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笑面人》雨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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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本序

【我的点评】
蝙蝠侠里面的小丑是邪恶的,笑面人里面的小丑却是善良的。


【原文】
雨果一生的创作时期长达六十年之久,是个多产的作家,也是个多产的诗人,他的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九三年》,诗作《惩罚集》、《凶年集》和剧本《克伦威尔》、《欧那尼》等。他前期的创作,基本上是站在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立场上,同情人民疾苦,希望通过改良社会,解决矛盾。后期创作有一定的现实主义因素。

小说主人公格温普兰是一个爵士的后代,从小就被卖给儿童贩子,成为宫廷阴谋的牺牲品。他落到儿童贩子之手以后,被迫动过毁容手术,脸孔因此始终像在怪笑一样。后来,他被好心的流浪人于苏斯所收养。从此,他就跟着于苏斯到处卖艺。格温普兰在见到于苏斯之前,还在雪地上救起过一个女婴——就是盲姑娘蒂,好心的于苏斯也把她收养了下来。他们几个人四海飘泊,受尽贫穷与不幸的折磨,但是他们并没有向环境屈服,他们彼此之间充满着诚挚的感情。在颠沛流浪生活中格温普兰和盲姑娘蒂之间也渐渐产生了爱情。

后来格温普兰有机会重新获得爵士的头衔,他却厌恶贵族生活,在议会痛斥了贵族罪行后,回到自己的同伴那里。这时蒂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终于去世,格温普兰悲痛万分,结果投海自杀。

格温普兰的悲惨遭遇发生的那个时期,正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后不久,资产阶级和新贵族建立了君主立宪政体。革命的结果对人民来说,只是资本主义的枷锁代替了封建主义的枷锁。财富和特权集中在一小撮统治阶级手里,广大人民依旧过着苦难深重的生活。

雨果通过格温普兰他们的悲惨遭遇反映了当时的两个对立的阶级的尖锐矛盾:占绝大多数的人民群众过着贫穷困苦的生活,一小撮上层贵族穷奢极侈,道德败坏。雨果利用了丰富的历史文献生动地列举了当时英国不平等的社会面貌,揭露统治阶级的种种虚伪和丑恶。在小说里,作者完全站在同情人民的立场上为贫苦大众作辩护,描绘底层人民的疾苦。笑面人格温普兰在贵族院对一些王孙贵族的慷慨激昂的控诉,该是全书的高潮,该是对这样一个不平等社会的极为淋漓尽致的描绘:人民过着凄惨的日子,无罪的人被定了罪,八岁的小姑娘开始卖淫,煤矿工人拿煤块填肚子,渔人吃的是树皮草根,婴儿睡在地上挖出来的土洞里。除了贫穷、失业、饥荒、疾病以外,我们看到压在百姓头上的还有警察、法律、宗教、秘密逮捕、监狱、酷刑,等等。饱经沧桑的于苏斯就对格温普兰这样说过:“沉默是穷人唯一的朋友。他们只可以说一个字:‘是’。承认和同意是他们的全部权利。对法官说‘是’。对国王说‘是’。老爷们如果高兴,就赏我们几棍,我就被他们打过,这是他们的特权,他们即使把我们的骨头打断,对他们的尊严也不会有什么损害。”他又指出:“你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里:锯掉一棵三年的小树,就得安安静静地被人送上绞刑架。……主教法庭要是判决你犯了异端邪教的罪,就该活活烧死。”

在另一方面,统治阶级享受种种特权,穷奢极侈,拼命压榨百姓的血汗来供他们挥霍。女王丈夫的年俸一下子就要增加十万英镑。苛捐杂税一样一样地增加。

格温普兰在议会里的发言,是对那个社会的一个有力的控诉,其实格温普兰和他的两个亲人——于苏斯和蒂的悲惨遭遇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控诉。统治者的魔手毁灭他们的幸福,即使于苏斯牢牢守住他的“沉默是穷人唯一的朋友”的信条,他也无法逃避这一只看不见的、可怕的手。

这几个善良的可怜的人,他们的命运正是当时英国广大的劳动人民的普遍命运。雨果在小说中运用了他最为擅长的浪漫主义的对比手法,生动地刻画了这几个主要人物的形象。

格温普兰的脸是丑的,但是他的内心却无比美丽。当他被人抛弃,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跟死神搏斗的时候,他还想到去救另外一个孩子,担负起另外一个人的命运;他在成为爵士以后,忘记不了百姓的疾苦,痛斥了那些贵族老爷,最后情愿抛弃荣华富贵,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因此,“虽然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怪物,可是蒂却认为他是天上的神仙。”

