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10月里的重庆,还算阳光明媚。
接到妈妈的电话,有点惊喜。要知道,妈妈很少跟我联系,除非有事。好像我们这一家子都是这样。习惯性地背过同事,按下接听键,离开工位,到洗手间的位置,才开始第一句话。
“妈妈,怎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跟平常不太一样,显得有气无力。
“外婆,走了”妈妈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空得比白纸还要白。没有知觉地眼泪就决堤下来,我看不清镜子里自己的脸。不敢相信,真希望这个噩耗是假的。跟领导打电话请假,更谢谢公司人事部同事的帮忙,很快就办好了请假手续。
其实,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初中的时候害怕这个噩耗,高中的时候也怕,大学的时候怕,现在怕的还是来了。我只是希望外婆能看到我结婚,等到我小孩出生。好多次,我都想有一天我能骄傲地带着自己喜欢的人站在外婆面前说:看,我找的好人!
顾不得手头的工作,现在什么都比不上自己飞奔回家的心。回住处收拾东西的路上,思绪又穿插到了高三第二次摸底考试那天。那天下午是最后一科考试,考完之后就是短暂的假期,好像很放松。其实,在前一天“抱佛脚”的晚上,堂弟告诉了我小华哥哥去世的消息。我也是不相信。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感觉身边熟悉的人开始一个一个永远离开,莫名的悲伤起来。岁月真残忍!从5楼的教室望向窗外明明灰沉沉又透着阳光天空,突然好难过。
我记得高中的时候,做过一个梦,一个外婆去世的梦。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也是不顾一切要回家,路上打不到车,梦里我撑着是一把黑色的伞,只可惜那把伞根本抵不过那场大雨。好像存心跟我作对,拖延时间,路上我又遇到了泥石流、滑坡。因为那条路近,我就在往那片山上爬。总是看不清路,一路挣扎前行。不知道多久终于到了外婆面前,只不过是一具遗体。醒来的时候,发觉眼角还有泪水。应该是在梦里哭醒了。简单收拾了下,换上黑色的衣物。联系车,没有一个可以马上出发的。特别着急也只有等到第二天,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也没有一个可以安放情绪的人,不管我睁眼还是闭眼,总是要想到外婆的点点滴滴。住处的房间不大,那天却显得异常空旷,安静地只能反射自己捂着被子啜泣的声音。就算我知道眼睛肯定会肿得不像样子,还是忍不住。
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安心和痛心交织在一起。下雨的缘故,身上又多了几分寒意。披上带回来的围巾,把自己裹进黑暗,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雨刷刷从缝隙里钻进来。不是我不怕冷,只有带有寒意的风,才能把我带回到有知觉的状态。
马上就要上山了。熟悉的山上有最最慈爱的,最最尊敬的人。来的熟悉的小路口,已经是水泥路。不会像以前那么容易摔倒,碧绿的瓦房就这么静静地睡在山坳里。这次同样有小白的吠声,只是再也看不到外婆笑盈盈的声音和脸。
飞快地到小屋,眼睛撇过灵堂,冲到从另一个门出来的妈妈身边,她红肿着眼睛。顺手把东西一丢,抱着妈妈嚎啕起来,已经顾不上别人的眼光,把从昨天听到消息到今天归途上积攒的情绪全部释放了。妈妈帮我把东西放下,带我到外婆的灵柩前给她烧纸,作揖。管不得眼泪一滴一滴地像滚珠一样落下。只是默默地跪在火盆前不停地往里面放纸钱。现在不管我再怎么哭,棺材里的人是听不到的,看不到的。我从土墙的角落望到房梁,直到打量完整间屋子。每一处都有外婆的影子,更加免不得悲从中来。
后面是小姨奔丧回来了,看着她哭,我又难受起来,真是经不起折腾。就一个人跑到外婆经常种菜的坡头,那里的视野还算好,可以看到很多外婆曾经出活的地方。那边还有一块很长的田,正好在两片小树林的中间,田土的旁边是一条石块砌成的小路,接通着坡上的公路和坡下面的小河。外婆经常在那块干活,以前总喜欢跟她寸步不离,所以那块坡头也成了我们几姊妹活动玩耍的好去处。
石块砌成的小路很干净,我干脆就坐在上面。外婆在世的光景如在昨日,我的眼泪好像已经哭干了。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听老人们讲过去的事情了。外婆每次讲故事我都有很认真听,讲多少遍都不会让人生腻。那个时候,很多个夏夜都是我和外婆一起喂蚊子一起等外公,那个时候还有煤油灯,还有外婆的大蒲扇。哭够了哭不出来,眼泪根本没必要拿来惺惺作态。让我无比后悔的,是外婆7月份病危那次回去看她我没有多呆上几天!上次打电话问妈妈外婆近况,她胃口突然好转,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回光返照”这一说!
