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时,我几乎复制了人类学的发展历程。
本科,惊讶于他者的匪夷所思,在异文化中流连忘返;硕士,看到理性清明的人类学,惊叹人类的无限与统一;博士,体会完整的人的形象,整合生物与社会。
德昂大叔说“书读多了,脑子会进水,”读书人常相信形象和思想甚于生活和生命。清明理性会骗人,让人把想法和模型当真,用表征取代真实。于是,绘画和标本比自然的动植物更美,观念和想象比生命更精致得体,因为身体会痛、会流血排泄,会制造麻烦。
工作以来,伴着人类学最新的本体论转向和协同进化论,调和着理性与感性,清明与麻烦,我努力在生活中做人类学,不只在学术上。
明白容易,做到难。在本科生课上,我希望学生体会世界的有趣与矛盾,丰富与统一,在无限的可能中寻找最美的人类学。希望研究生看到美和无限背后的逻辑操作与规范,明白美和意趣的由来,以期自己也能创造。可惜,在本科生和研究生那,我都没能统一美和理性。尤其研究生,跨学科过来,还没来得及体会最美的人类学,就挤在了中间。
心中最美的人类学,就是自己,就是生活与生命的真实,在其中,秩序与混乱,理性与情感,变异无穷,最终回归自己。
回归是残酷的,我深有体会。
博士后期正值美国经济危机, 残酷竞争中, 我慢慢失去读书时的从容,开始紧张焦虑,略带迷茫。申请工作,投递简历,等待。伊利诺伊的冬天早早侵入秋天, 无声无息,让蓝天凝固, 一点点压着我。每天下午四点多, 我穿过校园, 走进田野, 想舒缓一下。冻结的空气刮得脸疼,广阔的平原剩我一人。远处, 公路上不时奔过一两张车, 原野上空野鹅南飞。我停下, 视线随鹅远飞,明镜般的蓝天被我忽视, 直到野鹅飞出视野。我失落难言, 心里凉凉的。
等待是残酷的,挠得人总想穿透未来。导师见惯了, 说没收到拒信,就是好消息, 还有希望。导师这辈子没找过工作,毕业正值我系创办, 他导师一个电话,他就在此五十多年。每次见到, 他都开心地说, “你看,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期待如梦如幻, 带着憧憬, 渗着无奈, 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它。
第一封拒信到了, 我没体验到传说中的痛苦。认真读完每个字, 除开头有我的姓外, 没任何我的信息。放下信件, 我一阵解脱, 对方从形式和内容上都明确告诉我, 招人这事跟我无关。
第二、第三封接踵而来, 同样的格式, 同样的语气: 亲爱的张先生, 很遗憾, 你没有进入我们的finalists. 虽然招新委员会发现你的简历和研究很吸引人, 但我们收到几百份申请。像你一样,每个人都很优秀。我们的选择很艰难。预祝你在新的申请中顺利.
我明白, 跟其他人一样优秀会收到拒信。美国人的逻辑,你先跟所有人一样优秀, 然后make a difference,再make a contribution, 才会有其他然后。跟所有人一样优秀是个句号。
秋季学期中间, 一封封拒信纷纷找到我。有点自虐地, 我甚至喜欢这种公文拒信, 至少,那冷漠舒缓着失落和焦虑。我撕碎拒信, 正如对方会粉碎我的申请材料. 纸屑进了各自的垃圾箱, 我们彼此无关。
浏览各大学招聘, 我看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和各系、所、中心期待间的差异, 看到我的他者。人类学家说,当他者出现,我们看见自己。可每个经历他者的人类学家似乎都没说出下半句: 看见自己是残酷的。走出自己的小世界, 看似振奋人心, 实则身心俱疲。
系里一位老师说, 不需要走出自己的小世界。遭遇他者, 要求你以种种不熟悉的方式,重新呈现你的小世界。你只做了博士研究,与机构要求都不同。让你的研究在不同人的视野中呈现出意义, 引起共鸣。从他者看自己。
我在努力。窗外是几尺深的积雪, 过几天就是感恩节, 然后是圣诞和新年。今年的节会过得很辛苦, 我要思考很多他者, 以及他者视野下的很多个我.
感恩节后, 刚感过恩, 我收到校园面试的邀请,一连四个。导师比我还高兴, “早就跟你说过,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来的时候就是好消息。”
面试奔波, 我到过东海岸梦想的哈佛, 踏上密西根湖边的小镇, 穿过北卡的大森林, 甚至准备飞越太平洋到新加坡。最后一个在四月。伊利诺伊的春天姗姗来迟, 一场罕见的大雪为过去一年画上了一个难忘的句号。大清早赶飞机,铲雪机还没工作。我挤进齐腰深的积雪,自己开出一条通往车站的路。到车站, 发现自己夹在美国中产阶层和working class 的分界线上: 上半身是深色的笔挺西装, 下半身鞋裤凌乱, 挂满雪饰。雪花、雪片、雪块、雪渍, 什么都有。雪很美, 但从这忙乱早晨中找到美感, 难。
我不是世界的中心,最美的人类学,只能是拼出来的。人类学生进入工作市场,总遭遇各种磨难。请保护自己的信心,兴趣和格调。你活下来了,你的人类学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