蒂自己呢,是一个瞎子,从小就没有见过阳光,但是她“眼睛虽然看不见,却充满了亮光”。她看得到亮眼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便是格温普兰的内心的美。她一心爱着格温普兰,把格温普兰视做她的太阳。这是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于苏斯则是一个善良智慧的老人,他不顾自己穷困,收留下两个孤儿,抚养大了他们;他的才智也是惊人的,在他的身上闪耀着劳动人民的智慧的光芒。然而他深受生活的磨难,懂得一套人情世故,在恶势力的迫害下,他也不得不逆来顺受。

安妮女王憎恨约瑟安娜,以能看到她嫁给格温普兰这个畸形人为一大乐事,丝毫也不顾姊妹之情。约瑟安娜和大卫·第利摩埃两人都不愿意结婚,因为这对各自的放荡生活有许多便利。约瑟安娜甚至引诱格温普兰,想寻找堕落的乐趣,这种行为只有从她的放荡无耻的变态心理中可以得到解释。这个貌若天仙、心似蛇蝎的女人,当她最后知道格温普兰是她的真正的丈夫的时候,反而立刻把他赶走,对他说她恨他。

小说的浪漫主义特色还表现在作家对情节的安排上:整个故事是由许多出人意外的事件联结而成的。小说一开始,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给抛弃在荒凉的海岸上,等待着他的只有死亡,但是他却逃出了困境。这样的开头就强烈地吸引住了读者。尤其是第二部第四卷开始,约瑟安娜的来信给格温普兰带来的不安,大海中漂来的葫芦里的秘密,格温普兰突然一变而为克朗查理爵士,于苏斯看见监狱里扛出一口棺材以为格温普兰已被处死,约瑟安娜与格温普兰偶然相见,格温普兰在议会控诉统治者的罪恶,他寻找亲人不见正想跳河时看见那头几乎与于苏斯形影不离的狼狗奥莫,等等,真可以说是波澜迭起,风云变幻,而格温普兰的形象在这一连串的情节发展中也显得愈益鲜明。这是这部小说的又一特色。

雨果虽然真实地描叙了一个不平等的社会面貌,但是他对那个社会的本质是缺乏认识的,因此对当时社会的阶级矛盾揭露得还是不够深刻的,也缺少正确的分析。

作者引经据典、夹议插叙之处也使人感到比较多。这些都可以说是这部作品的不足之处。


第一部 海和夜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个圈子,于苏斯于是开始大声演说,奥莫就在旁边捧场。狼嘴里衔着一只盆子,很有礼貌地向观众收钱。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混过来的。狼有学问,人也有学问。狼会玩各种各样的把戏,增加了不少的收入。它这套本事如果不是这个人训练出来的,就是它自己学会的。它的朋友常常对它说:“你千万不要堕落成人。”

他的嘴唇一动也不动,可是你可以听见他在说话。任何人的声调和发音经他一模仿,准能把你蒙混住。他模仿的声音是那么像,你简直相信是被模仿的人在讲话。他一个人能发出一群人的声音。“口技专家”这个头衔,他实在可以受之无愧。其实他早就用这个头衔称呼自己了。他能学各种鸟叫:像画眉、鹪鹩、云雀(也叫吱吱鸟)、白胸脯的燕八哥,以及像他一样过流浪生活的各种候鸟。所以有时候他如果高兴,就能让你听见广场上嘈杂的人声,或者草地上牲口的叫声:一会儿千头万绪,好像狂风暴雨,一会儿清新宁静,好像东方的黎明。

于苏斯喜欢独语。天生的喜欢离群索居,而又能说会道,一方面不愿与人交接,另方面又巴不得找个人谈谈天,结果就只好对自己瞎聊了。凡是过惯孤独生活的人都懂得独语是很自然的事情。心里的话非发泄一下不可。对着空间大声讲话,便是一个发泄的办法。一个人独个儿高声讲话,就是和心里的神道交谈。

于苏斯五十岁,要不然就是六十岁。他安于天命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我们刚才看见,他居然吃起土豆来了,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在当时是喂猪或者给囚犯吃的。他无可奈何地吃着土豆,心里很生气。他个子不高,可是显得很长。他身子伛偻着,愁眉不展。老年人弯腰折背,这是生命力衰退的结果。造物者替他安排的是一个悲哀的命运。他难得微笑,又从来不会哭;因此他既得不到哭后的安慰,也得不到片刻的快乐。人一上了年纪,就变成一个有思想的废物,于苏斯就是这样的废物。

于苏斯把自己的本事教给奥莫一部分,他教它怎样用后腿站起来,怎样把愤怒变成忧郁,怎样把狼嗥变成低吼等等;另一方面,狼也把它会的东西教给了于苏斯,它教他怎样在露天里生活,怎样不吃面包,不烤火,宁愿在树林里挨饿也不在宫廷里当奴隶。

于苏斯心里怒气难消,所以表现在外面的是恶声恶气。于苏斯对造物不满。他天生要反抗一切。对宇宙间的事事物物,他总是往坏处想。不管对什么人,或是什么事,他总是一百个不满意。蜜蜂虽然能酿蜜,可是抵不了螫人的过失;太阳虽然能使玫瑰花盛开,可是抵偿不了它传播黄热病和黑热病的罪过。

