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经济政策
经过这一番的战斗,晋国内部出现了财政紧缺的问题,而诸侯联军也都疲乏不堪,可郑国终归还是在楚国的一边。晋悼公知道,晋楚两国都有着同样的困境,只是谁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就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
这次的郑国之行,让各诸侯国都显得有些憔悴,一股反战思潮开始涌现。各国跟随晋国多年征战,早已疲惫不堪。对于晋国来说,劳动诸侯远征,郑国却不断反复,一时的归顺并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这与这几年中原地区自然灾害的频发是分不开的,根据左传的记载,悼公六年秋悼公和九年九月,鲁国先后举行了两次盛大的雩祭,这是由于天旱。诸侯伐郑的这一年,也就是悼公十年初,宋国发生了火灾,宋国调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扑灭了这场大火,这次火灾与天气的干旱恐怕也是分不开的。而就在同一年,晋国同样也遭遇了饥荒。这似乎表面在这几年中,中原大地遭遇了普遍的灾荒,受灾面广,持续时间长。
面对这样的困境,晋国只好开始采取战时经济政策。按照左传的说法,是商讨让百姓修养的办法。魏绛作为悼公时期的第一智囊,提出了一系列的解决方案。
灾荒之下,民不聊生,受到冲击最大的是底层的贵族,也就是士的阶层。中上层的贵族可以依靠赋税保有盈余,天灾人祸对他们并不会产生致命的影响,但是士的阶层,往往只有几亩的田土,在向宗主缴纳赋税之后所剩无几,很难积攒盈余。
解决问题的办法,无非是从“开源、节流”两个方向入手。在开源方面,魏绛提出了提高流动性、放开经济管制两个措施。
所谓的提高流动性,就是让公室和中上层的贵族放血,借贷给那些濒临破产的底层民众,也就是“请施舍,输积聚以贷”,使得原先积滞的财货和粮食能够迅速流通,扩大生产的基础。晋悼公率先垂范,将自己的粮食拿出来用以借贷。但是贵族之家往往也会考虑到自己的利益,担心自己过多的出售盈余会导致自己的府库空虚,无法应对将来的灾难。因此这个政策也有一定的强制性,在执行时,需要做到“自公以下,苟有积者,尽出之”,最终达到“国无滞积,亦无困人”的效果。
为了充分调动广大民众的生产积极性,国家还需要进一步放开经济管制。国家不禁止百姓牟利,同时也要在一定程度上放开山川水泽的专利,也就是“公无禁利,亦无贪民”,以扩大国家的经济基础。
在节流方面,魏绛主要是从简化礼仪方面入手。先秦时期贵族在祭祀祖宗神灵时是非常奢侈的。魏绛建议用财币来代替牺牲进行祭祀,以减少牲畜的浪费,尽量节省无意义的开销。
而在国家礼仪方面,招待宾客不再动辄使用太牢这样一整套的肉食,而是减少到只使用一种牲畜。
在日常生活中,贵族要注意节俭,尽量不要添置新的器物,车马服饰只要够用就行,不必每每追求奢华新奇。
这些经济措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晋国的经济危机,左传上说:“这些措施推行了一年,国家就有了法度,三次出兵而楚国不能与之争”。这种评价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至少反映了晋国的战士经济政策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疲楚服郑
受到天灾影响的不仅仅是晋、鲁、宋这些夏盟中的国家,郑国也深受其害,甚至因此还引发了一场民变。发生在悼公十一年的这场郑国内乱,表面看起来是因为子驷的为人跋扈所致,但是根据左传的说法,这场内乱并没有大夫级别的贵族参与,只是一些士阶层的底层贵族引发的,这就赋予了这次叛乱完全不同的性质。
春秋时期各国的内乱,大多是中上层贵族参与的,其形式主要国君的公子争夺君位,或者是卿大夫之间争权夺利,以及君卿之间争夺军政的主导权引发的。郑国的这次内乱,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底层的贵族士,其中虽然有个人恩怨的成分,但归根结底还是由于经济问题导致的。
比如其中的四家贵族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他们参与反叛,是由于子驷疏通自家田里的水沟,导致四家都丧失了土田,因此怨恨子驷。子驷疏通水沟,很可能就是受天灾的影响,而且整个工程的规模不见得能侵吞他们所有的土地,但是在天灾面前,粮食作物出现大面积减产,这就让本来田土不多的四家贵族陷入了危难。
至于其他参与的贵族,比如尉止,以及在子驷弑君之后被诛杀的四公子党徒,虽然有个人恩怨的成分在里面,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生计所迫,使得本就不得志的他们聚集起来作乱。
而且从叛乱的结果来看——他们率领叛军攻入公宫,杀死了执政的子驷,司马子国,司空子耳,并劫持了郑简公到北宫,司徒子孔因为事先知道了消息,所以才在这次的事变中幸免于难——叛军所针对的并不只是子驷一人,而是整个郑国的高层。
他们在天灾面前无动于衷,只管维护自身的利益,比如子驷,只顾着疏通自家的水沟,却罔顾更多人的利益,结果引发了一场民变,作为执政他们显然是不合格的。
而就在国内怨声载道的时候,郑国并没有采取紧急措施,反而跟着楚国东征西讨,或许也有他们不得已的苦衷。毕竟郑国是在两个超级大国的夹缝中生存的,两方势力轮番上阵,使得郑国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就在叛乱发生前的当年六月,子耳跟随楚国伐宋,卫国紧急救援宋国,郑国又想出兵攻打卫国。当时的子驷尚有一分清醒,曾提醒过说国家已经很困乏了,但是子展却坚持认为:“如果不攻打卫国,就是不亲附楚国。如此一来,郑国同时得罪了两个大国,肯定会灭亡。相比之下,困乏总比灭亡要好一些吧?”
