,在看完钓鱼回家的夜路上,不是女汉子的罗青总是哭得稀里哗啦,我也对她说,别哭了,有我陪着你。
在罗青总是被我们镇上的小伙欺负时,也是我将拳头伸向他们,告诉她,有我在这里。
十多年来,到底是谁在挥霍谁的喜欢。
微风竟然长成了呼啸。
风中的爸爸转过身,脸庞在微光中显得坚毅。
“小欧,不管你喜欢谁,爸爸都支持你。只是到那一天,你一定要告诉爸爸,鱼上钩了没有。”
我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回过神,天已经黑了。
罗青安静地靠着我的肩膀,她睡着了。
我将她抱起,慢慢放到了卧室的床上。
虚幻的时空里,属于我的浮标正在晃动。有一条鱼顺着水流开始腾飞,而另一条鱼傻傻地咬住了吊钩。
爸爸,鱼上钩了。
作者/九日
排版/谢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