于苏斯没有参加过什么帮会。于苏斯只跟自己共秘密,自己跟自己促膝密谈,只有这条狼文文雅雅地参加这种秘密会议。

流浪的人就是孤单的人。因为孤独,他才不断地换地点。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他便会觉得好像被人同化了似的。他过的是流浪生活。一看到城市,他就特别怀念荆棘丛、丛林、带刺的矮树丛和岩洞。森林才是他的家。他在广场上嘈杂的人声中间,倒没有身在异乡的感觉,因为嗡嗡的人声好像树林的絮语。人群多少能满足一些我们对旷野的爱好。他最痛恨的是篷车的门和窗子,因为有了门窗,车子就像一幢房子了。要是能把岩洞安上四个轮子,坐在洞穴里旅行,才合乎他的理想呢。

他最主要的事情是恨人类。简直可以说这是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因为看到了人间的种种灾难,国王骑在百姓头上,战争压在国王头上,瘟疫比战争更狠,饥荒比瘟疫更毒辣

这儿那儿,可以看到一阵阵白色的旋风,卷起了陆地上的雪末,在不停地旋转。波涛起伏的地面转眼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隐在地平线下,看不见了。白雾笼罩着阴暗的原野。寂静。无边的寂静。坟墓般的寂静。

海跟陆地一样,也是白蒙蒙的一片,不过地上是白雪,海里是白色的泡沫。没有比这两种白颜色反射出来的光更凄凉的了。可是夜里的光反而更亮,海像钢一样发亮,悬崖像乌木一样墨黑。

圆弧形的丘陵围着白色的海湾;这幅夜景有点像梦境;一个白球嵌在黑色的弯月里。

这一带海岸上看不到一点火光,可见那里连一只生了火的炉子,一个有灯亮的窗户,一所有人住的房子也没有。天上和地上一样,没有一丝火光;底下没有灯光,上面没有星光。海湾广阔平坦的水面上,这儿那儿,突然掀起了巨浪。风搅动着水面,把平静的海湾吹皱了。

天空中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这个孩子还不知道;要是水手的话,早就吓得发抖了。在这危急即将来临的时刻,四大元素好像就要变成有灵魂的东西,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看到风神秘地变成风神了。海也要变成大洋;威力就是意志的表现,我们平常当做自然物的东西,现在有了灵魂。我们等会儿就会看到什么叫做恐怖了。

天越来越黑了,黑夜的乌云低低地压在海面上。悬挂在头上的暴风雨的力量,压平了波浪,海上显得阴森森的。

船跟黑夜慢慢融合在一起,终于看不见了。
这一回是再也看不见了。
至少这个孩子是这样想。他不再向海里望了。他转过脸来,望着平原、荒野和丘陵,说不定这儿能找到活人。他迈开步子,向这个未知世界走去。

【我的点评】
既然不能寄希望于别人了,那么剩下能与命运搏斗的,就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和勇气了。


【原文】
他转过脸来,望着平原、荒野和丘陵,说不定这儿能找到活人。他迈开步子,向这个未知世界走去。

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一直走下去,直到跌倒为止。俗语说,理想指导行动,可是他没有理想。人家把他带到这儿,然后又把他撂在这儿。“人家”和“这儿”,这两个谜一样的字眼就代表了他的命运。“人家”就是人类,“这儿”就是宇宙。在尘世之间,除了他这一双赤脚踩着的一小块冰凉的硬地以外,他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在这个空旷广大的黄昏世界里,他有什么东西呢?什么也没有。

严寒的天气摆布着它。被人遗忘的荒野包围着它。在一个未知世界里,它听天由命。黑暗在它身上为所欲为,它无法自卫,它永远是被动的,只有忍受。飓风扑在它身上。

我们有时候走过某一个地方,看见某一些东西,就不由自主地要站住深思,要让我们的心灵走进去探索一番。

物质的扩散作用悄悄地侵蚀着它。它的血被喝完了,它的皮被吃掉了,它的肉被偷去了。无论什么从这儿经过,都要从它身上拿走一点东西。腊月借走了它的寒气;午夜借走了它的恐怖;铁借走了它的腐化物;瘟疫借走了它的秽气;花借走了它的香味。尸首慢慢地风化,好像是在缴税。这是它向暴风、雨、露水、爬虫和飞鸟缴的税。黑夜所有的黑手,都要捞点油水。

它是一个幽灵。虽然风在上面不停地刮着,它依然坚强不屈。它不断地抖动着,显得很可怕。说起来也真吓人,它好像就是空间的中心,仿佛有一种无限的东西踞坐在它身上。谁知道呢?也许那是人类的正义之外的一种隐隐约约的被激恼了的正义之气吧。在它还留在坟墓外边的时候,它在向人类报仇,向它自己报仇。它是黄昏和旷野的见证。它是令人不安的物质的见证,因为这种使人惴惴不安的物质就是灵魂的毁灭。一种无生命的物质既然能使我们烦恼,就一定有一个灵魂曾经在那儿生活过。它在天上的法律面前控告人间的法律。

