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惊鸿
“我们那里都是山林,每年春天,槐花,杏花,梨花,桃花,一片片的开,比这里要美多了。”如姬说。这段时间我们经常在一起,她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把这理解为一种信任。也许她不反感我,正像我对她有些喜欢一样。多年来的宫廷生活,我已习惯了不轻易亲近谁,信任谁,但奇怪的她有一种坦然自若的态度,让你不知不觉就解除了防范。
“我家几代生活在魏王宫中,难得外出一次,所以愿意听你讲讲外面的事。”我似乎对着一个自家的姐妹,而不是一个新得宠的夫人。
“我爸爸砍柴。”她说,“妈妈很早就去世了,我不大记得她。小时候跟着爸爸上山,他砍他的柴,我在一边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爸爸从不让我离开他,因为山林里有野兽。爸爸有一种本领,很远就能闻到野兽的气味,他能从树叶子的唰啦声,就知道远处来的是一只梅花鹿,还是一只老虎——爸爸很远就能闻到老虎啊狼啊的气息,就像燕子能闻到大雨来临的气息……爸爸却夸我耳朵好,说我耳朵比狗还管用,因为我总能听到他听不到的声响。其实没有什么稀奇,我不过从昆虫的合唱,听到是什么昆虫;听到很远很远的水声,在山里渴了,我们要去四处找水,隔着很远,我就听到哪里有水从石头缝里滴落的声音,哪怕细得像线一样……那山里的水滴声很好听,我们山里的水,十分甘甜。”
“都是水,还有什么不一样?”在我的想法,这和平原君夫人以为魏国的桃花比赵国的桃花好看是一样的道理,到头来她还不是回到赵国去,什么都帮着赵国。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喝过山里的水。宫中的人,自己以为生活在天上,其实就是这么四堵墙,走也走不出去。我不想来这里,”如姬说,“我是被逼着来的。”
“家里还有别人吗?”
“我爸爸死了,就在几个月前,还有一个哥哥,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如姬出神起来,显出一种忧戚的样子。她走到墙边,抱起新养的一只白猫,手指在猫的脊背上滑来滑去,不再说话。
“我爸爸也是半年前过世,他是这里的史官。你还有一个哥哥;我爸爸去世了,我却连个哥哥也没有。”不是自怜,只是想化解她的忧戚,这丧亲的经历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半晌,如姬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在王宫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如姬道:“其实我那个哥哥,并不是一个亲哥哥,但比亲哥哥还亲。我这个哥哥的来历,说来话长。有一年,我跟着爸爸卖完了柴,快到家的时候,遇到一个剑客,他手里领着一个小孩,他说那是他在路上捡的,我们是他遇到的第一户人家,他是四处游荡的人,行踪不定,带一个孩子在身边颇不方便,所以跟我父亲商量,要让那小孩今后跟着我们——他愿意将随身带的所有的钱留给我们。”
“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二十来岁吧,你知道,一个孩子的眼里,十七八岁就是很大的大人了。我只记得那人容貌俊朗。他跟我父亲说,他是齐国人,假如有可能,我父亲将来可以去齐国找他。我记得他说他叫鲁仲连。”
“鲁仲连?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就这样,家里多了个小哥哥。小哥哥刚来的时候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问什么都像问墙壁一样;也不吃饭,吃饭的时候叫他,他只躲在角落里看着我们吃。我给他送过去,塞他的手里,他就握在手里,也只是握着。我爸爸说大概是个哑巴。
“我很高兴有了一个玩伴,他却对我不理不睬。第二天,我们照样去砍柴,怎么叫他都不理睬,我去拽他,他只是用力的下坠身体,摆脱我的手指。我无计可施,只好和爸爸顾自出门,走了半里路,我回头看,发现他悄悄跟在后边。我故意装不知道,心里却高兴。那天砍柴回家,小哥哥终于饿坏了,他开始吃东西,他吃东西的样子就像一头小狼。
“但他还是不出声。一天早上,他醒得晚,我和爸爸都去了外面,忽然听到屋里传来爸爸!妹妹!爸爸!妹妹!着急慌张的声音,是他,他赤脚跑出屋门,直到看到我和爸爸,才终于放心,我才知道,他不是个哑巴。
“小哥哥渐渐讲起以前的事,他老家那里,打仗又闹饥荒,没得吃,快要饿死了,很多大人将自家小孩扔到坡子里,有的还有呼吸,也扔掉了,但是第二天也就死了,但是第二天去扔孩子的人,却看不见头天别人扔的孩子,是被饿得发狂的人吃掉了,那吃掉孩子的人,很快也就疯了,也死掉了……小哥哥家那一带差不多就这么死光了,就在他也快要饿死的时候,那个四海云游的人经过那里,看到大堆的死人中还有个小孩在爬动,就把他救了出来。”
“小哥哥叫什么名字?”
