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们都是孩子

   

                          文II  郭名高


        早晨的风总算停了下来,天也亮堂起来,炎热减了几分。我想写一会儿字,身体却有些不自在,稍做休憩,人就沉入梦里。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先是淋湿教室前头那片空地,雨点子像石子碰出火花,浓郁的泥土味就钻进教室。起了风,杨树的叶子忽而朝东漂,忽而抖动两下,再舒展开来耷拉着。雨水将叶子拍打得明光水亮。校园里喧嚣片刻,复归平静。远处的路面泥泞得厉害,大门右侧有棵柿子树,树下汪洋一片。涟漪还在扩散,两片叶子悠悠地飘荡下来,再一阵风,极快地远去。我站在教室门口,眼巴巴地朝远处看,没有熟悉的身影。又过了一会儿,天开始灰暗起来,雨还不停。我蹲下身子,挽好裤筒,再将布鞋脱下来拎在手上,挎好书包,头朝前一戳扑入雨中。瞬间,大雨浇湿了全身,眼前一片模糊。出了校门,朝右即是一段坡道,雨水从一侧潺潺流淌,冲出一道深渠,黄泥、石子顺水而下。没跑几步,脚下一滑人就摔了个跟头,身子刚拾起来,哧啦一声再溜入水渠。待我爬起来,衣上的黄泥被冲洗得干净了些。我踩着水往回跑,没扑腾几步,脚趾一阵钻心疼,低头查看,玻璃渣还连在脚姆指上,待扯下来,血就从伤口溢出,又被雨水冲得没了颜色。

        回到家,母亲见我水淋淋一只落汤鸡,转身埋怨父亲身子沉,不知道给娃送雨伞雨鞋。父亲睁开睡眼,不吭一声。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将书包掼得多远。

作者父母

        身上的书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人就清醒过来。

        我坐起来,正诧异三十年前的场景怎么就入了梦乡。这时,丫头推门进来。

        人将不惑,回忆开始多起来,父亲的影子在这一刻生动了许多。

                                1

        父亲在家排行老二,有兄弟姊妹五个。那时,农村孩子多,日子就过得紧巴。 或许是性格原因,父亲似乎并不受人待见。在农村有这么一句话:“偏大的,向碎的,中间加个受罪的。”听母亲讲,分家那阵子,祖父划给父亲的财产是一间瓦房,三套碗筷,两个馒头。

        父亲对农活没多大兴致,常年在外折腾,脖颈上挎一个照相机,走街窜巷给人照相。过阵子回来,又钻进黑屋子里捣腾各类药水,冲洗出来的相片有些还算清晰,有些就模糊了,都是一些黑白照。父亲从屋子里出来,背上包又要出去。附近村落就有人上门来取相片。相片有一部分没人认领,积了一沓又沓,大小参差,装在一个塑料袋中,及至潮湿得掉了色,指甲盖在上面一刮,一道白杠,再刮两下,相片就没了人影。

        父亲不知从哪里学得一些拳脚功夫,身后常跟几个徒弟。夜里,他们在场院里练拳,什么弓步、马步、二踢脚、连环腿,还有大小擒拿手,我们几个孩子也跟在后边溜。父亲左腿一纵,右腿左摆,左掌将脚面拍打得啪啪响。或就地侧躺,右腿与右臂顺时针划弧,左腿伸直,脚掌、后背若轴旋转,人忽地就拔地而起。我们看得兴奋,跟着满地打滚。父亲就过来拍我的肩,抡我的腿,说动作还不够标准。

        后来,但凡看了武打片,我就特别兴奋,以为自己武功不浅,遇树踢树,逢墙踹脚,嘴里还哇哇地叫。

        我们兄弟仨去县城练过拳。弟弟小学四年级转学到礼泉,租屋独居,放学先下一碗挂面,有盐没菜地吃了许多年,吃罢就去体育场随师傅习武,直至初中毕业。

        越四年,我转学到了东关初中。那年,我初中即将毕业,在县文化馆已经学了两个暑假的绘画,进而想以此寻个前程。毕业班的课程特别紧,下午放学后,我俩草草做些饭吃了,碗筷不及收拾就要出发。我朝北走,去文化馆画素描;弟弟路远一些,骑自行车朝南赶。两个多小时后,我们再回来洗锅涮碗写作业。