他走到跟前,大着胆子,颤颤抖抖地打量那个妖怪。这个妖怪浑身涂着柏油。这里那里,有好几个地方发亮。孩子看见了他的脸。脸上也涂着柏油。这个显得粘乎乎的面具在黑夜的反光里露出了轮廓。孩子看见他的嘴变成了洞,鼻子变成了洞,眼睛也变成了洞。他的身体好像用绳子捆在一块浸过石脑油的粗布里。布已经霉烂了。露出一只膝盖。粗布裂开的地方可以看见肋骨。有的地方还有肉,有的地方只剩下了骨头。脸是泥土的颜色;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些不很清楚的银色痕迹。布贴着骨头,露出骨骼的轮廓,仿佛是用布蒙起来的雕像。头盖骨已经裂了缝,好像一只烂水果。牙齿还跟平常人一样,保留着笑容。张开的嘴仿佛还在大声叫喊。腮颊上还有几根胡子。他搭拉着头,好像在倾听什么声音。

像所有刚入世的人,像所有意识到自己的坎坷命运的人一样,这个孩子心里当然也会有童年时代的那种意识醒觉,仿佛一只啄开蛋壳的小鸟似的,想用脑子思索。不过这个小小的心灵里所想的东西现在都变成了恐怖。

山头上正当风,所以没有积雪。青草已经钻出来了,零零落落地长着一些蓟草。山上覆着短小细密的海滨草地,好像有人在悬崖顶上铺了一块绿毡。绞刑架下,在受刑人两脚底下的那块贫瘠的土地上,长着一片特别厚密的青草。几个世纪以来,尸体上掉下来的肉屑就是这片青草特别肥美的原因。土地也吃人肉啊。

这幅悲惨的景象勾住了孩子的心。他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他觉得腿上好像有个小虫,低下头看看,原来是死者的一只脚趾刺着他的腿。紧接着,他又抬起头来望着这张俯首望着他的脸。尽管脸上没有眼睛,他还是在望着孩子。这是一种凝视,一种难以形容的凝视,又亮又黑暗,好像是从头盖骨里,从牙齿和空眼窝里射出来的。这个死人的整个头颅都在注视你,多么可怕啊。虽然没有眼球,我们还是觉得它在望着我们。可怕的恶鬼。

慢慢地,这个孩子也变成了可怕的东西。他一动也不动,觉得害怕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知觉,只知道浑身麻木,关节僵硬。冬天默默地把他出卖给黑暗,冬天原来也是个没有义气的家伙。孩子简直变成了一座雕像。石头的寒气透进了他的骨髓;黑暗也爬到他身上来了。雪里的睡魔像黑暗的潮水一样,漫上心头。孩子一动也不动,越来越像死尸。他就要睡着了。

结局就要到了,生与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界线,这个生命马上就要回到人类的洪炉,每一分钟都可能滑进这个天造地设的深渊。这就是人生的规律。

再过一会儿,这个孩子就要和这个死人一样,这个幼小的生命就要和这个已经毁灭的生命一样,同归于尽了。

吊在链条末梢的尸体,被看不见的风推着,身子一歪,往左边升上去,退下来,接着往右升上去,又退下来,凄凉地缓缓升起,缓缓落下,好像一只钟锤,它疯狂地一摇一摆。你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了永恒之钟的钟摆。

这样继续了一会儿。孩子一看见死者乱动,就醒了过来,他觉得身上一凉,明白自己害怕了。链条每摆动一次,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它休息一会儿,接着又咯吱咯吱响起来。声音跟蝉鸣差不多。

狂风的来临带来了阵头风。微风顿时变成了疾风。尸体摆动得更可怕了。它不是在摆动,而是在震荡。链条不是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是在狂叫了。

飞来了一大群乌鸦。许多飞动的黑点刺进云层,穿过浓雾,黑压压的混在一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呱呱地叫着,朝小山上疾飞。简直像开来了一支军队似的。黑暗之鸟直扑绞刑架。

凡是成群结队的动物都服从命令。所有的乌鸦都挤在绞刑架上。死尸上一只也没有。他们似乎在交谈。乌鸦的叫声听起来真可怕。狼嗥、鸟叫、狮吼,都是生命的证据;乌鸦叫却是承认腐败的表示。使人仿佛听到了坟墓打破寂静的声音。乌鸦的叫声有黑夜的味道。孩子觉得浑身冰冷。

乌鸦不叫了,有一只跳在死者骷髅上。这是一个信号。所有的乌鸦都纷纷扑在上面。先只看见一堆翅膀,接着翅膀都合拢起来。这个吊着的人被隐盖在一堆不停抖动的灯泡似的黑东西底下看不见了。就在这个时候,死者突然动了起来。

