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四周除了风声就是淡黄的阳光,村子里几乎看不见人,偶尔出来一个人缩着个脖子抄着手赶紧溜进某个屋里,留下满村的房屋和村中的交错的路在太阳下静默。
偶尔有片叶子从这条路到那条路然后停在墙根,或者一路翻滚跑远了,或者是只猫,四下里瞧瞧,跑着翻过土墙不见了。
而我除了听见了这些风摇动起来的声音,还听见许多的脚步声,从村里的小路走过,纷繁交错。
有人的牛的羊的马的……甚至是悄悄的一段草叶。有各种说笑声,问候声,打骂声还有鸡鸣狗跳驴打滚的声音……都随时间的烟尘走远了。
我也无数次走过村中小路,去河边去山上,去地里,去学校,去无数当初的未知地方,不知道会走到今天的地方和心境。
我想起了从这条路上走过的家里的那头黄牛,以及黄牛的眼神。
那是我家从队里分来的一头牛,那时它还年轻,它以为它还是少年,每天出去吃草喝水闲逛,高兴时可能还想撒个欢儿。
可是它分给了我们,它是我们家唯一的牲畜,那时它已很高大,刚好和三姑家分得的浅黑带花的牛同年,我们合计着让它俩合伙拉犁。
第一次把它俩套上车去乡里,它俩一路尥着蹶子,想摆脱掉身上的绳索和我们给予的束缚,我们坐在不断起伏的车上,别提多难受,但是它俩还是把车拉到了目的地。
再后来春耕种地,父亲总让我牵着它(它在里侧,牵牛得牵里侧的,因为换垄时要从里侧转过来),它不再挣扎,领会着父亲的吆喝,顺从矮小的我牵着它,一步一步走在耕种的路上。
有时父亲会说歇会吧,牛太累了,牛就顺势趴下来,开始反刍,眼角湿湿的,趴着几只贪婪的苍蝇,我有些心疼,摸摸它的皮毛,好似出了汗,我望着它的眼睛,望着大大的瞳孔里小小的我,我想望进它的心里。它却望着远方,淡然而幽远。
那时中午和晚上都是要放牛的,我尤其喜欢牧牛的夜晚,虽然有些害怕,但我还是喜欢满是星光的夜晚和牛儿的气定神闲。
斜阳的甸子上,牛贪婪地伸出带有黏液的舌头,把嫩绿的草卷到嘴里大口吞咽着,蚊蝇飞舞着落在它的身上吸血,它并不在意,偶尔甩着尾巴或者回头驱赶,蚊蝇稍稍飞起复又落下。
继而是满天星光,村庄灯火闪烁,偶尔传来一阵吆喝,或是喊不听话的孩子或是喊乱跑的狗。牛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打着草腥味的饱嗝。
父亲的手电在远处晃动, 喊着我的名字,我答应着往回赶牛,牛似乎也听懂了父亲的呼唤,顺从地不在贪恋身边的青草。父亲和我还有两头牛,走在夜色的小路上。
多年来我一直在脑子里勾画那副牧牛的夜晚:走在乡间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喔呜喔呜它们在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
而牛好似一位大智的老者又似淡定的哲人,迈着自己节奏的步子走在生命的路上,不动声色。
唯有我们在赶着它追赶牛群的时候,它才望着远方的伙伴哞哞的呼叫,唯独那声声的呼唤方才听到巨大身躯里涌动的深情。
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它的眼神,如同洞悉了一切后的宁静,而那眼神和淡定我如今方才拥有。
我依然记得在冬季的黄昏,找到离家很近的它,跟在它后面回来。之所以去找它,是因为它回来得晚了些,我有些担心。去它常走的路寻它,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正沿着地里踩硬的小路,一步一步走向家的方向。它看见我时,那大大的眸子里定会掠过一丝喜悦的。
它风中浮动的毛,在寒冷的冬季,在枯黄的野外,经历了什么,我无从知道。
我看见它,有些欣喜,也为它稳重坚定的步伐感动。跟在它后面,觉得自己似乎也拥有了那份从容与淡定。
回来后把它的角拴上绳子,另一头拴在埋于地下的木桩上,放一捆苞米杆儿,它低头吃着。我开始抚摸着它黄黄的毛、摸着它温热的肌肤,甚至找来一根木棍,一下下划过它的皮肤,它则半闭着眼,一副沉醉姿态。
后来它老了,父亲决定卖掉它,它心里是清楚的,上了拉走它的汽车,那时我不在身旁,我想它一定是回头看了这个小院,看看那截木桩,看看它经常走的路,甚至它想看看我……
牛走了,它陪了我们一程,给我们犁地拉车,它在我们家里走过了青壮年,直到老去,我们也陪伴了它的大半生,我不知道牛与我们的感情,我只知道它是我心中难忘的生命。
村中的小路留下了它的蹄印,只不过风一层层把它刮得已模糊不清,或是别的印记覆盖了它的蹄印,我依然看见它幽远淡然的眼神,我今天的心境似乎也因它的影响,于它有些借鉴。
我才知道活到今天的我才活到牛的当年,某种意义上来说,牛也活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