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

       母亲去世十年了。

       母亲出生在战乱年代,两岁的时候失去了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阿爸,六岁时又没了母爱,因为阿妈改嫁他人。母亲是由她的爷爷和叔婶抚养长大的。说长大真的太勉强,因为母亲十五六岁便嫁了人。我没有仔细地问过母亲的童年,只是从她零星的回忆中知道她过的日子的凄惨,那些回忆中也许有过欢笑,但更多的是辛酸。我无数次地把那些片段连缀成完整的画面或情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跟着大人去深山逃难;细小的身体在院门口孤独审视被夕阳拉长了的影子;洗好一大堆衣服之后哄堂弟妹吃饭睡觉;被叔婶“管教”后流着委屈的泪……在那样的年代,母亲的爷爷做点小买卖能让孙女吃上别的孩子艳羡的麻糖,地道的莜面耳朵里涡着带腥的羊肉汤的美味,应该是母亲最自豪和甜蜜的回忆了。

      十五岁的时候,还是孩子的母亲告别了艰涩的童年,走出了后来一直留恋的大山,去县城做工,两年后,在亲戚的摄合下,嫁给了比她大十二岁的我的父亲。从此,开始了她五十年艰难跋涉的岁月。

      从我记事时候起,母亲便一直拖着一个病身子忙碌着,母亲为我们兄妹五人为这个家耗尽了一生的心血!

      五个孩子要穿衣吃饭,对一个没有任何帮靠的女人来说,是何其艰巨沉重的责任。那时还是生产队合作社挣工分按人头分口粮的年代,人口多自然口粮也能多分点,但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何况中国尚有〝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俗语总结,所以那么点瘠薄土地上长出来的粮食均分到各家各户,能哄住肚皮的,一定是家中有一个懂计划善分配的主妇操持家政。那些年,白面大米是过年才能见到的,平常的日子里,小米玉米土豆是主食,但也不能海吃。每天早晚是稀饭窝头就咸菜,稀饭稀得名副其实,米少水多土豆伴着,每每开饭的时候,母亲必会坐在炕头掌勺,先从锅底舀一轮较稠的分到摆在锅边的七个碗里,然后把大锅里的稀饭搅匀,趁着小米和土豆还没沉到锅底的片刻,第二轮把七个碗添满,然后每人各自领了自己的饭食,夹一点咸菜,找一个容下身的角落坐了吃。而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端碗的人。等着有人吃完第一碗,母亲再依法盛了第二碗。遇到好年景的时候,隔几天早上才可以吃一顿粥。午饭多半是玉米面抿圪斗,也不是盛了干面吃,是混了汤菜的混锅饭,有干粮的时候面会更少一些。母亲总是想尽法子给我们改变花样,那时家里更多的是土豆,母亲便把平常人只会煮着或烧着吃的土豆吃出不同的花样来,用一个满是圆孔的铁板把洗好的土豆磨碎,用些许的面粉调和,辅以食盐花椒粉,搅拌好以后,用手抓成小撮儿放在锅里蒸,蒸熟后,放在调好的汤汁里,因为吃法不同,食欲大增。夏天的中午,端着这种饭食坐在门口的树荫下,每每会引来别人慕羡的目光。

      每到秋天,大量的红萝卜白萝卜分回家后,母亲便整天整天地侍弄这未来一年的菜肴,先用刀除去根叶,再用水洗净擦丝儿,然后存放在一只大瓮里腌制。一个月左右便可以吃了,一个冬天,这些咸菜便是每天早晚的辅菜。吃不完的菜到第二年春天,赶在天气大热之前,捞出在太阳底下曝晒,晒干装瓮。青黄不接的时日,拿醋泡腌,便还是餐桌上的必需。