“鲁仲连带小哥哥来那天,坐在我家喝水,和爸爸谈话。就是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听到有个‘孔夫子’。他说一百年前的今天,孔夫子刚好带着他的弟子从这条路上经过,所以他绕道过来,在这里走走看看。他一边看着山林,一边说,芦芽山麓兮花如海,大沙河畔兮柳如烟。他问爸爸我叫什么名字,知道我们姓柳,他就说,男孩就叫如海,女孩就叫如烟吧。”
“柳如烟,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安釐王称你如姬、阿烟,原来如此。后来,小哥哥去哪里了呢?”
这时我们已经走出了花园。如姬说:“离你的住处很近了,这里说话不便,我们去你那里可好?”
在我的处所,我们盘腿对坐。如姬接上刚才的话头:
“爸爸以前也当兵打仗,他说天天打来打去的,今天傍晚还一起点火做饭,一起铺草睡觉的兄弟,明天就被人砍死,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这且不说,死了那么多人打仗的敌国,忽然间又结盟友好,他反复的想,就是想不通,那些死掉的兄弟算怎么回事?他再也无法在军队里呆下去,后来又遇战乱,他就趁机逃走了,一直到我们那个山麓住下,再后来遇到母亲,有了我。爸爸说,外边兵荒马乱,哪里都不安全,他看到我和小哥哥情投意合,想让我们结为夫妇。”
“啊?你们一起长大的人,合乎道理吗?”
“为什么不能?你不知道如海后来多么喜欢我,有一年我病得很重,怎么都不好,他怕我死掉,比爸爸还着急,到处去挖草药,不小心从一面山崖上跌落。好在小哥哥是森林里长大的孩子,跟着爸爸学会了射箭,砍柴,打猎——那几年他长得飞快,十三岁,就比爸爸高出了半个头。他变成了一个男人,比爸爸还勇敢机警的男人,在我们那个几十来户的村里,他是最勇敢的一个。”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天,吃了败仗的一支队伍忽然冲进村来,是一支溃散的逃兵,但后面追赶的敌军也很快跟来,那天只有我和爸爸在家,如海去市上卖柴未归。我和爸爸躲在屋后,听得村里打杀成了一片。先头进山的被杀得一个不剩,我把眼睛藏在树叶里,不敢睁眼看了。爸爸抽个空子,想带着我往山里跑,刚拐上山路,就被追兵中的一个将官发现……我是眼看着爸爸躺在那人的刀下,我也被稀里糊涂拉到这大梁城来,小哥哥去了哪里,我又何从晓得呢?”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因我想不出怎么安慰她。我只好去收拾台案上的竹木简,将整理好的一卷卷捆起,放到另一边的地上。半天,我说,“你大概不知道,在这里,平民女子进宫的,一般来说都是杂役,掳掠来的人根本不让进宫,只有贵族的人才能互相通婚,就像无忌公子的同母姐姐,才能嫁给赵王的弟弟平原君。”
“那又怎样?”如姬美丽的脸上现出不屑的神气。
是,对她这样一个人来说,那又怎样?眼下的所谓得宠,本来就不是她所向往的。但假如她不是这么美得出奇……她还能坐在这里,更妄论成为一国的夫人吗?
“青书夫子,我只问你一件事,请你帮我。”如姬这时趋身往前,两只手紧扣在我的手臂上。“杀死我爸爸的人究竟是谁?还有,你告诉我,谁可以帮我复仇?我知道你隐身魏宫,但天下事往往如算盘。”
“这恐怕很难。”我说的是真心话。“具体谁动手已无从查考,乱军之中呀。但带兵的是我们魏国的大将晋鄙,连安釐王都担待他三分,谁又能给你报这个仇?”