是它自己动的呢,还是风吹的?它吓人地跳了一下。风越刮越厉害,暴风来帮他解围了。僵尸浑身都在颤动。一阵一阵的狂风抓住它,它向四面八方跳动。太可怕了。它发疯了。它好像是一个吓人的木偶,绞索就是细线。黑暗派了一个演木偶戏的抓住这根细线,让这个木乃伊耍起把戏来了。它转过来,跳过去,好像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似的。乌鸦害怕了,轰的一声飞了起来。一群不要脸的黑鸟,仿佛是从死者身上喷射出去的。过了一会儿,它们又飞回来。于是展开了一场搏斗。

死人好像有妖魔附身。风把它抛上去,打算把它带走;它呢,简直可以说在拼命挣扎,设法逃走;但是挣不开铁链子。乌鸦也随着它的动作团团转,退下来又扑上去,尽管害怕,可是不肯放松。这一方面拼命想逃跑,另一方面却紧紧地盯住一个拴在铁链上的人不肯撒手。死尸被一阵阵的北风推着,一会儿跳,一会儿撞,一会儿暴跳如雷,来来去去,跳上跳下,把一群乌鸦赶得四处乱飞。死尸好像是棍子,乌鸦好像是被棍子搅起来的尘土。这群凶猛的敌人不肯就此罢休,它们越斗越顽强。死者被乌鸦啄得发疯了,它在空中瞎打乱撞,简直像放在投石器上的石子。有的时候,乌鸦的爪子和翅膀都落在它身上,有的时候又放松了它;有的时候,这群乌合之众好像溃退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气势汹汹地飞回来。死后还要受这份儿罪,太可怕了。乌鸦简直发疯了。这种鸟大概是从地狱的通风窗里来的吧。爪子抓,嘴啄,呱呱乱叫,扯下来已经不成肉的肉条子,绞刑架嘎嘎的声音,骷髅的磨擦,铁链的响声,暴风雨的吼声、闹声,没有比这更悲惨的搏斗了。这是鬼魂跟魔鬼的战斗。是鬼的搏斗。

有时候,北风刮得更厉害了,吊在空中的尸体转个不停,它好像在对付四面八方的乌鸦,要去追它们、咬它们似的。风站在它这一边,可是链条却反对它,仿佛这两个黑暗之神也参加了战斗。飓风也参加了斗争。死人不断地转来转去,乌鸦也落在上面跟着它旋转。真是旋风里的一个漩涡。

孩子望着这个恶梦似的景象。四肢突然颤抖,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趔趄了一下,心里猛的一惊,差点儿没有摔倒。他转过身来,双手抱着头,仿佛头能支持住自己的重量似的。风吹动他的头发,他吓得面无人色,自己好像也变成了幽灵。接着他闭上眼睛,把黑夜的恐怖抛在身后,三脚两步跨下小山逃走了。

在雪地里,原野上,空地上,孩子疯狂地乱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一跑,身上倒暖和了,他需要的正是这个。要是他不害怕,不跑,恐怕会活活冻死。

他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便停了下来。可是他不敢向后看。他觉得这群黑鸟会追他,觉得那个死人会挣开了链条,说不定也走他这条路,那座绞刑架当然会走下山坡来追这个死人。他怕他转过头去会看见这些东西。

不过战胜了恐怖就是坚强的表示,他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坚强了。如果他是在能够思索的年龄,就会发现千百种引人沉思的根源,不过儿童们的思考是不定型的,对于成人以后叫做愤怒的东西,他们现在充其量不过感觉到一点模糊不清的不愉快的回味罢了。

儿童有很快接受感觉的能力。他们看不出轻微的和遥远的轮廓,看不见构成各种痛苦的东西。这个限制,这个弱点,保护着儿童,不让他们受到过于复杂的情感的侵害。他们只看事实,很少注意其他的东西。儿童得到一点支离破碎的观念就心满意足了。直到后来积累了一些经验,才开始审查人生的纠纷。于是面临着一堆堆经历过的事实,他运用自己的智慧(他的智慧不但增长了,而且还受到过一定的锻炼)来比较一下了。跟涂改过的羊皮纸抄本似的,童年的回忆又热情激荡地出现,这些回忆就是逻辑的基础,儿童脑海里的幻象变成了成年人脑子里推论的法则。可是经验是不尽相同的,究竟是向好的一面发展,还是往坏的一面发展,要由经验的性质来决定。好的一面是发育成熟,坏的一面是腐化堕落。

