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在农村长大。
对于家乡,我从来都不爱她。那些低矮的房屋,错落无序,狭窄的街道坑洼不平。鸡鸭鹅、牛羊猪,随处可见。
混乱、肮脏,最受不了的是空气中无处不弥漫着牲畜粪便的异味。如果在村里跑动,不小心和它亲密接触了一下,粪便沾满你的鞋底,让你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脚都剁了,却不得不去找个水湾亲自刷洗,那种无奈至今难忘。
上小学期间,学校里有名目繁多的勤工俭学,摘松球、刨中药、捡麦穗,搂地瓜、撸槐树叶…所有这些和劳动沾边的活我都干过。
现在想起还依稀仿佛看见那个弱小的身躯拐着篓子,里面装满沉甸甸的湿松球,在陡峭的山坡上翻越,爬行。
不止一次被大马蜂蜇伤,疼痛加委屈的嚎啕大哭。
那种超出自身体能的体力劳动是我童年最痛楚的记忆。
还有贫瘠的物质和精神生活。
那时候白面馒头是稀罕货,只留给出力干活的父亲吃,我们的主食只有玉米面馍馍和地瓜。所以奶奶做的纯黑面馒头每天都为我留在锅里,这是从小吃不下玉米面的我赖以生存的食物补给。
最初村里还没有通电,更别提电器化设施了。一盏煤油灯陪伴了我整个的孩童时代。
至今还记得我的好多故事都是晚上点着煤油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掰花生(生产队分到每家每户的任务)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爷爷有一台老式的收音机,是我当时最大的精神食粮。放了学我就迫不及待的趴在那里听刘兰芳讲的评书《岳飞传》《杨家将》。
那时候刘兰芳在我心里是神一样的存在着,我学着她的腔调背诵里面的章节,当故事讲给别人听。这在当时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享受。
可是这点权力也经常被母亲的吆喝取缔“快去挖野菜回来喂猪!”每当此时我恨死了那头只知道吃睡的猪,恨不得哪天它突然死掉了。
村边有一条大河,终年不干。潺潺流动的河水欢快清澈,带着全村人洗涤下来的污垢奔向远方。
冬天冰凉的河水经常把我洗衣的小手冻成萝卜般肿胖。我郁郁不得思,实在无法把这一苦差事和浪漫的西施浣纱相提并论。
记忆里的家乡,是如此贫穷、落后、晦暗。
我曾经对父亲说:“如果哪一天我们离开了这里,我一定义无反顾,而且绝不会怀念!”父亲笑笑说:“故土难离啊,难忘故乡情的,到了一定的岁数你就理解了。”
我不屑地拧着脖子说:“我绝不会”。
我对她的厌恶,深到骨髓,怎么可能滋生出爱?
后来离开家乡,只是每年清明回故乡给爷爷奶奶扫墓。记不得是哪一次,车子驶入村庄的视野里,看着外面树木葱茏,蓝天碧水,我的心突然变得柔软起来。
仿佛看见路边起伏的田地里,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姑娘正拐着篓子和同伴们在捡麦穗,叽叽喳喳,无忧无虑。
我的鼻子里突然涌上一股酸酸的味道。这些熟悉的山脉,这些熟悉的草木,哪一片土地上没有留下我童年的足迹,哪一屡空气里不曾飘荡过我儿时的笑声,群山环抱之中就是我彼时的王国。
我指着不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峰,对女儿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坡,我小时候都上去过,每个山头我都这么熟悉。”说着话的时候心里变得无比的温润潮湿。
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女儿一定不懂。
那一次,我离开家乡后第一次走进了村子里,走进了我曾经居住过的老房区。
不知道什么时候新建的村委巍然耸立在村中,石头台阶,水泥院子,黑红两块代表党委和政府的牌子分列两边,庄重感油然而出。门前还有一个篮球场,摆放着一些运动器材,一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形象。
那口从小养育我长大的水井还在。但是看起来已经废弃了。想起冬天的时候,因为来井里提水的人太多,井沿上洒下的水全都冻成了一层厚厚的冰,把整个井口厚厚的包裹起来。
每个人都得小心翼翼的从井里汲水,那真是一种足履厚冰的危险。我们被大人严重警告着不准靠近,生怕不小心滑进井里。
我们家的老屋早就被拆除了,但是邻居的还在,有的装修了门头,显得漂亮气派了好多。路面也干干净净,有的已经做了硬化,可是这依然掩盖不住那些熟悉的街景,熟悉的面孔,所有的记忆突然就全冒了出来。
仿佛看见儿时的自己跟小伙伴们在街上奔跑,因为路面的不平摔碎了无数条新做的裤子,心疼的在那抹眼泪;
仿佛看见过年的时候一窝孩子东家串西家出“爷爷奶奶的问着好”,只为了得一块包着花色糖纸的糖果;
仿佛看见顽劣的弟弟在村里惹事生非被爸爸罚站在太阳地里;
仿佛看见爷爷坐在老槐树下摇着蒲扇等待我放学归来;
仿佛看见奶奶从锅里端出那个古老的大瓷碗,碗里永远都会装着为我留下的一口好吃的…
我突然理解了父亲当年的话,故乡在每个人的心底都是最温情的记忆,不管它破败也好,贫穷也罢,都是生养自己的根。
只要活着,不管你愿不愿意,根都盘综错节地深抓在土里。
不是你说不爱,就可以真的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