在两相权衡之下,郑国并没有出动卿族的力量,只是派皇耳去侵扰卫国,结果皇耳出师不利,被孙蒯在犬丘打败,皇耳也成了卫国的俘获。七月,子耳又跟随楚国的子囊侵伐鲁国西部边境,回军途中又攻克宋国的萧邑,并侵袭宋国北部边境。
仲孙蔑看到郑国如此用兵,就预言郑国一定会发生祸乱,而这三位执政的大夫必然不能幸免于难。郑国在楚国的怂恿下四处树敌,自然招致了诸侯的一直讨伐,也就在此时,由天灾引发的祸乱就发生了,郑国六卿有一半死于非命。
不久后子国的儿子子产,带领十七辆战车攻打叛乱分子,平定了叛乱,新任执政子孔与晋国讲和。晋国为了表示诚意,将郑国西北重镇虎牢还给了郑国,并在梧地和制地筑城,士鲂、魏绛为郑国戍守。
楚国子囊听闻晋军来袭亲帅军队救援郑国,诸侯联军绕过郑国到达阳陵去对抗楚军。楚军听闻郑国叛变,便打定主意要夺回郑国,因此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荀罃不想与楚军交战,便建议退避以骄纵楚军,但栾黡却故意要跟荀罃唱反调,与邲之战时的先毂一样,他倡言道:“说临阵退缩避开楚军,那是晋国的耻辱,在诸侯面前丢丑,还不如死了算了,你要不敢进军,那我就自己上。”荀罃无法制约栾黡,只好带着全军向前推进,与楚军隔着颖水对峙。
当时的诸侯各国人心浮动,反战情绪很是高涨,这些郑国都是看在眼里的。子矫就说道:“诸侯已经准备好要退兵了,不论我们顺从他们与否,他们都是会退的。但是楚国这次的出兵,我看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如我们先顺从了楚国,这样就可以消除战乱了。”于是郑国人就趁夜渡过颖水,与楚国结盟。
栾黡想要攻打郑国,荀罃说:“使我们没办法抵抗楚军保护郑国,郑国有什么错,倒不如就送楚国一个人情好了。更何况以诸侯目前的心态,我们也未必能打得过他们,与其等打败了让人耻笑,还不如回去吧。”于是在双方对峙的第九天,联军从颖水撤退,为了满足栾黡释放怒气的心愿,联军在郑国北部进行了一番扫荡之后就全军解散了。
荀瑩的判断是有依据的,毕竟郑国出现了巨大的经济危机,由此也酿成了一场民变,经过大乱的郑国元气大伤,且执政的子孔远没有子驷那般的强横。在楚国强盛的时候,郑国即便再衰弱,也能够依靠楚国抵御联军的讨伐。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晋国在采取了战时经济政策之后,特别是在众多诸侯的支持下,总体实力是要强于楚国的。楚国以一国之力抵御中原十几个国家组成的联盟,终究是难以支撑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每每晋楚争夺郑国,楚国都是倾尽全国之力,做殊死搏斗,而晋国却不紧不慢,似乎是故意在挑逗楚国反复出兵。晋国的这种战略就是荀罃提出的疲楚服郑之策,只要楚国退兵,晋国就带着联军到郑国的地盘上打游击,而楚军一旦北上,晋军马上就收拾行李撤军,如此三番下来,就让楚军疲于奔命,更让郑国不堪其扰。
郑国虽然与楚议和,可终究知道楚国太弱,无法长期制约晋国,依附楚国便难以摆脱被双方拉扯的命运。如果晋国真的要争夺郑国,楚国显然是招架不住的,可晋国偏偏就不急于争夺郑国。如何让晋国真的肯出力,迫使楚国不敢出兵,好让郑国有个安定和平的发展环境,就成为郑国当务之急需要考虑的问题。鉴于此,子展建议效仿子驷故伎重演,只不过这次是攻打宋国挑衅晋国,引动诸侯联军与楚军之间的对垒,以激化晋楚之间的矛盾,最终让晋国彻底压制楚国,以达到坚决依附晋国的目的。