他冒着跌伤和跌在看不见底的深渊里的危险,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为了避免从石头上或者路上滑下去,他抓住野草和长满刺的金雀花,所以刺都刺进了他的手指。到了平坦的地方,才一面休息一面往下走;遇到了断崖,每一步路都得换一个新的办法。从悬崖上往下爬,一举一动都是难题。必须随机应变,不然就有性命的危险。孩子本能地解决了这些难题,连猴子都得跟他学学本领,走钢索的艺人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一面从一块石头上下降到或者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一面跟一只鹿似的时常竖起耳朵留心听。在左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轻得听不真切的声音,好像是低沉的号声。事实上,疾风在空中激荡,可怕的北极风也跟着赶来,听起来就跟开来一队号兵似的。就在这个时候,孩子觉得仿佛一只冰凉的手在不时抚摸一下他的前额、眼睛和腮颊。原来是鹅毛似的雪片,起初在空中慢慢地飞舞,接着就迅速地旋转。暴风雪来了。孩子浑身覆满了雪片。一个钟头以前占据了大海的暴风雪,现在开始登陆了,它慢慢地侵占了平原。

的面色可以说是苍白的,因为脸上的神气总是心灵的反映,如果说思想是没有颜色的东西,那就错了。很明显,他这副面色是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的反映,是一个一会儿要行善、一会儿要作恶的矛盾体的表现。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发现了一个似乎有人性的东西,他能够变得比老虎还要残忍,也能够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确实有这种混乱的心灵。老头儿脸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秘密达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度。我们可以想像这个人尝过预谋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说他诡计多端),也尝过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说空虚)。在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两种麻木的表情(也许只是表面如此):刽子手的心灵麻木和官吏的精神麻木。怪物也是一个有全面发展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也有被感动的时候。

他在甲板上慢吞吞地走着,对谁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阴森神气。他的眼睛蒙着一层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责备的灵魂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一堆堆泡沫中间的海面显得粘糊糊的,从黄昏的微光里望去,波浪好像是一摊摊胆汁。这里那里,涌起一条条平坦的波浪,上面出现一条条皱纹和一点一点的星光,仿佛是一片被石头砸碎的玻璃。星光中心的漩涡里闪烁着一点磷光,好像从猫头鹰眼珠子里反射出来的微光。

他机械地一句接一句地讲着,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含糊不清,一出嘴唇就听不清了,看样子,他好像不愿意讲似的。自言自语是精神之火的轻烟。

一副傲岸倔强的姿态,动也不动。像一位鉴定波涛和人类的专家似的,他在观察海洋,研究海浪,仿佛他在要求喧腾的海浪给他发言的机会,好教它们学点东西似的。他是教师,也是预言家,好像深渊的巫师。

天际堆起的一簇簇的乌云,改变了雾的轮廓,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嘴吹起一个个酒囊。乌云的形状使人惴惴不安。

海在不久以前不过披了几片鱼鳞,现在却穿上了一张整皮。不再是什么鳄鱼,而是一条巨蟒。铅灰色的蟒,又脏又厚,打折子的地方显得很笨重。

虽然还不怎么明显,可是能够看出广阔无垠的天空已经骚动起来,风云和海浪也跟着越来越激动,越来越令人注意了。没有比海洋更合逻辑而又变幻无常的了。扩散现象是水国的特征,是海洋的要素之一。波浪滚来滚去,时聚时散。一个波涛推上来,另一个波涛退下去。没有比波涛更像幽灵的了。起伏不定的波浪,犬牙交错,似真非真,像深谷,像吊床,像时隐时现的马胸,所有这些线条,怎么能够画下来呢?丛林般的泡沫,像山景,像梦境,谁又能描写出来呢?悲伤,烦恼,忧愁,自相矛盾,晦明不定的心情,低垂的恶云,明亮的天顶,没有空隙、没有裂痕的滔滔海水,以及疯狂发出的凄厉的吼声,都是无法形容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单桅船从远处悬崖上那个注视它的孩子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一直盯住这条船,好像单桅船把他的视线吸住了似的。他的注视对船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当帆影在远处消失的时候,孩子一看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转身向北方走去,这当儿单桅船正向南疾驶。

孩子和船都走入黑暗,看不见了。

夜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了。没有界线,没有空间。墨黑的天空笼罩着单桅船。慢慢落起雪来,一开头是稀稀落落的雪片,犹如一个个飘忽不定的鬼魂。在风吹过的天空里,什么也看不见。

在我们的温带里,北极的龙卷风就是从这种地窖似的黑暗里出现的。大片的乌云像龙腹似的覆在海洋上,花白的肚皮有几处地方贴在波浪上。贴水的地方好像撕破了的口袋,乌龙喷出了蒸汽,然后从那些口袋里吸满了海水。这里那里,吸水的地方就涌现了一个个满是泡沫的水柱。

