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朱厝人家
漳浦举人朱节庵是黄道周的老朋友,他们关系密切,感情深厚,还结成了儿女亲家。黄道周把女儿黄子本许配给朱节庵儿子朱垣为妻,他曾经对女婿说,我与你父亲即使不算亲戚关系,也是老朋友。“吾与节庵即无亲亦是老友。”
明朝中后期,漳浦溪南村朱家是书香官宦人家。那时,朱家大厝不但在漳浦,乃至在整个漳州府,都是显赫的存在。地方志书在介绍朱节庵时,都把他家当做一个地名,“朱英燧,号节庵,天球孙,绥安溪南村朱厝人。”
朱节庵的曾祖父朱琯秀才出身,《漳浦县志》说他以“孝友行谊”著称,被当时的福建督学潘简肃所赏识,推荐进入省城的书院学习。不知什么原因,到了四十多岁时,竟然放弃秀才资格,这等于放弃政府津贴、免除赋税和穿秀才青衫的权利,这种行为在当时非常少见。从此,朱琯“杜门诵读,著书自乐”,高寿活到80岁。
祖父朱天球生于1528年,23岁(1550)时,年纪轻轻高中进士,被授予南京工部主事,此后,几经浮沉,辗转升迁,官至南京工部尚书。他为官40多年,始终正直立朝,沉稳寡言,遇事立决,官声崇隆。退休后乡居18年,与户部侍郎卢维祯在梁山结社,吟诗作赋,徜徉山水。1610年逝世,享寿83岁,赠太子少保,赐祭葬。
不知朱天球有几位儿子,县志找不到相关资料,因此,我们对朱节庵的父亲一无所知。也许他父亲没有取得科举功名,也没有突出的事迹,故县志没有记载。也许像朱琯一样,不屑功名利禄,喜欢闲居自娱,寄情山水。
朱天球去世时,朱节庵大约二十六七岁,已经结婚生子。爷爷的巨大光环使他有些目不暇接,一方面,爷爷带来的家庭荣耀让他无比自豪。另一方面,也形成了如影随形的精神压力,即要把书香门第的优良作风传承下去。压力即动力,朱节庵暗暗发誓,一定要发愤图强读好书,一定要考取功名,赓续家族文脉。
2、携手共进
1608年,24岁的黄道周到漳浦卢维祯家当私塾教师。这年卢维祯66岁,早已从南京户部左侍郎任上退休。朱天球81岁,已经乡居多年。两位老前辈筑园会客,结社梁山,作诗饮酒,身边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墨客。
此时的黄道周只是一介布衣,但已名扬漳南,漳浦知县黄应举读到黄道周文章,不敢引为知己。后任知县汪泗论“尝识黄道周于诸生中,人服其精鉴”。卢维祯对这位青年才俊也是关怀备至,专门指派仆人伺候,“日令从者给侍”,还把他推荐给漳州政坛名流。黄道周就是在卢维祯家结识了龙溪举人张燮,成为终生好友。
就在卢维祯家里,黄道周见到了朱天球,对这位爷爷一样的前辈油然而生高山仰止的崇敬,而朱天球也从黄道周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身影。一切都顺理成章,黄道周得到了朱天球的赏识,并且结识他的孙子朱节庵,成为好友。
1609年,黄道周奉母移居漳浦,娶林氏为妻,大约第二年,女儿黄子本出生。而朱节庵的儿子朱垣,可能比黄子本年长一些。不知道他们何时结为儿女亲家,极有可能定下娃娃亲。
清浅的鹿溪绕城而过,向东流淌。黄道周居县城之东,鹿溪之北,朱节庵居鹿溪之南。不知多少次,两位青年学子,跨过鹿溪,促膝谈心,切磋学问,畅谈人生。黄道周才华横溢,朱节庵家学深厚,在他俩看来,未来的奋斗目标清晰明确,只要心无旁骛,愿景可以预期。鹿溪两岸,经常可以看到他们自信的身影。
不久,他俩相继考中秀才。朱节庵中秀才的时间不详,黄道周于万历四十年(1612)中秀才,并于当年秋天赴省参加乡试,“下第以归”。
万历四十三年(1615),两人结伴赴省乡试,朱节庵顺利中举。而黄道周本来拟拔为第一,因文章违反规定而作罢,这让福建督学郑玄岳惋惜不已。不久,朱节庵长途跋涉,首次奔赴京师,参加第二年二月的会试,结果落第而归。
万历四十六年(1618),黄道周第三次到福州参加乡试,高中第七名,名列前茅。“十一月,子如京师”,黄道周这次北上京师,朱节庵结伴同行。他俩参加1619年的春闱,很遗憾,两人都榜上无名。他们有些失落,默默踏上风餐露宿的归途。黄道周对旅途的艰辛滋味深有体会,他写道:“骑驴载道,凄风烈日,计六千里,幸以皮骨归,见老亲双鬓之外,四壁自如,穷于昔日”。
天启元年(1621),“是秋,公车北上”。黄道周与朱节庵再次同行进京,参加第二年春天的会试。这次黄道周以二甲第73名的成绩荣登进士,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学习,而朱节庵再次落榜。至此,朱节庵三次参加会试,均铩羽而归。
在科举时代,进士太难考,几次考不上属于正常现象。那时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思是明经比较容易考,三十岁考上算老的,进士难考,五十岁考上算年轻的。
3、京城来信
就像两条相交的斜线,渐行渐远。从此,黄道周与朱节庵,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天启三年(1623),黄道周迎接母亲妻子女儿到京师,妻子不幸病逝途中。天启四年(1624)初,黄道周从翰林院结业,被授予翰林院编修国史实录。
