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与“小兔崽子”
我爸从小就喜欢叫我“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还不去帮你妈干活去！”
“小兔崽子，你还不睡觉，小心我揍你！”
“小兔崽子......”
“咋了，爸？”
“哦，没事。 ”
“......”
我发誓，我真的很不喜欢他这么称呼我。
可惜，幼小的我始终抵不过他在军队多年历练出来的拳头。几次鼓起勇气奋起反抗也在他严厉的眼神中不了了之。
不过风水终会轮流转。
当我年纪渐大，学会用“老爷子”这个称呼来称呼他的时候，他也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的表示不满：
“老子有那么老吗？！”
趁此机会，我提出双方互相用“爸爸、儿子”互称，不再使用“老爷子、小兔崽子”等称呼。
他想了半天，闷闷地扔下一句：
“小兔崽子想反天了，哼！”
然后随便找个理由就那么离开了。
天哪，看来这辈子我注定就是那个“小兔崽子”了。
堵枪眼与徒手拆地雷
老爷子军人出身，小时候他就是我的大英雄。
我七八岁的时候，家里住的是公司的宿舍楼，邻里之间有不少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
小孩子们喜欢崇拜英雄，于是，我经常去跟他们吹牛：我爸上过战场，一个人打七八个，开枪都不带瞄准，特牛逼。
每每引来众多小伙伴的羡慕的赞叹，而我自己也在他们羡慕的眼神中收获了人生最初的虚荣与满足感。
可惜，好景不长，某天老爷子回家，伸手招呼我过去。
我看了他一眼，神色严肃，像是我每次挨打前的气氛。
我小心翼翼的挪了过去，勉强冲他挤出出一个微笑，希望能够换取一点点态度加分。
“小兔崽子，是你跟王大福他们家小孩说你爸上过战场啊？”
“啊，这事啊，我就那么一说”
“那你爸我堵枪眼这事也是你说的咯？”
“啊？”
吹牛这种事情要想爽，最重要的就是要能镇住场。
听众里一旦有人提出质疑，如果不能迅速给出合理解释，那就要赶紧抛出另外一个更吸引人的话题，以转移大伙注意力。
堵枪眼这段可能就是这么个情况下产生的，只是我完全已经记不得这事了？！
“啪”头上挨了一个爆栗。
“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再乱说，小兔崽子你就等着挨揍吧”
“哎，爸，那你没上过战场吗？”现在想起来，我自己好了疮疤忘了疼这个毛病似乎从小就落下了病根，这不，刚逃过一顿打，紧接着又开始上蹭的套话。
“啪！”又一个爆栗，这次明显比上次下手还重。
“你爸要是真上去有没有你还不一定呢。你爸有个很要好的发小，大高个，人长得也帅。我是工程兵部队，他是作战部队，他比我早上前线，有次一场仗打下来，部队需要战略转移，安排他们连留在阵地做掩护，他们连走的时候，他们排留下来掩护，他们排走的时候，他们班留下来掩护。结果，他们班一个都没有回来....”说实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爷子那么失落的表情。
“他要是还活着,孩子也应该跟你这么大了吧”老爷子摸了摸我的头，很是感慨的说道。
可惜那时候我还无法理解老爷子话里的意思。只是当时觉得他说的话情绪跟平时不一样。
几天后，大院里又开始流传起我们家老爷子“徒手拆地雷”的故事。
而我，也为此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痛的一次“管教”。
我是个混蛋
对于男人来说，一辈子都在尝试的，可能就是如何跟自己的父亲达成和解。
记得那时候大学刚毕业，跟很多大学生一样，以为带着学生会，优秀毕业生的光环就能跟在学校一样无往不利。
工作半年后，凭着自己的拼劲跟闯劲，我这个新人的业绩竟然是团队第一。
那一瞬间，我真的有一种“无所不能，天下我有”的感觉。
可惜，生活中有一节叫做“防人之心不可无”课。
一次客户信息泄露事件，当时的上司为了保护他的关系人，让我背了黑锅，没有任何辩解的机会，即刻离职。
大受打击的我在家整整宅了一年，始终走不出那种抑郁的情绪。
家里人也很着急，后来我妈跟我讲，他们那段时间每天出门上班都提心吊胆，生怕我会在家做什么傻事。
老爷子也很担心我，他很希望我能出去找份工作，这样或许可以排解心中的郁闷。
只不过，他用的方式是那种大家长式的命令语气，这自然招来了我的各种排斥与反感。
就这样，大家互相带着对彼此的关心与不满过了差不多一年，终于有一天，矛盾爆发。我冲着他大吼大叫：
“你儿子没出息，你儿子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你满意了吧！”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用一种小时候我犯错时，害怕承认错误的语气说：
“儿啊，我知道你觉得你爸没本事，但你一直是你爸我的骄傲。”