北方的狂风对着单桅船冲过来;单桅船迎着狂风赶过去。风和船碰在一起,好像在互相厮杀。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隆隆的声音。没有比深渊的吼声更可怕的了。这是世界这个野兽的怒吼。我们叫做物质的这个深不可测的有机体,这个无数的能的混合体(我们有时候能够感觉到里面有一种使人栗栗危惧的无从捉摸的意志),这个盲目而黑暗的宇宙,这个谜样的自然的精灵,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怪叫,没有人类的语言清楚,却比雷声响亮。这个声音就是飓风。从鸟巢、雏鸟窝、交尾期、闺房和家庭里发出来的是叫声、啁啾、歌唱、喁喁私语和说话的声音。从虚无(也就是说天地万物)中发出来的叫声却是飓风。前者的声音是宇宙灵魂的表现,后者的声音却是宇宙的精怪的化身。这是无形无象的怪物的怒吼。这是冥冥之神发音不清的语言。真是又动人又吓人。叫声在天空里,在人类头上,此呼彼应,时起时落,不停地滚动,变成了声波,发出各种各样令人心摇神荡的声音,一会儿在耳边爆发一阵刺耳的号声,一会儿又轰隆隆地消失在遥远的地方。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闹声好像是说话的声音,其实也真是说话的声音。这是世界努力说话的声音,是宇宙的奇迹在自言自语。这种如泣如诉的声音是黑暗世界的脉搏,它把忍受的折磨,受到的苦难,心里的痛苦,以及接受的和反对的东西,都吞吞吐吐地哭诉出来。大部分说的都是废话,这不是力量的表现,而是一种慢性病的发作,癫痫性的痉挛,使我们好像亲眼看见无限的空间遭了大难。有的时候我们仿佛听见了四大元素之一的水宣扬自己的权利的呼声,这是浑沌要求重新统治生灵万物的微弱的呼声。有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空间在哭诉,在替自己辩护。仿佛世界提出的控诉开庭了;整个的宇宙就是一场诉讼;我们听着,打算了解双方提出的理由和它们各执一词的可怕的声音。黑暗的呻吟像三段论法一样坚定。这是引起思想混乱的地方,也是神话和多神论所以存在的原因。除了这种低沉的嘈杂声以外,还有许多一闪即逝的神怪的黑影,复仇女神的影子勉强能够辨认出来,云里露出了这三个女神的胸部,阴间的那些妖怪比较清楚。没有比这种哭声,笑声,飘忽无定的闹声,不可思议的问话和回答,以及向不知名的助手呼救的声音更可怕的了。人类听了这种可怖的咒语简直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这种刻薄的怨语把人类压倒了。这暗示什么呢?什么意思呢?威胁谁,又祈求谁呢?这是尽情的发泄。这是悬崖与悬崖之间、天空与海水、风与浪、雨与岩石、天顶与地底、星星与海沫之间的喧闹,这是深渊敞开喉咙的吵闹。其中掺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和恶意。

没有比海上遇到风暴的时候,更能感觉到未知世界的存在了。可怕而又古怪。古代呼风唤云的天神——这个阻挠人类意志的恶煞——有一种没有定型的元素,一种无边无沿的散沙似的物质,一种静止不动的力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做成随便什么形状。神秘的暴风雨总是按照一个变化不定的意志行事,这个意志的变化,不管表面也好,实质也好,我们都无法揣测。

我们的大自然叫做反复无常的谜样的东西,对人生叫做偶然的东西,不过是一种还没有发现的规律的现象罢了。

暴风雪的主要特点是黑暗。在暴风雨的时候,大自然的颜色是陆地和海洋黑暗,天空苍白,现在恰恰相反:乌黑的天空,白茫茫的海洋。下面是泡沫,上面是乌黑的一片。天边笼罩着云雾,天顶好像蒙着黑纱。

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地窖的圆顶。从黑夜里落下来的苍白的点子,在海天之间犹豫徘徊。这是雪片。雪片在空中飞舞,飘飘下降。

北极的风像电一样,雪片还没有落下来就变成了冰雹。天空里到处都是冰雹做的子弹,海水像中了开花炮似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天边和天顶中间的层云后面出现。宽广的闪电照亮可怕的乌云。远处突然出现的火光,虽然只有一秒钟的工夫,却照亮了云和天上鬼影飞驰的混乱现象,使人好像远远地瞥见了地狱似的。雪片衬着火光的背景,变成一个个黑点,好像是在炉子里飞舞的黑蝴蝶。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一阵暴风过去以后,总是紧紧地追着单桅船的狂风,低沉地吼起来了。这种低沉的吼声,好像是压低喉咙、狠狠争吵的声音。没有比风暴的独语更叫人惊心动魄的了。这种凄凉的吟诵声,仿佛两种神秘的交战力量的暂时休战,使人觉得它们在冥冥之中虎视眈眈地互相注视。

