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忆词帝

唱不完一曲清歌樱桃破,饮不尽一壶浊酒醉心窝。朦胧淡月,落花狼藉,独自凭栏,遥望南国,旧日的壮丽家国,如今已成破碎山河,只剩下剪不断的山河破碎愁,理还乱的离别相思苦。

一千多年前的七夕之夜,一颗帝王之星降临在南唐的深宫之中,他生来一副帝王之相——重瞳、骈齿,风神洒落,天资聪颖。少年的李煜深受父亲李璟的影响,并且遗传了其父极高的文化修养,自幼酷爱读书,年轻时便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无所不能。然而这么有才情的李煜却生错了家庭,他生性恬淡,无心参与朝政,他一心只想做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醉心于他的诗情画意之中,以笔墨为羽,以诗书为伴,红日已高笑看佳人舞点,晚妆初过同奏霓裳羽衣,这样风流快活的文士生活,与世无争,岂不快哉!

然而,李煜卓越的才情,聪颖的才智,再加上一副与生俱来的帝王之相,怎能不引起权力欲极强的长兄猜忌?为了避开长兄的锋芒,李煜写下《渔父》一词来表明自己的隐世之心,“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对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浪花翻滚如同千层白雪,俏皮的桃李竞相开放,喝口小酒,唱首渔歌,与自然同乐,优哉游哉。这垂钓渔父的生活岂不正是李煜所向往的生活,世上能与李煜一样淡泊名利,甘于归隐的人又有几个呢?避开名利的羁绊,以诗书为友,此乃李煜的点睛之笔。

李煜心思细腻,感情丰富,十八岁那年就迎来了爱情的春天,与国色天香的周娥皇结为连理。周娥皇才貌双全,善歌舞、通音律,这对青年夫妻都有着极高的艺术修养,李煜填词,娥皇谱曲,共同演绎《霓裳羽衣曲》。红锦地衣,舞榭歌台,临风而唱,踏月而归,陶醉于艺术的殿堂,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有李煜所作《玉楼春》为证,“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晚妆初过,嫔妃们光鲜亮丽,笙箫奏响,悠扬的声乐宛如飘荡在云水之间,那是周娥皇正在演奏《霓裳羽衣曲》,声音如同天籁,余音绕梁。此时李煜正醉倚栏杆,整个宫廷弥漫着百合的香味。如此惬意安详的生活恐怕只有李煜这样既有才情又富裕的人才能享受吧。我只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这段美妙的时光,再没有任何的世俗来拆散这对神仙眷侣。然而,历史的发展是残酷的,而李煜恰逢生于这个乱世,就注定这段美好的时光是短暂的。

从李煜登基那一天起,悲剧的命运就笼罩着他,蚕食着他,最终吞噬了他。他本无心朝政,奈何他的五个哥哥都先后死在父亲前面,待到父亲驾崩,南唐风雨飘摇的命运就交给了这位多情的词人。他与贤妻本来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然而命运多舛,他的小儿子四岁就不幸夭折,娥皇伤心欲绝,以泪洗面,不久便凄然下世。此时的李煜既要心系天下,又对爱妻之死痛惜不已,锥心泣血,作《蝶恋花》以悼之,“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黯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长夜漫漫,独自漫步在荒芜的城郊,清明时节百花齐放,谁又能读懂李煜心中的感伤呢?数点雨声摧落了美丽的花瓣,转而一片清风拂过,约住了潺潺的寒雨,云破越来花弄影,桃李树下,是谁家的女儿正打着秋千低声细语呢?曾几何时,他与周娥皇在同样的秋千上郎情妾意,然而物是人非,刚刚缓和的愁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早已理不清纷杂的思绪,只觉眼前的一切亦真亦幻,偌大的人间竟然安排不了自己的愁绪。天地无情,命运多舛,与心爱的娥皇阴阳相隔,从此陪伴他的将是绵绵无尽的相思之苦,“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重情之人必定得到上天的眷顾,在娥皇去世四年之后,李煜立娥皇的妹妹为国后。面对青春美丽的小周后,李煜似乎看到了娥皇昔日的神采,小周后拥有一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般的姿容,并且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李煜因此为之倾倒,作《一斛珠》赞曰:“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当时的南唐外有北宋的强权镇压,内有百姓的诚惶诚恐,文武百官力劝后主武力对抗,绝不屈服,但是李煜深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武力对抗势必令南唐的百姓苦不堪言,李煜只能不断地向北宋送去锦衣玉食,珍珠美女,不惜国库亏空,以维持这风雨飘摇的山河。小周后在李煜最痛苦的时候送来了温暖的慰藉,而此时的李后主已不再是当年无拘无束、风神洒落的才子,也不再享受“一壶酒,一竿纶”的隐逸生活,他多了一份责任,一份深沉和万千哀愁。

后主的软弱可欺使宋太祖变本加厉,强行逼迫其弟李从善入宋为官,从此“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后主悲从中来,柔肠寸断,遥望北方哀叹“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如同春草的离恨,离得越远越是遥遥无尽。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南唐的国都终于被宋军的铁蹄攻破,李后主不得不率家眷官属肉袒降宋,宋太祖赐给他一个耻辱的封号“违命侯”。当历史的年轮无情的碾碎了李煜的梦,他累了,倦了,眼前的一切都如同镜花水月,昔日的九五之尊沦为阶下囚,他容颜憔悴,对月而吟《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小楼”、“弯月”、“梧桐”,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凉,这愁绪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萦绕心头,别是一般滋味,这滋味恐怕只有李煜才能体会。

曾几何时,他无法忘记故国门扉上的一抹朱红;

曾几何时,他乘着朦胧的淡月醉倒在美人怀中。

奈何“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顷刻间烟消云散,心爱的小周后饱受宋人凌辱,空留后主一人“垂泪对宫娥”。这突变的世事有如浮生一梦,此时的后主已经觉悟,他不能再沉陷于梦中,他忘不了无以复加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恨,他决定将心中积压多年的愁怨都倾诉出来。在他四十二岁生日的七夕之夜,后主作词,命歌伎作乐,声闻于外,是为《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没有堆砌的辞藻,没有华丽的修饰,李后主已经完全置身梦外,感伤故国的明月,感伤故国的朱颜,只求美好的春花秋月早点终结,人间已经盛不下后主滚滚东流的哀愁了。后主之词真乃泣血之作,就在这个月圆的七夕之夜,他带着小周后奔向天堂与娥皇重逢,在天堂谱写未完成的《霓裳羽衣曲》。

“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千百年来,李煜遭到了无数政客的唾骂,说他生于乱世是为哀,不思进取则为昏,对于这样的评价再多的辩解也是枉然。虽然李煜不是治世之才,但也绝不是乱世之祸,他若不是心系国家,心系百姓,就不会以不屠城为条件肉袒降宋,也不会朝夕以泪洗面怀恋南国,他大可效仿“乐不思蜀”的阿斗,苟且偷生,换得一世安宁。

“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我心中的李煜不是昏君,不是情圣,而是一位千古词帝。正是雕栏玉砌的帝王之家,物是人非的离愁别恨,才造就了一位心思细腻、情思丰富的词帝,若是没有那么悲恸的经历,李煜可能只是一个优秀的词人,但是绝对写不出那么锥心泣血的精品,甚至成为一位千古传奇的词帝。

他爱,凤阁龙楼,佳人舞点;

他叹,春花秋月,朱颜易逝;

他悲,流水落花,满鬓清霜;

他恨,万里河山,归为臣虏;

李煜,算来一梦浮生,恰似一江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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