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周是钢铁,钢铁的雨滴连成的线,一道道,垂直下来,气势威武地扎在自由的空气里。
我与钢铁早就成了好朋友,我常常懒洋洋地倚靠着它,像倚靠着亲密的恋人。夏日里午后的阳光就像过了期的奶油粘着光的滑梯,一点点滴下来,滴到我的身上,我感觉到炎热天气里令人心底起腻的陈旧与懒惰。这时的我,趁主人一家洗碗,收拾餐桌的功夫,开始不禁回想起当我还是幼崽的时候的美好岁月。
我曾经在一片神秘的丛林里游荡。那时候钢铁还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泥土是我的朋友。我们的头头——一只大狼狗,他从来不愿开会,也从来不愿举办颁奖仪式,尽管他对荣誉和赞美极度渴望。我和其他的小伙伴一起生活在这片丛林里,心情好的话,都会去参加狗界马拉松大赛。
我们时常在野花,荆棘里穿梭、跳跃,玫瑰花瓣带着午夜的寒气,亲附在我的灵敏的鼻尖——在我还是幼崽的时候,我曾以为我的鼻尖是世界上最灵敏的嗅觉器官。那时的月光也如阿波罗一般灿烂,他从丛林的高枝大叶的嬉闹间有力地赶着宙斯的马车下来,为的就是跟我亲切地打声招呼,而我也总是友好地回应,当时,我想我大概是所有狗类中结交朋友的典范。没错,马拉松大赛被我嗤之以鼻,从起点开始,我那锐利的眼光就已经穿透了黑暗里层层的枝叶条蔓,趟过了冰凉的河水,甚至是窜过了全是花刺的另一片玫瑰花群,到达了马拉松大赛的终点。事实也正是如此,当我同阿波罗般的月光绅士地打完招呼后,继续了我的旅程。我虔诚而自信满满地踩着脚底的罂粟,往那片妖艳的玫瑰花群奔去,泥土蹭在我的毛皮上,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此时的空气就像利剑在我耳边背道而驰,而河水是我亲切的母亲,用她那柔软的手掌抚平我毛皮上的玫瑰花刺的创伤。涉过河水,我矫健地跳上岸,目光如炬,终点的裁判桌被我的目光照亮,这场冬天里黑夜的比赛因为我的存在而开始像是春日的白昼。我得意地扯过头去看河对岸,我的对手被我远远甩在后面,所有的光都在我的身后,他们那边尽是黑暗。我们的头头,高兴地站起来,为我鼓掌,泥土在脚下也开心地翻了个个儿,花开了,月亮也圆了。我感受到阿波罗在对我微笑,与我融为一体。
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后几秒,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块肥肉,肉用细细的绳子吊着,在自由的空气里摇晃。
我困倦地抬起头,眯着眼,用爪子理了理颈项上的光滑的皮毛,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主人的手牵引着绳子的另一端,在自由的空气的更上面。那只手起了褶子,却一点不妨碍它的灵活。肥肉离我半米远,我此时很饿。主人似乎了解我的心思,把肉放下来二十厘米,笑着瞧着我。我看到了希望,开始拼命往上跳,我觉得又成为了那只幼崽,浑身是阿波罗的力量。主人还是在笑,嘴角多了一毫米的神秘。他把绳子又向下放了十厘米。我跳得更欢。我的眼角看见我那漂亮的皮毛在窗口午后的阳光里闪光,我边跳边欣赏着它。我开始用上了我的前爪,使劲向上伸张,就像一只渴望被钓走的鱼。我看着肥肉离我越来越近。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快要够到了!主人的嘴角更加神秘。就在我马上要抓到那块肉的时候,那根细绳以光的速度跳了上去,而我的头却被顶上的钢铁撞得生疼,就像核桃被砸碎。主人笑出了声,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刺啦响,忽明忽暗。我开始发慌,疑心这里面的计谋。