“无忌公子呢?难道他也不能?”她眼睛紧盯住我,给我一种紧迫和压力,还有一点不安。我终于明白,她何以近来跟我如此亲近了。
“他——他会愿意吗?他是安釐王的同父异母弟,是国家之栋梁,又怎么会为了你个人的私怨,来牺牲堂堂魏国的嚄唶宿将晋鄙。那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啊。”
“但女人也是人。”如姬很坚定地说。
三、城门
我不知道如姬何以看出我与信陵君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这是我与他本人都从未言说的秘密。也许女人都有一种强大的直觉,这比任何语言都更精确,如姬已经认定,我就是那个唯一能说服信陵君替她复仇的人。
但魏无忌并不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人,甚至也算不上第二,尤其酒会之后,魏圉越来越不信任他,逐渐拿掉了他的权力,宁肯交给外姓人,战事给了大将晋鄙,国事交给相国新垣衍……但触目所及,还有谁比他更值得尊重和敬佩呢。对魏王的冷遇,无忌公子态度如常,照常来找我谈话,照常在外面广交朋友,他像一个绝对的存在,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动摇和分解他内在的定力。
“七十岁了,是个老头。”魏无忌坐在窗下的鹿皮毡上。窗外是一棵梧桐,树冠庞大将整个天井遮成一片阴凉。从屋里看去,他身后是一片庞大的黑郁的影子。已是夏天,但因了这棵大梧桐树的遮蔽,我的小院倒不觉燠热。
“当我从第二个人口里听到他的时候,我就坐不住了。春宴那天来迟,就是因为等他不到。他不愿见我。”魏无忌说。
我平静地看着他,不说话,只听他说。这时他微笑起来,眉梢有生动的喜悦。“今天我给他驾车,从南门一直到西门,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不同寻常的老头儿。”
“我愿意听你详细说来。”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大梁城东门,准备放进最后一个人就下闸,太阳已经西沉,大道还往上返着热气,他身穿一件灰黑色的长袍子,衣服破得不像话,多处破洞,一片一片垂下来。他背着手四处观望,那神态,这大梁城不是安釐王的,这天空大地也不是安釐王的,倒像都是他侯赢的。
“他问,‘你何必非要见我,你那里有三千食客,而我只是一个城门卒’。我让侍卫将五十两黄金取下,放在他的脚边,我说,也许能帮你点什么。他看了一眼,满目鄙夷,‘和这个相比,自由才更重要呐。是,我不过一个小卒,但我比你还自在,你相信不?只要我看管好这个城门,这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就没有人会来打扰我,可是现在你打扰了我了,请拿着你的黄金回去吧。’
“我说,‘重要的不是黄金,我今天特备了最好的酒,最美味的烤肉,想请你一起品尝。’他听了这话才高兴起来,不加掩饰的笑容浮现在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他主动爬上车子坐好,就坐在我特意让出来的左边座上,那是我自己的座位呀,他半点也没谦让。我亲自驾着马车往回返。走到半路,他忽然问,你同意我们拐个弯,去看一个朋友吗?我说好。不知怎么,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我觉得高兴。他是这么的自在,让你也觉得自在。”
“你们就去了他朋友那里?”
“因为我相信,他的朋友肯定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在自己的府邸呆一个月,也许听不到几句有意思的话,见不到几个有意思的人,现在一个傍晚就可以见到两个,为什么不?
“那人在一间铸剑作坊里,作坊在另一条街道边。他是个铸剑工人,长得十分高大,与侯赢相映成趣,我忘记告诉你没有,侯赢是个干巴瘦的老头儿。熔炉里的火光照得人两眼发花,热气滚滚扑面而来。大个子正将一柄浇铸好了的黄铜剑从模子起出,横在备好的砧板上,剑身通体红亮,他仔细敲打,微小的火星四溅……终于,他手握剑柄,凝视片刻,直到确认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才把剑插进一只装满冷水的木桶中,只听一阵刺刺的淬火声。从出模到淬火,动作干净利索。
“我和侯赢一直看他,侯赢拐道来见他,必定有要紧的话要说。忙完了的大个子这时回头,‘你来了?’侯赢点点头,过去看看那柄剑,说一声,‘好剑。’然后说,‘走了。’就回头又上了车,我跟着他回到车上,就这样我们重新上路,赶回去喝酒——你知道他路上对我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你看你的随从,都对我意见大着呐,他们本来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可是现在,就因为你,他们看我都不顺眼了。’我问他,那怎么办呢?他说,‘不怎么办。你要的不就是保卫好国土人民吗,这是应当的,每个人在天地间都有自己的责任,这就是你的责任。所以你需要人来拥护,他们看到你对我这样一个老头子都这样礼遇,自然会更加拥护你的’——青书你看,他非同一般吧?”
“他说,每个人在天地之间都有自己的责任?”
“对啊,他是这么说的。”
“那么,我的责任又是什么呢?”
“你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女史啊。”
“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浏览一眼一直摞放到屋顶的竹木简,它们环围着我,记载着所有别人的事情。
“两千年后,谁还会来关心我们今天在这里干什么,想什么?比如此刻,你坐在我的对面,听我说话,这对两千年后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它只对我们的此刻才有价值,但此刻,又是瞬间消亡的,不间断地消亡了去,生命永在消亡之中——不是吗?”
“是。但是我觉得这一刻,对我是有意义的。我离开这里,这一刻会印在我的生命中,我带着它去干我的事情,我会觉得更加充实。假如没有这一刻,那么接下来去做照常会去做的那些事情,我会觉得勉强和空虚。”
“那个铸剑的工人叫什么名字?”
“朱亥。”
“什么?如海?”
“朱亥。”
“哦,是朱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