郭名高隶书对联

                                    2

        有一年冬天,父亲外出一月。回来时,他的腰间鼓鼓的。见我们随后进来,父亲脸上泛着难得的喜悦,回身将门关得严实,再一层一层脱衣服。衣服在炕头积了一堆,这时,只见他从腰间御下一条黑带子,带子上有一条拉链。父亲将腰带拍得梆梆响,再回头看我们,牙就露出一排排,脸上的肉以眼鼻口为中心,使劲朝外扯,我们一家都跟着笑。父亲再过去按了一下门闩,然后脱鞋上了炕,哧啦一声扯开拉链,手朝腰带里探,一沓又一沓朝炕头扔钱。扔过来就让我们数。最后,父亲朗声喧布:今年的苹果卖得不错,纯收入两万元。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在外走动久了,见识较他人宽广一些,他率先在村子里务弄果园。村民见有利可图,也跟着栽果树。后来,父亲得了一个“二万”的称呼,实名倒被人喊得少了。

        我上高中那阵子,家里情况大不如前。

        大哥高中毕业后,去渭南跟姨夫修了几年汽车,他的愿望是当一名司机,驾着汽车走南闯北。这个理想没过几年就实现了。哥哥买了辆二手货车,在周边拉砖运瓦,捣腾了多年。眼看到了结婚年龄,父亲谋划着盖了院庄子,高房大瓦,院墙高垒,步入其中,像迷宫似的。

        九十年代初,十万元是个大数目,城里一套房子不过一两万元吧。印象中,母亲就此提过醒:后边还有三个娃上学,钱都花光了,他们怎么办?父亲呵呵地笑,掰着指头算计:现在果园多了,苹果一年产五六万斤,每斤按一块钱算,咳咳,你还操心个啥?

        后来的情况并非父亲所料。礼泉果业一下子就上来了,苹果价格却直线下滑。及至我和弟弟考上大学,家境就衰落了。眼看要开学,父亲整天朝外跑,这里借八百,那里倒一千。父亲将学费塞给我,先打发一个走了,又去亲戚那里走动,为弟弟的学费熬煎。多少年过去了,母亲同我讲:“你爸知道你心思重,凑的钱先尽你拿。待苹果卖了,再去杨凌给你兄弟补交学费。”

        大学毕业,我顺利找下工作。父亲先送我去了单位,回去后同村里人讲:老二的工作没让他操心,想给领导发根纸烟都没机会。我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开心。有一次回老家,才知道村上有几个娃因为读书少,叔伯弟兄急得乱抓,寻情钻眼极尽委屈,又花了一笔钱,才算给娃找了份工作。

                                  3

        即便再大的雨雪,父亲都视若平常,该干嘛干嘛,从未见他给我们弟兄仨送过那怕一次雨伞或雨鞋。也是那一刻,我觉得父母是靠不住的,凡事只能自己努力。

        那一年,我中考成绩不行。父亲觉得是发挥失常,就去求一位堂兄帮忙。堂兄与父亲年龄相差无几,在城关镇当书记。那几天,我不吃不喝,躺在出租屋里胡思乱想,到了后半夜,耳朵嘭地一声响,听力就不行了。父亲回来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我爬起来默不作声。父亲安慰道:都说妥了,可以参加初中专复试。我问咋回来这么晚,父亲似乎有些疲惫,叹了口气,说:“去的时候你哥不在家,到十一点了,我不好意思在人家屋里待,下楼蹲在小区门口,快一点了,人才回来。”

        在我极小的时候,父亲就带我们几个下地干活。有一次去砍柴,每人要背一大捆,都是槐树枝股,没走几步,我就要停下来将柴捆子搭在地棱上喘息许久,父亲就在前头催促。翻沟爬坡,眼看要上去了,我脚下一磕绊,柴垛扑通一声脱身朝沟底滚,扬起一道黄尘。父亲跟着撵下去,上来后破口大骂。我委屈得大哭,将衣领上翻,囔道:你看,肩膀都肿成啥咧!父亲瞥了一眼,没再言传。及至到了家门口,才悠悠地说:手无缚鸡之力,以后不好好学习,有你受的苦。