飓风像个性急的刽子手一样,迫不及待地宰割单桅船。一眨眼的工夫,咔喳一声,中桅帆刮下来,船帮折断了,护舱板刮走了,桅杆断了,各处都是爆裂的声音。

船舷旁边的一个巨浪打在船尾上。在风暴里,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有一种猛虎似的凶狠的海浪,肚子贴着海面爬了一会儿,然后大吼一声,咬牙切齿的,霍地一跳,朝不幸的船上扑过来,撕断它的肢体。泡沫吞没了“玛都蒂娜号”整个的船尾。在黑夜与海浪的骚乱中,传来了一阵撕裂的声音。等到浪花退去,船尾重新露出来的时候,船主和舵都不见了。全都冲掉了。

舵和缚在舵上的人被浪头卷进万马嘶鸣的风暴里去了。

“玛都蒂娜号”像一个漂在水上的软木塞一样,听任海浪支配。它不是在行驶,而是随波飘流,随时随刻都可能像一条死鱼似的,翻转身来。幸亏船身完好,一点不漏水,所以没有翻船。船在水上漂来漂去,船板一块也没有松动。既没有裂缝,也没有罅隙,舱里一点儿不漏水。

单桅船在滚滚的波涛中拼命地跳。甲板像一个患膈膜痉挛的病人作呕似的,不停地颤动。可以说它在想尽办法,要把船上遭难的人扔出去。他们死死抱住没有用的船具、船帮、横木、舷索、帆索、折断的船舷,弯曲的护船板和船上所有残存的东西,木板上的钉子把他们的手都割破了。他们不时地支着耳朵听着。钟声愈来愈弱,仿佛它也奄奄一息了。像临死前断断续续的喘息。最后连喘息的声音也消失了。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离浮标有多远?钟声使他们害怕,它的沉默又使他们恐怖。西北风把他们赶到一条可能是无法挽回的路上去了。他们感觉到一阵阵的狂风不停地赶着他们。船跟一个顺水飘流的东西似的向黑暗前进。没有比这样的飞驰瞎闯更可怕的了。他们觉得前面、上面和下面都是深渊。这不是前进,而是沉沦。

卡斯盖灯塔对一只能够操纵的装备齐全的船来说,是有用处的。它对你说:“注意!这儿有暗礁!”可是对一只没有设备的船来说,就可怕了。船身瘫痪麻木,失掉自制能力,无法抵抗疯狂的海浪和暴风的袭击,仿佛一只没有鳍的鱼,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只能随风飘荡。灯塔告诉它的最后结局,指出它注定要消逝的地点,通知它葬身鱼腹的日期。灯塔变成了坟墓里的灯光。

同风暴斗争简直可以说是千变万化。一会儿要对付狂风,一会儿又要对付海礁。不是风,就是花岗石。一会儿要跟一个抓不到摸不着的敌人厮杀。一会儿又要跟屹立不动的顽石拼命。
现在是瞬息之间愁白头发的时刻。

船和石头撞上了。这是在浑浊的泡沫底下撞上的,泡沫总喜欢掩盖要紧的情节。

威胁人的钟声不响了;威胁人的灯塔也消失了。但是这两种威胁消失以后,反而变得更可怕了。钟声是声音,灯塔是火光。多少还有点人味儿。现在它们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了无底深渊。

“玛都蒂娜号”从卡斯盖灯塔那儿逃出来以后,从这个浪头漂上另一个浪头。有时候也在紊乱中停一会儿。它随着风旋转,随着浪的动作摇摇摆摆,反映着海的每一个振荡。它差不多从来不前后颠簸。前后颠簸是沉船的记号。一个顺水漂流的东西只会左右摇摆。颠簸是挣扎的痉挛。没有船舵,船头就不能迎风前进。

推开礁石是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事。他们吓呆了。可是他们渐渐又有了希望。这些都是人类心灵里的磨灭不掉的海市蜃楼。在任何灾难之中,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会不莫名其妙地看见一线希望的。

船泊失事是无能为力的象征。陆地近在咫尺,可是却远若千里。飘浮而不能航行,脚底下的东西好像很结实,其实却是脆弱的,好像充满了生命,其实却充满了死亡,被囚在天空和海洋这两堵墙中间的这个广阔的地带里,“无限”像地牢一样压在头上,周围是风和浪的无穷无尽的袭击,它们抓住你,捆住你,使你浑身麻木,这份罪真叫你又惊奇,又生气。我们好像瞥见这个不可捉摸的对手正在旁边冷笑。这个抓住你的人也就是让鸟和鱼获得自由的人。他好像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是。我们依靠空气,他却用嘴巴吹动空气;我们依靠水,而水却掌握在他手里。从暴风雨里汲取一杯水来,只是一杯苦水。喝了一杯就作呕;一个波浪就能消灭你。沙漠里的一粒沙和大海里的一个泡沫,都是可怕的征象。全能的敌人用不着掩饰自己的原子;他把柔弱变成力量,将他所有的一切充满虚无,这个无限伟大的敌人用一个微乎其微的东西就能压死你。海洋只消几滴水就把你解决了。你感到自己好像是个玩具。

西北风好比是一张拉紧的弓,它像射箭似的把船射到北边的地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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