计议已定,郑国便于悼公十二年初派人向宋国挑衅,宋国的向戌闻警入侵郑国,不久郑国又侵入宋地。郑国的挑衅果然引发了诸侯的联动,先是四月十九日,齐国太子光和宋向戌驻军新郑东门;当晚,晋军抵达新郑西郊,随后向东侵伐许国故地。之后卫国孙林父也带兵攻打郑国北境,对新郑形成合围之势。郑国看到诸侯的军队在郑国境内横冲直撞,该来的也都来了,就顺势向诸侯求和。
这年七月,晋、齐、鲁、宋、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国与郑国在亳地举行会盟。这次的会盟由士匄主持,与前次在缺乏互信的基础上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不同,这次的盟书强调了诸侯之间的对等关系。一方面是因为郑国的确是真心想依附晋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抚诸侯,诸侯多次伐郑往来无功,难免会有不满的情绪。
盟书上说,凡是我们同盟的国家,不要囤积粮食,不要垄断利益,不要庇护罪人,不要收留坏人。救济灾荒,安定祸患,统一好恶,辅助王室。有人触犯这些命令,司慎、司盟的神,名山、名川的神,各种天神,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的祖宗,明察的神灵诛戮他,使他失去百姓,丧君灭族,灭国亡家。
这次的会盟是在中原普遍受灾的情况下签订的,因此特别体现了诸侯之间互相救助共渡难关的内容。这对于疲乏不堪的各诸侯国来说是很有裨益的,可以说是晋国真正地尽到了作为霸主的义务,对于安定人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但是事情到此还没有完,毕竟楚国还没有放弃,郑国的目的就没有达到。在楚国看来,郑国真的是给自己捅了一个大篓子,与以往不同,这次诸侯联军尽出,来势太过凶猛,着实让楚国难以招架。楚国因此也不敢急于出兵,而是派人向秦国求援,在秦国右大夫詹的协助下,这才浩浩荡荡地开进郑国。但没成想,楚军经过如此周折,集结了大量的军队,却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军队刚到新郑郊外,就看到郑简公亲自前来迎接,并表示愿意顺服楚国,随后还跟从楚军一起入侵宋国。
诸侯联军一看不对啊,这才刚结盟,郑国就又叛变了,于是又集结了全部的兵力再次合围郑国。郑国还是不予抵抗,当即派使者去告诉楚王,说晋国来打我了,我实在不愿意,但是为了国家社稷,我们只好勉强归顺晋国。楚国如果还需要我们寡君的侍奉,就用玉帛美器安抚晋国,如果您实在不愿意,那就使用武力威慑晋国。反正不管您用什么招,只要能让晋国不打我们,我们还是很情愿为您服务的。
楚王听了这些言辞真实气不打一处来,细软玉帛我楚国当然是不会给晋国的,可是武力——你明知道我打不过晋国你还敢这么说,你这不是找事吗?这次楚国不再出兵,只是把郑国的使者拘留了以出气。
诸侯合兵围郑,未耗费一兵一卒,就看到郑国打开城门,派了王子伯骈到晋军大营内求和。九月二十六日,晋国派赵武进入新郑与郑简公结盟。十月初九,子展又出城和晋悼公结盟。
郑国知道楚国这次是真不敢来了,因此放心地倒向了晋国。为了表示诚意,他们给晋悼公赠送了盔甲武器齐备的各式兵车一百乘,同时还有配套齐全的两架歌钟,附赠精通音律的乐师三名,以及擅长歌舞的美女十六人。
郑国的归附让晋悼公的霸业达到了顶点,看到了如此的盛况,二十五岁的晋悼公不由得地对魏绛大发感慨:“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于是就将乐器美女中的一半赠送给了魏绛,让他分享此中的快乐。