四月份,有人从家乡来到京师,拜访了黄道周,向他谈起家乡有人在议论,说黄道周喜欢做官,把母亲妻子女儿接到京师,准备长住,在京师好好做官。黄道周听了非常气愤,于六月初二日写了一封《与朱节庵书》向好友兼亲家朱节庵倾诉心事。
黄道周在信中说,真希望有机会和兄长促膝谈心,这么多年来,你最了解我的性格,我都四十岁了,还像小孩一样不懂人情世故。“乡里贵人”编造这些没有根据的言论,让人听到以后抑郁烦闷到了极点,“使人闻之愤闷欲绝”。这些“突造飞语”是在逼迫小弟,造成不得不回家的情势。小弟看待一个官职比蝉翼还要轻薄,只因老母亲远道而来,未能解脱,勉强在京师逗留。最后说:“生平身名,母子区区,远托圣贤,近托足下,何由促膝吐此言怀。”黄道周作为普通人的的情绪,在信中自然地流露出来,这也看出黄道周与朱节庵并非一般的亲家关系。
朱节庵收到黄道周的来信,很快回信,此信现在找不到。推测他可能谈到前三次会试落榜,对是否参加明年(1625)的会试,心里没有把握,因此想放弃下次会试。黄道周收到信后,大约在天启四年初冬,又写了一封《与朱节庵书》。
在信中,黄道周认为这样也好,希望他静观一两年,努力复习,准备更加充分些,以收见兔飞鹰的效果。另一方面,向他介绍朝廷内外的形势。此时,朝堂上危机四伏,大家心有余虑,敷衍了事。边疆大臣不表态不采取行动,导致了内廷宦官逐渐掌握政权。而且,流民和盗贼越来越多,运河漕运断绝,粮仓供给匮乏。各种因素综合分析,黄道周担心,不久将来会发生像唐朝末年朱温诛杀朝官的白马之祸。
黄道周的预测很准确,此后三年,魏忠贤大肆迫害和屠杀东林党人,其祸害不亚于白马之祸。幸亏黄道周告假还山,否则,以他那严冷方刚的性格,恐怕也难逃厄运。
4、折戟考场
崇祯元年(1628)又是会试之年,不知朱节庵是否参加这年的会试。从1622年到此时,已经六年,按常理,朱节庵应该参加会试,只不过还是榜上无名。此时,黄道周在漳浦北山,没能从生活上照顾他。朱节庵回到漳浦后,告诉黄道周,继续备考,准备冲刺崇祯四年(1631)的会试。
崇祯二年(1629),黄道周《三易洞玑》完稿,这年冬天再次北上京师任职,“是冬,辞墓出山”。崇祯三年四月到达京师,五月,被任命为浙江乡试主考。他在出发前,给好友张燮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你收到信时,朱节庵可能已经出发来京了,收不到我的问候了,“朱节庵恐已出,不及寄意。”
同时,黄道周也给女婿朱垣写了一封信,信中谈到,估计你父亲已经出发了,早一点到京师比较好,担心到冬天时间紧迫,而且结伴而行也比较麻烦。“尊翁想已发,蚤老入都,恐冬后孔棘,偕行为劳。”这些表明朱节庵参加了崇祯四年的会试,结果还是落榜。
崇祯七年(1634)又是会试年份,不详朱节庵是否参加这年的会试。一般情况下,除非改变志向,只要经济和身体条件允许都会参加。这年黄道周在漳浦北山谈经读史,编纂《懿畜前编》和《懿畜后编》,还到漳州紫阳学堂讲学,其讲义编成《榕坛问业》。
崇祯十年(1637)又是会试之年,此时黄道周正在京师任职,朱节庵再次来到京师参加会试。这年黄道周53岁,朱节庵年龄相仿或者略大一点。从1615年中举到现在,朱节庵走过了22年的会试之路。这期间共有八次会试,不详朱节庵具体参加几次,可以肯定他多数都参加。据研究,考生一般在京城要住四个月左右,在京城的衣食住宿、煤炭蜡烛、书籍文具等花费,加起来总额惊人,另外,旅途费用也是沉重负担。从漳州到京师,路途遥远,来回大约半年时间,漫长的旅途颠簸,对考生的身体也是严峻考验。
会试前夕,黄道周与朱节庵再次见面,鼓励的话语和考试注意事项不知说了多少次。黄道周看到朱节庵脸色有些憔悴,精神不振,闷闷不乐,“见其色枯神脱,甚不乐”。黄道周也不太在意,告别时紧紧握住老友的双手,示意他沉住气,坚持就是胜利。
几天后,有人来报,朱节庵在考场突发疾病,不幸去世。黄道周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悲痛欲绝,“闻之痛楚欲绝”。这才想起几天前他脸色不对,不是精神不振,而是身体发出的信号。黄道周悔恨不已,为自己没有照顾好朱节庵,深感愧疚。他写信跟女婿说:“如仆者,真愧负尊公耳!”
老友的突然离世,对黄道周打击很大,伤心之余,深感世道难料,充满危险,人生没有意义。“落落如余,觉世道艰危,生存无益耳。”过了好长时间,他还在说,在官场十七年,孤独落寞,只有和朱节庵最默契。“十七年词林寥落如此,惟朱节庵作得头对。”
黄道周想念漳浦北山的双亲坟墓,芳草萋萋,松楸依依,如栖父母膝下。他也想念家乡青菜瓜果和鱼干虾米,那是像麒麟凤凰一样的美味肉脯,“青果干虾,真如麟凤之脯矣”。他觉得平生所学不只是为了做官,更是为了儒家道德纲常。于是,不久以后,发生了震惊朝野的平台召对,他为纲常辩护,当面顶撞皇帝,心甘情愿接受连降六级的处分。
2022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