在那一瞬间，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理解了老爷子对我的关爱。那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向我展示他内心最柔软。
看着小时候那么要强的父亲，被我这个自怨自艾的混蛋逼成这个样子，我的眼里瞬间就流了下来，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爸，是你的小兔崽子不争气，你不要这样啊，是我错了！”
自那次以后，我似乎跟老爷子达成了某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默契，他渐渐的放弃了那种大家长式的管教方式，我也开始试着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从父亲来理解。
父与子的关系好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您看，我符合标准吗？
老爷子平时做事喜欢一丝不苟，极其讨厌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事情。
家里第一次买车，我身在外地没法陪他去4S店看车，就拜托我在4S店工作的朋友多多照顾下。
可巧那天朋友不在，就拜托了她的一位同事接待。
整个接待过程还比较顺利，但是在最后付款方式的环节出问题了。
朋友的同事看老爷子穿着极其随便（这里要补充一点，老爷子的审美确实很糟糕），一点都不像是机关老干部。
就按照自己的理解，跟他说了一些贷款公务员跟事业单位工作人员比较好贷，一般人可能就要看银行审核等等之类的话。
老爷子没搭茬，耐心的等对方讲完，又听他东扯西拉了很多关于贷款的各种问题。等到他说完，老爷子慢悠悠的从兜里掏出机关工作证，伸到那人面前，慢悠悠的说了一句：
“您看，我符合标准吧。”
后来听朋友跟我复述这一幕的时候，我跟她在电话两头都笑岔了气。
她说你怎么有这么一个可爱的老爸啊，我说，有这么一老爸，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啊。
于是，我俩再次笑喷。
既然买了车，就要上路开。一般人拿到驾照很少会马上买车，马上上路，或多或少都会适应一段时间。
而老爷子拿到驾照立马就开车上路，这让周围亲戚朋友感到颇为惊讶，纷纷问他你怎么敢上路的呢？
其实，按照老爷子一贯认真的个性，学什么都很扎实，拿证就上路也很正常。
但是老爷子越老越诙谐，当然也可能是他双鱼座腹黑属性作怪，给众人扔下一句：
“我都是老司机了，怕什么？”
众人更不解了，以前也没见过你开过啊，难道以前你在部队偷偷学的？我们都不知道？
老爷子不带一丝烟火气的说道：
“没看到我头发都白了吗？自然是“老”司机啊。”
众人：..........
老爷子，我永远是你的小兔崽子！
跟我们家老爷子“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我深刻体会到，父子之间的沟通，本质上是一种对“父权”的争夺。
在所有父亲眼里，那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小兔崽子，想要自立门户，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都是对自己的挑战。
可是，这其中除了感觉自己权威受到挑战以外，更多的可能还是那种不想表达出来的关心与担心。
毕竟，男人在真实情感表达方面都是愚笨且拙劣的。
跟自己的儿子直接表达自己的关心与担心？老子老脸往哪搁？
而我们做子女的，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有时候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或多或少都有让父母骄傲的意思。
我们相互之间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却从来不曾直接说出来。
现在想来，我们家老爷子叫了我这么多年“小兔崽子”，恐怕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我爱你”吧。
而我半是报复半是戏谑称呼他“老爷子”，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
那么，还是就此打住吧，再写就矫情了，毕竟我也是个不善于表达的男人。
不过，在最后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
老爷子啊，我永远是你的小兔崽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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