      养鸡是母亲一生的嗜好。对于鸡们,母亲倾注的是养育子女一样的心血。光是鸡窝就反反复复垒砌了无数次,因为可恶的老鼠会窥探好地形打洞咬食鸡们。每年初夏,母亲便开始从自家的鸡蛋里选用有小鸡的,方法是在有阳光的正午,一只手的几根手指捏住鸡蛋,另一只手罩在鸡蛋上方,双眼跟着凑近门缝去照鸡蛋的一头,看映在蛋壳上的黑影的大小或有无,有且大的就留用,数量不够时,便拿自己没小鸡的蛋去换邻居家有小鸡的蛋。数量一般是二十个。然后找来蒲篮放在炕角,铺些谷草,抓来恋窝的母鸡,把鸡蛋放在母鸡的翅膀下,然后用盖盖上,母鸡便会尽责地静卧二十一日孵化,期间适时捉出喂水喂食。时限一到,母亲便每日间守在母鸡旁,看哪只小鸡先啄开蛋壳,便取出来帮助剥下蛋壳,然后把出世的小鸡放进筛箩,陆陆续续地,所有的鸡蛋都变成了小鸡。这时候母亲便欣慰地笑着,静静地待小鸡们能利索地站起来,便喂它们喝水,让它们啄米,起先就在炕头,随后就下放地上关了门让鸡们在地上跑,天黑了母鸡就咕咕地叫着,小鸡们便自觉地回到母鸡的翅膀下暖暖地过夜。再后来大了些,便完全托靠于母鸡,任凭她带着她的孩子们到院里院外找虫子吃了。渐渐地,母鸡的翅膀已不够为子女们遮风挡雨,这时,母亲早已备好了用高粱杆扎成的方方正正的鸡笼,黄昏时分,将小鸡们一个一个捉回鸡笼,然后把鸡笼吊起以防作恶的老鼠。再过些日子,鸡孩们长大了。第二年,长成母鸡的开始下蛋,长成公鸡的论斤卖掉。

      母亲养鸡,一小部分的目的是为改善伙食,大部分的盘算是把鸡蛋卖到供销社来换得我们兄妹必要的学习用品和日常家用,五分钱一大张的白纸,几分钱的橡皮,二分钱的火柴,几毛钱的棉布……穷苦的日子靠的就是一份念想几多坚持。

      母亲还有一门手艺就是裁制衣服,全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春秋冬夏所有的穿着都是凭母亲的一双手和家中的一台“飞人”牌缝纫机。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家里的炕头柜角时常堆放着针线活,在那些乡下叫做〝滚冤年〞的岁月里,母亲的生活里只有锅碗瓢盆和针头线脑。除了家里的针线活,逢年过节时,村里的其他母亲们时常带着花花绿绿的棉布出入我家,母亲热情的接待,细心问询尺寸,然后下手剪裁,直到女人们脸上漾起满意的笑容,留下一小方花布作为答谢,母亲又笑盈盈地送出门去。那些大大小小的碎花布攒下来许多时,母亲便把它们拼成花瓣缝制成书包,至今我都记得那些书包的样式花色,记得小伙伴们眼睛中的羡慕。

     每个夏日炎炎的中午,大大小小的人吃过午饭都有片刻的歇晌时间。而母亲是不会躺下休息的,她要用这个时间来纳鞋底。全家一年四季的鞋子都要靠母亲的一双手来缝制。鞋底的材料是旧棉布。一家人穿烂的衣服保留下来,拆剪成大大小小的碎片,然后熬一锅面糊,拖几块木板,用面糊把布片一层一层地粘在木板上,薄厚按需控制。然后放到太阳下晒干。这项工作要在春天完成,这个季节抿成的袼褙到大夏天缝的时候才不夹针。当长长的夏日来临,母亲便拿出预先裁好的鞋底样子,在厚厚的袼褙上比划切割,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大大小小的鞋底胚子便一摞摞地摆放起来了。再有一个时间,便把这些鞋底胚子垫上干净的小碎布用粗粗细细的纱布包裹起来,放在一旁备做。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搓麻绳了。麻绳的材料是自家种的麻杆,经过前一夏的浸泡,麻皮变得棉软筋道,摘下的麻线便韧性十足。搓绳的时候需挽起裤腿,把麻线分成均匀的两股,在小腿上用手搓拧成绳。搓麻绳是一项技术活儿,搓好了缝的时候顺顺溜溜,一点儿也不会浪费,搓不好搓不匀缝的时候会过不了鞋底造成返工。一根一根的麻绳串成麻辫足够用一段时间了,母亲便开始了纳鞋底这项庞大的工程。或是午休时,或是午后;或是在家,或是串门,一有时间便飞针走绳。纳鞋底成了母亲所有针线活中耗时最长的工程。每一个长长的夏日,看着母亲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一把锥子一根针,一段麻绳,一只毛边鞋底,针在上下穿梭中银光闪闪,轻细的麻绳在一收一放间悠悠飞舞。母亲淡定从容的目光在鞋底与远处的青山间游移,于是在青山绿水间,在朝霞落日中,母亲把对子女全部的爱纳在了密密麻麻的针脚里,同时也纳着对子女的期望,纳着对生活的憧憬。那个时候的母亲是满足的幸福的,心中是充满希望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到不能劳作了,病魔缠了身。

      没有了母亲,断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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