        大学二年级第二学期,父亲给我捎来一封信,皱巴巴的,字极大,写得也开张。信是用铅笔写成的,有几处画着圆圈,我只能猜测个大意。笔尖将纸张戳了几个窟窿。翻着那几页纸,我开始琢磨老人家写字的模样。听说我想专升本,父亲很是支持,鼓励尤多。末了,嘱咐我不必为学费操心,这些他能解决。那一刻,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这是父亲给我的第一封信,确实有些意外。后来才知道,当时村上搞民主选举,父亲多少有些威信,却被某些人忌恨着。人家略施手段,父亲就遭了殃,被公安拘留了几日。回来后,父亲极是愤恨,张罗着要写诉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4

        我练了二十多年的字,总算有了些名声,讨字的人多了起来。前村后甸、亲戚乡邻,或谢恩答礼,或乔迁补壁,见不上我的面,都去找父亲。有的只撂一句话,有些提点礼档略表寸心。父亲就给我打电话,说谁什么时候帮过咱的忙,谁与他关系好。那两年,我回去总要带几张字。父亲将字藏在柜子里,也不全送人,待想起来了,又翻箱倒柜满屋子找。

郭名高隶书长卷


        天冷下来,家里的苹果也收拾妥当,父母就来我们这边过冬。我待在书房里,父亲常进来拉话。见废纸篓里扔的字,已经皱巴巴的,父亲拣起来却说这张好,那张也不赖。似乎扔掉的总比当下的好。我笑了,过去将那几张字展开来瞅两眼,印章是有的,字却不堪,遂将其揉作一团再扔进废纸篓。过两天,桌面上没了练习纸,我想翻出那些字在背面临帖,却找不见踪影。


        父亲热衷打麻将,不分忙闲,不论昼夜,跟着村上几个牌友玩得痛快。饭不能及时吃,觉不会按时睡。母亲唠叨几句,他若赢了钱,露个笑脸,也不啃声,钻进厨房寻吃的;但要输了一点,母亲的埋怨或谩骂就是导火索。老两口吵了大半辈子,劝这个无效,说那个也不肯示弱。

        不打牌的父亲就看电视,《笑傲江湖》《神雕侠侣》《射雕英雄传》不知看了多少遍,总是不厌其烦。夜里三两点,我起来上厕所,客厅的灯还亮着,电视荧幕忽明忽暗,父亲却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鼾声若滚雷,先是一个上升音拉得极长,略作停顿,进而是尖锐的呼啸。有一次,丫头在我面前埋怨:爸爸,爷爷的呼噜声真大,吵得人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做梦都是呼噜声,丫头说她都成了熊猫眼。我俯身来看,她倒咯咯地笑,说这是她做的梦。丫头还神秘地说,吵得实在不行了,她就爬起来捏爷爷的鼻子、揪爷爷的耳朵。这时,父亲就醒来了,吼一声干什么,女儿就说父亲打呼噜,吵得很。父亲不承认,说他哪里睡着了嘛,翻个身,不到一分钟,又是鼾声震天。

        父亲的铁杆牌友中有一个是老扬。老扬个子不高,走路左右来回晃,似裹脚的老太婆。老扬常在门口喊父亲,或打电话吆喝。我碰见过几次,心里就不美气,喝斥他离开。他也不恼,下次照旧在崖背上喊叫。前阵子,老扬从牌桌上倒下去,再没有醒来。老扬住我家门前那条巷子,两儿一女,均已成人。孩子外出打工赚钱。老扬在门前盖一排猪圈,养了上百头猪。他临走时给几个娃沓下十多万元的债务,我终究不能理解。

        此后,父亲在家待得少了:有时到我这边住段日子,有时去周边找点活干。今天出去给人栽树掘土,明天就可能去修桥铺路。父亲年事已高,地里的果园务弄不动了,村上的人越来越少。一旦有个机会,他就嚷着外出打工,为工程看个场子,为小区打扫个卫生。到哪个地方都不会待太久,回来了又忙地里的活。

        有一天,妹妹说,父亲在村上和人讲:老扬给娃沓了一屁股债,他却不能。他有四个子女,三个是大学生,这还不够,他要赚一笔钱,每个娃分五万。说这话的时候,妹妹笑了,我也笑了。

        我们的心思与父亲终究不同。心似海阔能容舟,德比苍穹任尔游。有父亲在,我们永远是个孩子。

        我愿一直做个孩子。

                            2018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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