与此同时,我的肠胃在翻腾,饥饿在侵咬我的内脏。我狭长的眼睛里冒出火来,但没有叫唤。我突然感觉眼前一阵眩晕,和日光灯一样,眩晕后,我又清醒过来。我再次看见那根诱人的细绳在向我靠近,慢慢地,带着阴谋。然而我的饥饿使我只能看见这块肥肉。我这次懂得了耍点伎俩:我也同样缓慢地把我硕大的身躯凑上去,假装去闻那块肉的味道,而不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我知道急切的样子实在很丑。主人似乎因为看不到我的着急,于是他先着急了,一下子,将细绳放下来七十厘米,这时的肉近在咫尺。我释放出了我的欲望,准备去用爪子狠命一抓。结果那根细绳又缓慢地向上蹭了几厘米,不长的空间,可就因为这几厘米,我就怎么也拿不到我想要的那块肉,就差了那么几厘米。我的灵敏的头脑在刚才的狠命一抓中被迫再次撞向了头顶的钢铁。饭桌对着的天花板上的那个老旧的吊扇也突然嗯哼了一声,像要下一秒就掉下来砸到饭桌那层诱人的油污上。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除了主人那神秘上延到了眼角,老学究式的啤酒瓶底镜片后面起了层雾。其他的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忽然感觉到我的好用的头开始流血。我突然记起来,主人上个月花重金请人打造了这个钢铁,除了底座,钢铁朝内都布满了尖锐的突出物,为的是让我更加听话。主人似乎有点不忍心,那隐隐约约的阴谋似乎有点松懈。我看到了第三次机会。我想抓住它,否则我真的要饿死在这个令人讨厌的夏天了。主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细绳,那块肉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顺着自由的空气滑下来。我开始感觉不到疼痛,我的皮毛一瞬间像充满了电荷一样,我的双珠马上就要迸出,我的鼻尖又仿佛感觉到那玫瑰花瓣的寒气。我右边的前爪矫健地向头顶钢铁的第三个和第四个横向的雨滴线的空隙间,伸过去,伸过去,那块肉慢慢地靠近钢铁,慢慢地,它靠近了那些尖锐物,慢慢地下来,我的锋利的爪子已经隔着空气感受到了一丝诱人的油腻,哈!终于,我抓到了!这块肉!我从未这样贪婪地紧握着一个食物,要知道,我对它倾慕已久!我紧握着它,将它迅速塞进我的嘴里。嚼着,愉快地嚼着。我的姿势因为愉快发生了改变:我不再向上直立,我的身体开始软下来,最后我的屁股挨到了钢铁上。嚼着,我正准备把这美味的肉送进喉咙里,忽听得一声哈哈大笑,主人露出了满口烟熏的黄牙,紧接着一连串的笑声,我在对美食的沉溺中被惊吓,突然感觉肥肉不听使唤,飞速地滑过了舌根,往喉咙的纵深处去了,一瞬间,我感觉像是一颗大灯泡被强行塞进了豆浆吸管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这时的我,同刚才一样,皮毛充满了电荷,双珠马上要迸出,只是我的鼻尖感受到的不是玫瑰花瓣的寒气,而是我的咸湿的泪水。
窗外,雷声大作,大雨如豆滚落,砸在自由的地面上。我的姿势也发生了变化:我斜躺在钢铁里,光滑亮丽的肚皮朝外,尾巴穿过钢铁笔直地伸向了自由的空气里,灵敏的头流着血,双珠还在眼眶内,但是眼皮被钩在了眼眶上,翻起。嘴边还残留着跟餐桌上一样的油污。而我到死都还不知道,有一块肉就在我的身后,一块肥瘦相宜的肉,就在我身后,隔着钢铁,和我相距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我只记得,我死时,眼前都是我幼崽时候在丛林里狂奔的影子,而或许我并没有告诉你,我一路狂奔中便可以收获诸多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