杨妈妈的电话过来了,认识了3年,每次有事,他的关心总会是第一个到,真的谢谢。不过现在那个狗东西在见色忘友的道路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怎么感同身受的事情,都无法感同身受。虽然杨妈妈在外婆去世的那段时间里很积极地开导我。道理我都懂,可是还是放不下。伤疤太疼,只有靠时间来抚平。
一直坐着一直想着外婆,姥姥从屋里出来看到了。叫我过去,跟姥姥说说话可能会好受点吧。姥姥是外婆生前的好朋友。比外婆大个十来岁。身体虽然比外婆硬朗,但也是大不如从前,我很少看到她的子女回老家看她,以前她的2个外孙女来过,后来她们结婚了也鲜有探望。只是老人嘴里总是提及儿孙。姥姥说自己耳朵溃烂,前几天刚从市医院看病回来就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一时间她老泪纵横。
守灵的那几天晚上连夜都是大雨,寒气逼人。以前冷的时候外婆总会找来暖和的衣裳,一定要让我们穿上。妈妈找了件外婆的衣裳让我穿。我拿着衣服,凑上鼻子,却怎么也嗅不到外婆的味道。冷的时候就穿上,睡觉的时候就抱着。那件衣服是现在我唯一一个我可以用来偷偷怀念外婆的东西了。我和妈妈、弟弟、表弟、表妹、分别围在2堆火盆前。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去给外婆烧点纸钱。神游之间拼凑过往,屋子里全是外婆的影子。她围着灶台转的样子。她招呼我们做饭吃的样子,她转来转去找东西的样子。外婆眼睛看不清以后,就总是摸着墙来来回回。还经常会叫错我们几个姊妹的名字。我们不知不觉大了。外婆不知不觉就这么老了。
第二天收拾外婆遗物的时候,忍不住要掉眼泪。但是妈妈说收拾遗物的时候不能哭,不然死去的人要遭罪。一时间我连外婆的东西都不敢动了。遗物中有件紫色外套,是初二那年的秋天外婆出院的时候穿的,当时妈妈带着外婆在学校外面等车,外婆手里抱着一个苹果在啃。那天的外婆像极了小孩子。真希望那天能重来一次。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表弟和我一起守夜的那天。他总是会隔一段时间自觉去给外婆烧纸。有一会儿,他独自跑到门外边坐着。这几天天气骤冷,雨持续不停。他总是闷闷不乐,也不说话。这个18岁的少年,让人心疼。出去看他的时候,表弟偷偷抹着眼泪。外面的雨声把他的哭声掩盖了些。外婆生前最疼表弟这个孙子。好坏总算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他给盼回来了,见到了最后一面。听妈妈说外婆的兜里一直揣着表弟的寸照。这几天表弟是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少年终于发泄出自己的心情了。哭出来或许要好受些。
农村里有习俗,去世的人在下葬的头一天晚上要打开棺材让家里人见最后一面。我们叫做“闭殓”。这应该是我这几天最期盼的一刻。算是见外婆最后一面了吧。杂七杂八的表演什么走过场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最讨厌的,总算到了历史性的关键时刻,我们一一跪拜完,道士先生说要开棺了请家人上前,我在最后面,因为时刻短暂,我只好踩在了门槛上,以前嫌这么高的门槛迈着步子太累,那天它却帮上了忙。
理想和现实总是相差地球那么远。棺材里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跟慈祥完全搭不上边的脸。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更是一副臃肿得快看不到眼睛的脸。以前总爱看考古类节目,特别是挖尸的那种。干尸和外婆的尸体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开始犯恶心,努力去回忆外婆以前的样子来压制这股恶心。返渝后的一周,我每天晚上都是抱着外婆的那件衣服睡觉。只是穿梭在黑夜里时候,会映衬出外婆躺在棺椁里那副陌生的样子。我有点后悔那天晚上去看外婆的最后一面。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这份陌生让我我恐惧、害怕,为了缓解恐惧,只好把外婆以前的照片拿出来看,在脑子里刻上一遍又一遍。照片是外婆7月份出院的一天我给拍的。幸好给外婆拍了照片。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对的一件事情了。
我不想成为那个做坏事的人,却总是成为坏人。也成了那个总是打破规矩的人:灵柩不能摸,我摸了。引路灯不能灭,被我搞灭过,下葬的时候,不能回头看队伍,我看了。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天堂和地狱。我不知道他们说的破坏一些规矩会不会真的让外婆受罪。我只知道她是最好的外婆。我希望她在天堂,再也不受病痛的折磨。
那几天的白天雨总是不会下的。但是一到晚上就哗啦啦的。外婆下葬的那天,天空骤然放晴。外婆要下葬的地方就在附近500米左右的湾里,并不远。那里以前种满了很多我们喜欢吃的菜。还种了玉米、豆子、红薯。我是在哪里第一次学会除草翻藤的。我们一路人需要边走边跪到下葬的地方,昨天晚上下过大雨的路面也干爽起来。外婆一辈子不喜欢麻烦子女,死了也还顾着我们。
现在那张帮助我克服恐惧的照片是我的手机屏保。我真的怕有一天我会忘记外婆的样子。梦幻环游记中有这样的说法:如果死去的人的样子被家人记不住了,那个人就不能回到人间和家人团聚。我想一直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